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半月之期還未到,兩人便幹脆在金陵城中住下了,雖是同一座城,但時過境遷,與記憶裏的情景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
“這裏以前是棵梧桐樹,”雲澹容回憶道,“高有百尺,枝幹粗壯,其葉葳蕤,我貪玩,不願意讀書,就溜出去,悄悄躲在樹上,甚至挖了個洞用來藏東西。”
江練津津有味地聽他講故事。
既然他想聽,雲澹容就繼續道:“夫子來尋我,半天找不到人影,我本想待他走後再下去的,結果突然腳一滑,直直摔下去。”
“夫子聽見動靜,擡頭就看見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從天而降,大驚失色,慌忙來接,結果我倒沒出什麽事,夫子在床上躺了三月,我娘氣得差點打斷我腿,押着我去給夫子賠禮道歉。”
“是我連累了夫子,我自然心甘情願去道歉,夫子倒是不在意,只道這孩子活潑好動,是塊練武的好料。”
“他多半只是随口一說,但這話我聽進去了,就棄筆去學了劍。”
江練真心實意道:“可師尊分明博學多聞,文武雙全。”
“山中無甲子,歲寒不知年,”雲澹容道,“不知不覺間就把當年沒看完的書全看完了。”
江練已經很擅長從他師尊一本正經的話裏抓重點了——總之就是閑得無聊呗。
那棵梧桐樹的地方此時已經變成了茶館,“那日沒喝到雨花茶,不如今日補上?”
“好,”雲澹容欣然點頭。
話語間,兩人已經步入了茶館,這會兒剛過午時沒多久,空位還多,兩人要了壺雨花,江練悄悄瞄了眼,和在于府裏那會兒一樣,雲澹容喝茶的動作慢條斯理,手指擺放也有講究,瞧着就賞心悅目,那杯子不過粗糙之物,硬生生被捧出一種價值不菲的感覺。
他猜測他師尊未修仙前必然是大戶人家出身。
“師尊是不是精通音律?”江練問道,“我記得我有一次來尋師尊出關時,也瞧見師尊在後山上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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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午後總會獨自在竹林裏練一段時間的劍,那天也是如此,山上與往常無異,風聲、葉聲……劍尖停頓,江練擡眸望向來處,泠泠的琴聲還在繼續,他知曉是師尊出關了,斟酌片刻,總覺得自己該去打個招呼,便收了招往後山走去。
那時候,雲澹容就坐在寒潭邊,垂首斂容,膝上放着琴,有落梅飄零,在空中兜兜轉轉,最終跌落在他衣袖上,不曾被風卷去。
可他也只見師尊彈過那一次琴而已。
雲澹容放下杯子,想了想:“那是師祖留下來的弦月琴,寶珠蒙塵未免可惜,我偶爾會取出來小彈片刻。”
他又道:“我于琴之道也算不得精通,但若你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江練應了好,他倒也不是喜好琴,但師尊願意教他,他總想着多學一點。
正聊着,外頭走進來兩位女子,左邊那女子一頭短發,風塵仆仆,身後背着把刀,飒然而立,瞧着很是眼熟。
江練意外地咦了一聲,那女子聽見聲音,眼尖地看見他們,神色一振,“哎——江公子!雲公子!”
聲音清脆,正是之前分別的顧飒。
她身邊還有一位女子,神色略顯局促,她穿着淺黃湘裙,外罩鬥篷,未施粉黛,裙邊有褶皺和灰塵印,一看就是舟車勞頓,雖然打扮簡單,沒有首飾,烏發間也無甚裝飾,但美人在骨不在皮,怎麽看都是一位大家閨秀。
他喚小二加兩個杯子,杯子拿來時,兩人也正好到眼前,女子有些拘謹,含着下巴,很輕地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顯然是不習慣和陌生男子交談,顧飒和他們比較熟,拉着她坐下。
她多半就是那搶親的女主角了。
江練替她們倆倒了茶:“好久不見。”
“多謝,”顧飒大大方方端起杯子,她顯然是渴了,再擱下時,杯裏就只剩淺淺一個底,她擦擦嘴,想起什麽,偏頭努了下嘴,“對了,這位是……”
慢着!江練意識到她要說什麽,連忙想着打岔:“那……”
可惜慢了一拍——顧女俠心直口快,已經一口氣說完了:“餘幼琴。”
江練:“……”
這位顧女俠可能是走江湖走習慣了,不拘小節,但這種大家閨秀的閨名其實是不太好告訴陌生男性的。
果不其然,她話音剛落,那位女子霎時間雙頰飛紅,臉蛋快燒起來了,滿臉寫着欲哭無淚,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只好手上着急地小幅度拉了一下她。
顧飒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也不知道她到底從那女子的眼裏看出了個什麽東西,突然恍然大悟,很貼心地遞過去一杯茶,“渴了吧?”
餘幼琴:“……”
她有點尴尬,還是小心地接過去,聲音仿佛蚊子叫般地說了聲:“謝謝……”
江練當做沒聽見也沒看見,眼觀鼻鼻觀心,換了個話題:“那怎麽來了金陵?不回去找你師兄嗎?”
“這個呀,”顧飒爽快道,“幫她來尋親的。”
見提到自己,正低着頭小口抿着茶的餘幼琴連忙放下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輕聲細語道,“有熟人在此。”
既然主動前來投奔的,關系應該是還不錯,金陵又是富庶之地,出不了什麽問題。
沒想到,短短幾個時辰後,又遇見那兩位姑娘正在和一處宅子大眼瞪小眼。
顧飒迷茫:“當真是這裏?”
餘姑娘面色比她更迷茫:“應該沒錯啊……”
江練聞言一看。
好嘛!那門破破爛爛地挂着,牆頭缺了一塊,碎成好幾瓣的磚頭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顯然人去樓空已多時,整個宅子最有生命力的是圍牆裏頭的常春藤,已經爬到外面來了,綠油油的一片。
雲澹容蹙了下眉。
“那怎麽會……”江練脫口而出,忽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半晌,他清了清嗓,委婉道,“那個吧……餘姑娘,您上一次知曉您親人住在這裏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餘幼琴回想了下,聲音輕輕的,不确定道:“如果是親眼所見,應該……有十二年了吧。”
江練:“……”
好,他師尊不入凡塵百年也就罷了,這位大小姐十二年沒去過的地方都敢閉着眼睛跑,那就是燕子也受不了十二年不挪窩啊!
餘幼琴說完,自己也察覺到了,面上又是一紅,羞得快鑽進地裏頭去了。
她都這樣了,江練也不好再說什麽。
顧飒撓了下頭:“那你有沒有別的去處啊?”
她這一問,餘幼琴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來,想了半天,不知道想到什麽,遲疑道:“有倒是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那個但是。
果不其然,她又道:“但我并不曉得她在哪裏。”
雲澹容道:“是居無定所還是不曾聯系過?”
若是前者,那是不好找,若是後者,那貿然去投奔怕是不會被接受。
“不曾聯系過……”
雲澹容眉頭一皺,她如夢初醒,又急急解釋道,“不……不是的,雖然不曾聯系過,但她應該是不會趕我回去的。”
見其他人目露疑惑,餘幼琴細細道來:“家中長輩皆與爹娘交好,若是曉得我出逃,指不定會抓我回去,若是知曉我與家中斷了聯系,也不會樂意收留我,唯獨母親那邊有位遠房嬸嬸,常年不聯系,小時候見過她幾面,她為人灑脫,年紀輕輕就下定決心終生不嫁,那會兒我不想學女紅,大家都勸我會女紅才好嫁人,只有她替我說話。”
“‘不學也罷,嫁不出去就來找我’——這是嬸嬸的原話。”
聽上去挺靠譜的。
“可你并不曉得她住在哪裏?”
“是……”餘幼琴臉頰又紅了起來,“我不曾造訪過嬸嬸家,我聽娘親說過,那地方普通人似乎也去不了。”
普通人去不了?
雲澹容沉吟片刻,又問:“你見過你嬸嬸幾次?她看上去如何?”
餘幼琴回想了下,肯定道:“應該是兩次,五歲一次,十五歲一次,她雖比我娘親年長,但長相沒什麽變化,瞧上去如同二八少女,保養得非常得當。”
“她可有說過,倘若要找她,該怎麽辦嗎?”
“書信,娘親給她寄過幾次信。”
“寄到哪裏?”
餘幼琴咬着嘴唇,歉意地搖搖頭:“具體名字不記得了,不過裏頭帶了個顏色……”
她思索道:“應該是青。”
突然之間,一個名字湧上江練心頭,他還不曾說出口,只聽雲澹容輕聲問道:“青雲派?”
話音未落,只見餘幼琴眼睛一亮。
“是了!好像是叫這個。”
原來她家中有人修仙,青雲派隐于人世,是修仙門派中最不名聲外顯的一個,世人大多只知曉名字,不過他們二人自然是知道青雲派在何處的,已經到金陵了也無妨,她們倆人重新出發便是。
“抱歉,”出乎意料的是顧飒拒絕了,她嘆了口氣,也很無奈,“我也想送佛送到西,只是師父生前有言,她的弟子此生都不得靠近青雲一步。”
這下兩人都有些驚訝。
她那師父與青雲派是有什麽深仇大恨?
幾人都不說話,餘幼琴有些不安,她自覺自己是個拖累,猶豫再三,一咬牙,堅決道:“不好再麻煩顧姑娘了,我自己去吧,大不了找個镖局護送。”
她一介弱女子,孤身出行,不管是遇到劫財的還是見色起意的,都很危險,哪怕是镖局,也說不準對方會不會見她手無縛雞之力便出爾反爾。
可他們兩個大男人的,一同出行怕是對她名聲有礙。
江練去看師尊,雲澹容也在看他。
江練轉頭:“我們恰好要去青雲派,倒是可以捎一程,只是到底男女有別,恐怕對姑娘名聲不好。”
這就是讓她自己做決定,餘幼琴明白他的意思,但此時也別無他法,她咬住唇,起身一拜:“小女子本就是私自出逃,也談不上什麽名聲不名聲的了,況且我觀二位公子岳峙淵渟,絕非歹人,幼琴先在這裏謝過二位了。”
此事便這麽定下了。
半月後,有小厮來水雲間,四人最終兵分兩路,那佛杖用黑布包裹着,由顧飒送往滿覺寺,另一邊,雲澹容和江練帶着餘幼琴往青雲派而去。
沈宅外。
馬蹄聲漸漸遠去,餘下兩人,雲澹容在等,餘幼琴不知另外一位公子留在府內是有何事,也安安靜靜地跟着等,她身子弱,凍得有些發抖,低頭攏鬥篷時,忽然風一停,疑惑地擡起來一看,四周的風雪當真已經停了。
宅內,林中亭。
有兩人正在對酌。
杯中之物已涼,醉翁之意顯然不在酒。
沈钰:“每年正月裏,我都要回來小住一段時間,為的就是金陵的雪。”
江練:“是好景。”
沈钰:“這飛雪當似柳絮,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江練:“公子言形,我言色。”
沈钰:“請。”
江練:“曹風以麻衣比色。”
那《雪賦》足足有八百八十三字,他巧之又巧地挑中這一句,豈是無心?
沈钰沉默。
他望向院中。
金陵的雪已經吹了三日。
分明是人間仙境,只覺萬頃同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