第30章

第三十章

秦淮河水悠悠。

水淺處,二三結伴的豆蔻少女們嬉笑着提裙下階梯,纖纖玉指将河燈輕輕放入水中,期盼着不知哪位郎君有緣拾起,擡眼就瞧見橋頭的畫中人,霎時羞紅了臉,又忍不住悄悄來打量。

江練懶懶回了個笑。

“可有動心?”旁邊人聲音清冷。

兩人正倚在橋頭看月。

雲澹容提着那盞花燈,他發間落了些皚皚白雪,襯得眉目如墨。

“不曾,”江練注意到,靠近了些,擡手替他拍掉,又笑道,“師尊為何一副‘七情六欲與我無關’的樣子,分明自己也還年輕,莫非真打算效仿和靖居士,梅妻鶴子?”

雲澹容微微一怔,他方才瞧見底下少女們眉目含情的模樣時,确實不曾想到自己。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斟酌道:“我年輕時候……”

“哎——”江練稍稍提高聲音,笑着打斷他,“想讓自己顯得年輕,首先就不能說‘我年輕時候’這句話。”

雲澹容只得換了個說法:“我尚未拜入師祖門下時,年少輕狂,做了不少荒唐事,後悔萬分,便以君子之德來約束自己。”

他說完這話以後,江練足足愣了七八秒才反應過來,他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左看右看,都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岩岩若孤松的人和年少輕狂四個字搭上關系。

對方面色坦然,像是随口一說。

他心想不會吧,又試探性地問:“師尊幹了什麽荒唐事?”

雲澹容仿佛就等着他這一問:“往事休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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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練:“……”

那可能真的是什麽很了不得的事情。

師祖已經仙逝了,不知道問問大師姐能不能知道。

他正琢磨着呢,橋邊上來兩個男子,臉上不知為何有忿忿不平之色。

這橋上就他們幾人,四周的歌舞聲漸消,那兩人的對話聲直接傳進耳朵裏。

“聽聞風月樓的花魁清婉姑娘直到花燈節結束都不見客了。”

“為何?清婉姑娘可是八豔之首,我想着一睹芳容呢!”

“唉,似乎是最高的那個名次已經花落誰家。”

“啊?這花燈節還未曾結束,怎麽就已經把獎頒出去了?莫非是有私情?”

“那可真是戲弄我們這些普通人了!”

他耳朵顯然沒出什麽問題,聽得清清楚楚。

這事他是不明白,但這裏有個金陵人,“這可合規矩?”

問了沒聲音,他轉頭看過去,師尊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慢了半拍才遲遲回道:“……不合。”

“那……”

他正要問,對方又接道:“但若是那人解得的謎題數量最多,就合了。”

“既然花燈節還未結束,誰知道誰解得最多?”他下意識問道。

話音剛落,他突然醍醐灌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

果然——

“答出所有燈謎。”

金陵之所以被稱為不夜城,是因為十裏秦淮燈火如燦,樓臺亭榭環繞河堤,笙簫之音通宵達旦,琉璃光射徹夜不休,這兩岸的花燈粗略一數怕是有幾千盞,哪怕平均到每一座樓,也有個四五百道燈謎,那人不僅聰敏,還毅力可嘉,為了見清婉姑娘一面可真是下了血本。

“還真是個風流浪子,”江練感慨道。

橋上風寒,兩人雖不畏,但久待也沒趣味,便尋了處酒樓,正要進去,那綿綿不絕、柔情似水的笙簫聲中忽然響起泠泠一琴音,速度之快轉瞬即逝,力度之大像是割弦而裂。

江練沒什麽感覺,以為是有人彈琴時不小心用力太大,正要繼續往裏走,只見他師尊腳步一頓,神色一凜,驀地別過頭,直直望向河對岸,他下意識跟着看過去。

樓閣玲珑,紗窗绮幔輕揚。

——那是金陵最大的溫柔鄉,風月樓。

事出有因,實在是事出有因。

江練痛心疾首,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逛花樓的一天,還是和他師尊!

他們兩人相貌俊秀,衣着配飾瞧上去也不像是什麽貧苦人家,一進樓就吸引了所有視線,二樓的姑娘扶着朱漆欄杆探身,嬌笑連連,還有大膽的抛了塊手帕下去,輕飄飄落在臺邊,老鸨瞪她們一眼,也沒責怪,又笑着上來迎接:“兩位公子是喝花酒還是……?”

“既然來你這樓裏,那自然是喝的,”江練面上帶笑,手一翻,掌心裏含了片金葉子,借着推拉的動作塞了過去,低聲問道:“方才是不是有個帶着琴的人進來過?”

那老鸨聽他問話,神色一變,可等那片葉子塞進手裏,又猶豫了下,她手指捏着那片葉子,不動聲色地用指甲掐了下,言笑晏晏,“我們不好透露客人身份,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還望公子見諒。”

這就是默認了。

“他見的哪位姑娘?”

“這……”老鸨面露難色。

江練巧妙地換了個問話:“哪位姑娘閑着?”

老鸨懂他的意思,思索片刻,謹慎道:“柳蘭姑娘和玉梅姑娘都閑着,清婉姑娘剛剛歇下了。”

江練思忖片刻,客氣道:“還請柳蘭和玉梅兩位姑娘一敘。”

老鸨頓時喜笑顏開,轉頭看了眼,她身後的姑娘年紀雖小但十分懂得看眼色,立馬迎上來,盈盈道:“二位樓上請。”

那位抛手帕的姑娘瞧有人帶着他們上樓,知曉點的人那必然不是自己,撇了下嘴,無趣地靠了回去,正盤算着自己這月的銀子能取多少,卻見方才那黑衣公子上來後竟朝自己走來,她心下訝異,下意識坐直了些,擡手挽了下耳邊的頭發。

只見那青年在她面前停下,将手帕輕輕擱在桌面上,禮貌地點了點頭:“物歸原主,還請姑娘收好了。”

她微怔。

回過神來,那兩人已經在那位姑娘的帶領下進了房間。

風月樓的房間皆為詞曲牌名,這間外頭寫的是蝶戀花,屋內熏着鵝梨香,暖風陣陣,兩位姑娘已經在屋內候着。

柳蘭姑娘明麗娟秀,玉梅姑娘冰肌玉骨。

可惜這兩位姑娘都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只是這第三位……

“不可,”老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神色堅決,“按花燈節歷來的傳統,花魁向來只見解得燈謎最多的人,兩位公子不可壞了規矩。”

那人已将城中燈謎盡數解開,哪還有旁人的機會?

眼看着線索就在眼前,就是差一點,江練還想再努力說些什麽。

雲澹容忽然道:“只要把所有燈謎都解開就行了?”

月明星稀,有醉客稀裏糊塗地醒來,發現四周空無一人,他疑惑地撓了撓頭,想不明白,便幹脆提着空酒壺出門沽酒,忽然瞧見河邊有一處黑壓壓的,寂靜無聲,所有人都面朝一個方向,似乎在看着什麽,他拍了其中一個人的肩膀,好奇地問。

“這是在做什麽?”

被拍的人一驚,轉過頭,連忙比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解燈謎呢。”

“解個燈謎怎麽這麽大仗勢?”

他踮腳往裏望去。

只見那一串連起來仿若魚龍的花燈旁站着兩道身影,玉樹臨風,皆是俊俏郎君。

風一吹,紙條翻了個面,露出上面的娟娟字跡,他眯起眼睛,還沒瞧個明白,那白衣人已經不假思索報出了答案,執筆的那人便頭也不擡地在紙上記下,兩人配合默契,行雲流水,毫無停頓,兩三秒一盞燈籠,眨眼間又往前挪了幾米。

“這……”他驚異道,“這解了多久了?”

那人壓着聲音回道:“一個多時辰了。”

多少盞花燈才能解滿一個多時辰?

醉客霎時間清醒了,他下意識轉頭看向秦淮河岸——四排豔色燈籠正随夜風輕輕搖曳着。

“不會吧……”他口中喃喃。

那人看着這一幕,語氣感慨道。

“聽聞宣德年間,有位公子縱酒放歌,醉後大言不慚,‘八豔一堂才是真絕色’,要知道——任何一位花魁娘子皆是才貌雙絕,一面千金,哪怕是見過一位也是值得吹噓一輩子的事了,衆人皆笑話,散盡家財都做不到的事情,若說有法子,那便只有花燈節解燈謎這一條路可走。”

“可那花燈單論數量就有洋洋灑灑幾千盞,更別提其中有花魁挖空心思想出來的謎面,距離花燈節結束不過兩三個時辰,想解完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誰曾想,他當真一夜看盡金陵三千燈。”

“到最後,白紙已無,便幹脆擲筆拔劍,以雪為素箋,劍氣如霜光,照亮秦淮半面江,那晚的金陵,是當之無愧的不夜城,當時名滿天下的八位花魁齊齊被驚動,有史以來第一次齊聚一堂,風月樓的燈火為他一人亮了一晚上。”

醉客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聽聞人群裏陣陣騷亂,他好奇看去,禁不住目露驚愕——原來剛剛那已經是最後一張白紙,黑衣無奈地攤了下手,白衣人從容不迫地轉過身,又是一陣猛烈的吸氣聲,醉客眼尖地瞧見對方腰間挂着一把劍。

那人輕聲道:“看來今日要重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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