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哪怕是二人分工明确,也整整解了兩個時辰,江練寫了幾千道謎底,右手酸痛到已經快擡不起來了,他把那沓厚厚的紙張遞過去,客氣道:“除去最後二十盞以外,其餘的都在這裏了,還請清婉姑娘驗查。”

那疊紙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老鸨連忙接過去,正要轉交,只聽得珠簾後傳出一聲淺嘆,那聲音似磐還韻幽,餘音繞梁——“不必了,還請二位公子直接進來吧。”

老鸨踟蹰:“姑娘,這怕是不合規矩……”

“當年八豔齊聚一堂也不合規矩,”那道柔情似水的女聲仍然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出了能打破規矩的人,便自然可開先例。”

聽她這麽說,老鸨不再遲疑,當下應了是。

那女子又道:“方才那動靜,其他幾樓的姐姐們怕是也察覺到了,且去問問,是否願意前來風月樓,若是已經來了,還請備好茶水,勞煩她們先稍等片刻。”

那老鸨又應了是,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疊紙下去了。

女聲再次響起:“二位公子,請進來吧。”

兩人這才入內。

花魁的房間在風月樓最高處的暖閣裏,只見房內擺設講究,琴棋書畫一應俱全,碧玉晶瑩的笛子、前朝書法大家的墨寶……帷幔的系墜是和田玉,壁燈裏放着的是東海夜明珠,然而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榻上端坐的女子來得動人心魄。

她膚若凝脂,朱唇粉面,卧如玉山将崩,坐似月中聚雪。

清婉姑娘起身,身姿娉娉袅袅,對着他們盈盈一拜。

“沒想到奴家生平能親眼看見真正的金陵不夜城,先謝過二位公子了。”

江練笑道:“哪裏,早聞清婉姑娘空靈絕世,今日一見,才知傳聞還是謙虛了。”

清婉姑娘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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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前,素手執起小巧精致的錫酒壺,輕點間,春色入杯。

酒是上好的金陵春,色澤清醇,香氣濃厚,瑟瑟若半江春色。

一杯放置于江練左手邊,另一杯在雲澹容右手邊。

兩人皆是飲了一杯,那雙柔荑又重新添上溫酒,這才施施然坐下。

江練斟酌道:“實不相瞞,我們有一事相求。”

“我明白,”她螓首輕點,“二位是為先前那位客人而來的。”

美人大多心高氣傲。

知曉來者的目的并不是她,一夜看盡三千燈的原因也不是為了一睹芳容,她也半分不惱。

“二位公子有所求,奴家自當如實相告,只是……”清婉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目光坦然,“若是二位是去尋仇的,還恕小女子不能相告。”

她語氣柔柔,但其中的堅決毫不作假,江練思忖片刻,便将前因後果告知了她,又解釋道,“我們絕沒有尋仇的意思,只要那人将所盜之物歸還即可。”

“原來如此……”她若有所思,又笑道,“我自然信得過二位。”

又是沉吟片刻,兩人皆等着她說下去,片刻後,清婉開口道:“昨晚約莫亥時,有一位公子抱琴而來,攜一素箋,上書謎底,共計五百,皆是風月樓所出的謎面。”

“那位公子長相如何?”

“他帶着鬥笠帷帽,我本以為他是不想讓人知曉他的身份,畢竟風月樓再怎麽名動九州,到底是煙花之地,奴家雖以八豔之首的名號冠天下,說到底也不過是風塵中人。”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江練道,“那位公子想必是有別的原因,若他不遮掩,或許就踏入不了風月場所。”

她微微驚訝,又颔首:“是,正如公子您所言,那位公子一開口,我才知曉,那竟是位女子。”

“常年處于勾欄之地,見着的多是男子,誰曾想那翩翩公子竟是位女子,更何況,是一位光聽聲音也知曉是絕世美人的女子。”

“她聽聞我擅笛,提議如此雅景,不妨合奏一曲。”

“我欣然同意,取了玉笛來,她便撫琴,琴聲悠揚,有越冬鳥落在玉砌雕欄之上,竟是百鳥朝鳳之兆,彈至盡興處,猛地聽得一聲裂帛聲。”

“我心下訝異,也順勢停下,瞧見那弦斷了一根,便問公子可有傷到手,她不慌不忙地換了手,調子一轉,借着另外六根弦彈了下去,和着拍子悠悠而歌,唱的是《野有蔓草》。”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随後收了琴,笑道,萍水相逢,琴心先許,莫問來處,應是故人歸,緊接着取走了魁首之禮,便離開了。”

那女子當真潇灑不羁。

江練傾耳細聽,又問:“那是何物?”

清婉道:“秦淮兩岸有大小樓閣數百家,各家贈物不同,無非金銀財寶,只有風月樓,贈的是折花令。”

江練問道:“折花令究竟是什麽?”

“那是由一塊完整玉石所雕而成的玉牌,上刻花卉,樣式年年不同,名家手筆,千金難買。”

雲澹容終于開口:“恐怕不僅僅是價值不菲。”

“是,”清婉輕輕颔了下首,“世人只曉折花令是塊價值連城的玉牌,但那塊牌子,其實有更重要的作用。”

“是何用?”

清婉不語。

她眼波在二人身上流轉片刻,忽然開口問道:“二位是修仙者吧?”

不待他們回答,她又細細思索,道:“青雲派擅器,玄武門擅陣,秋生劍宗擅劍……我猜想,二位當是秋生之人。”

說到這個份上,也沒必要再隐瞞下去了。

江練道:“姑娘聰慧。”

又問:“此事與修仙有何關系?”

她嘆息一聲:“持折花令者,可入青雲派秘地。”

難怪,她對修仙界的了解明顯比普通人來得更多。

原來風月樓背後的竟是青雲派。

可折花令早已流傳上百年,修仙之人不得幹涉俗世的規定到底被打破多久了?

和秋生門十年一屆折桂會不同,青雲一派,收徒全憑緣分,弟子數量稀少,到底有多少人,誰也不知道。

清婉看出他們所想,搖了搖頭,“二位有所不知,雖然折花令是風月樓的獎品,但魁首之禮是什麽,花魁是有決定權的,除我以外,無人知曉它的真正用途,折花令會在花燈節前一天夜裏被擺放到橋下的鐘裏,花魁去取,百年來皆是如此,我也只是将這個習俗延續下去而已。”

那就更奇怪了。

青雲派發放折花令又不為擴大勢力,莫非是心血來潮,就在這秦淮兩岸的大小花樓裏随便挑了一家?

“解花燈這一道,是智,入秘地則是武,文武雙全者,可破格上青雲,這才是折花令的用途。”

“那位公子解出風月樓五百題,可二位将三千道謎題盡數破解,更勝一籌,那折花令理應是二位的,”她微微垂首,面帶愧色,“是奴家疏忽大意,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竟早早就将折花令贈予了出去,如今這樣,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本是秋生門的人,便是取走那折花令,除了換錢也別無用途。

江練笑道:“這可怪不得姑娘,若不是那人搶先一步,我們也沒有機會一睹姑娘芳容。”

清婉臉頰微微飛霞,如夕陽晚照,煞是動人,“方才那酒已經涼了,我替公子重新斟酒。”

她取了新杯子,那酒分明已經放了會兒,倒出來時竟然冒着白霧。

江練多看了眼,清婉便笑着将錫酒壺打開,仔細一看,原來是壺中套壺,酒加小壺,放入加了熱水的大壺,若水冷了,可以再換熱水,機智巧思令人驚嘆。

兩杯酒都換了新的,只聽得樓下傳來吵吵鬧鬧的聲音,乍一聽,莺歌燕語,好不熱鬧。

“想必是各位姐姐們也來了,”清婉笑道,“二位公子可願意見見?”

江練:“……”

他覺得不太行。

他默默地瞄了眼師尊,雲澹容飄渺出塵地望着遠方,那走馬燈裏的蠟燭早已燃盡,恰好停在小雞那一面。

此情此景,仿若舊事重提。

清婉看他們倆神色肅穆又都不言語,撲哧一聲,以袖掩面,笑意盈盈。

“無妨,風月樓今夜的燈火會一直為二位亮着。”

那聲響漸漸靠近,已經上了二樓。

她忽而擡手一揮,霎時間,明月直入,璇花如瑩,夜風驅散暖閣內沉澱的熱氣。

清婉施施然收回手,眼睛亮如星辰:“君子行不由徑,實在是委屈二位了。”

江練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無妨,”他道,“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

“姑娘,實在是攔不住……”

樓下傳來老鸨的喊聲,話音未落,暖閣的門被猛地一把推開。

為首的是一位豔如桃李的女子,她整理了下釵發,打量起室內。

只見玉盤高懸,滿地銀輝,窗邊的青釉六方占景盆中空了兩管,一抹綠色也沒有,八仙桌上放着三只酒杯,二空一滿。

清婉端坐在桌旁,不緊不慢地喝着酒。

女子:“那兩位公子呢?”

清婉:“此處只有我一人。”

女子:“那你與誰對的酒?”

清婉:“自然是明月與清風。”

她回答得巧妙,滴水不漏。

那女子頓時氣急,眉眼愈發豔麗。

她口口聲聲質問道:“金陵不夜城上次出現還是在宣德年間,那等人物,放在尋常時候,我們這種人便是打着燈籠也摸不到人家一片袖子,你就這麽讓他們走了?”

清婉莞爾。

“去時終須去,再三留不住,這道理,姐姐也是明白的。”

那女子聞言神色一變,沉默下去,半晌,目露凄涼之意。

她喃喃道:“便是萍水相逢……”

清婉斬釘截鐵:“便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莫相問,應是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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