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揚豫交界處,有兩馬一車正緩緩而來。

那馬上的正是雲澹容和江練。

餘幼琴是個姑娘家,也不會武,自然不方便騎馬,剛出金陵時,她堅持自己可以嘗試一下,但在差點摔下來之後還是及時放棄了這個選項。

與半月前相比,江練身邊多了一塊玉。

關于這塊玉的來歷,得從他們決定兵分兩路的那天說起。

是夜,水雲間客棧。

江練聽見門外傳來敲門聲。

不待他發問,緊接着便響起一道細細柔柔的女聲:“江公子,是我。”

他連忙打開門一看,餘幼琴站在門外。

“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訴二位,”她輕聲道,“方才已經和雲公子打過招呼了,我需得回屋拿些東西,可以勞煩江公子可以先去雲公子的房間等一下嗎?”

江練自然沒意見,點頭應了好。

待餘姑娘離開,他便關了門過去,雲澹容正坐在桌子邊,擡眼看來,他問對方是否知道餘姑娘想說什麽,對方也搖搖頭。

那就只能等了。

餘幼琴沒讓他們等太久,只聽兩下敲門聲。

雲澹容道:“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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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理應需要避嫌,但她在進來以後卻毫不猶豫地把門關上了。

不待他們開口,餘幼琴深吸一口氣,把行囊置于桌面上,伸手一扯,包裹散開,裏面透出隐隐約約的金色,江練心下一驚,眼疾手快摁住,盡管如此,那布料裏的東西僅僅露出一角就已經足夠絢麗奪目。

那竟然都是些女孩子家的首飾,金簪玉笄金步搖不必多說,鬥大的珍珠、欲滴的點翠、顆顆飽滿的紅寶石,令人眼花缭亂。

江練瞬間明白了——她怕是覺得有虧欠。

正要開口拒絕,餘幼琴搶先一步:“公子請聽我一言。”

他張了張嘴,又閉上,松開了手。

餘幼琴這才松了口氣,又拜了拜,這才放緩聲音:“我知曉二位公子并不缺財帛,但小女子雖不才,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只是身無長物,只有這些出逃時帶走的首飾,還請務必收下,且當做路上的花銷。”

她語氣溫溫柔柔的,但神色堅決,又有一絲不明顯的不安。

看來哪怕是為了讓她安心,這筆錢也不能不收,江練心下嘆息,他看了眼師尊,對方顯然也在和他想一樣的事情。

“好,”片刻後,雲澹容點了頭,又道,“只是路上的花銷用不了那麽多,更何況姑娘也需要錢財傍身,我們只取一支,姑娘意下如何?”

“便依公子所言,”餘幼琴立刻道,她說完又遲疑了下,睜大眼睛,仰頭道,“一支當真足夠?”

她這樣看人時有幾分懵懂的樣子。

江練笑道:“姑娘這裏的首飾便是分出去任何一支,都足以安他人半世鳳凰巢。”

“是,”雲澹容也道,“財帛動人心,姑娘出門在外,請務必謹記財不外露。”

餘幼琴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見她是真的記下了,雲澹容便就近取了根紅瑪瑙并蒂花金釵,又道:“單論花銷還是太多了,多出來的部分,我們折些銀錢給姑娘備着。”

珠寶首飾雖然價值連城,但到底不能當做錢幣來購買東西。

他取了金釵,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剛剛有那麽一瞬間,手下的觸感似乎是不平整的——金質柔軟,這種痕跡決計不可能是天然出現的,那應該是雕刻出來的。

趁着江練去取銀子時,他又用指腹仔仔細細摸了幾遍。

是,确實有,而且很熟悉。

他找了會兒,終于在蓮花的一朵花瓣底下發現了一朵小小的棠棣。

雲澹容擡頭:“這根金釵可是姑娘的?”

餘幼琴正在将銀錢和剩餘的首飾收起,聽見這話,她動作一頓,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是……是永嘉公主贈給我的訂婚禮物。”

當今天子姓朱,永嘉公主姓朱名瑜棠,是其一母所出的妹妹,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距離她話音落地已過去幾分鐘,屋內仍然寂靜無聲,餘幼琴忐忑地看着他們,抓着包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蜷縮起來,指尖有些發白。

江練沒說話,他是完完全全大腦空白。

他修仙不過一年多,還算半個俗世之人,概念裏,帝王家與平民百姓有雲泥之別,別說和對方講話,便是瞧見片明黃色的衣擺都得下跪,誰曾想有生之年真的碰上個皇親國戚!

半晌,雲澹容嘆息:“早該想到,餘國府的大姑娘幾年前就已經嫁給了三皇子,您應該是二姑娘吧?”

餘幼琴默默地點了下頭。

餘國府的二小姐逃婚——這事非同小可。

他斟酌片刻:“不知餘姑娘出逃這事,有幾人知曉?”

餘幼琴明白他的意思,搖搖頭:“只有顧姑娘和二位知曉,我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去身邊的幾個侍女外,也沒有人認識我,爹爹說,若我真有那本事逃走,他會尋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姑娘替我嫁出去。”

原來如此,那位餘國公也是真狠得下心腸。

餘幼琴說完,又面露悵然。

過了會兒,她輕聲道:“餘府的二姑娘,這時候應該已經完婚了。”

“從此以後,我有的就是餘幼琴這個名字了。”

“餘姑娘,”江練勒馬,揚聲道,“馬上就要到了,此處有靈泉,可需要再修整一下?”

那根發簪到底是公主所贈的東西,最後便換了塊沒有任何标識的玉。

自他們離開上個城鎮已經過去兩天有餘,雖然姑娘家愛幹淨,也不常出來走動,但多少有幾分舟車勞頓的疲憊,既然是要去投奔幾年不見的親人,還是衣冠整潔來得更好,餘幼琴知曉他的好意,自然應了好。

越是靠近青雲派所在之地,餘姑娘眉間的憂慮之情就愈發濃烈,從馬車上下來時差點一腳踏空,江練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這才沒摔下來。

餘幼琴又是連連道歉又是道謝,她勉強笑了笑,神色間的不安仍然揮之不去。

想來也是,此去一程,前路茫茫,不知親人是否健在,又是否願意給她個安頓之地。

此處山間霧氣氤氲,如臨仙境,是個好地方,想來若是泡個熱湯,應該能去掉幾分體倦乏力。

雲澹容已經去探查過一圈,對他搖搖頭,示意沒什麽危險。

于是江練笑道:“那山林中有靈泉,姑娘可洗下風塵,我們就在此等候,若是有什麽事,姑娘喊一聲便可。”

餘幼琴感激地道了謝,便取了衣物向那處走去。

哪怕已經有幾日沒好好休息了,雲澹容仍然習慣性站得很直,他仰頭望了下,這座山并不高,餘幼琴跟着他們一路上來也不曾有過任何疑慮,“她多半是以為青雲派在這座山上。”

江練就随意多了,他斜着靠在長木上,伸手折了根草,眨眼間就編了只螞蚱出來。

“世人都這麽以為,所以才遍訪而不得。”

他笑道。

他原先也以為青雲派和秋生劍宗一般,都處于巍峨山頂,沒想到竟然在懸崖之下,而進入其中的唯一方式是一躍解千愁。

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走這種路?

“也不知這幾百年來,是否有上山尋死之人稀裏糊塗誤入青雲。”

想長生者遍尋仙門而無果,棄生者反其道而行之,卻誤打誤撞碰仙緣,那倒是諷刺了。

約莫過了一刻鐘,女子從山林裏出來,那靈泉确實讓人身心舒暢,她眉宇間的憂慮散開不少,看上去輕松了很多,餘幼琴抱着換下來的衣服,一路小跑過來,整理了下裙袂,不好意思道,“久等了。”

“無妨,”江練應道,撩開簾子扶她上車。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來到山頂,下車一看,此處仍然是山林連綿,不見屋宇。

見她目露疑惑,江練清了清嗓。

“姑娘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們是修仙者。”

先前的夜晚,餘幼琴看見過兩人用火符點燃篝火,她雖然有幾分不經世事的懵懂,但心思細膩,人也聰慧,隐隐對兩人的身份和自己要去的地方多少有些數目,忽然聽他們這麽說,也不覺驚訝。

她點了點頭。

“修仙一道,有言道: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江練面不改色開始胡扯,“簡單來說呢,想得到就得先付出,想上天就得先下地。”

他突然講這個,餘幼琴一頭霧水,明顯是有話想說,但欲言又止了會兒,還是老老實實地跟着點了頭。

只聽江練話鋒一轉:“所以想入青雲,必得先入坤靈。”

餘幼琴:“……”

原來是在給她做心理鋪墊!

她面色一白,但還是掐着手,勉強鎮定下來,低眉順眼道:“我相信二位公子。”

只要跳下去應該就無事,但考慮到對方不會武,或許有個依靠會更加安心。

江練思考片刻,用手帕墊了下,伸出手,“冒犯了。”

餘幼琴輕輕把手放上去。

身體一輕,眨眼間就已經身處霧氣之中。

左邊那只手雖然下意識緊了緊,但仍然很安靜。

江練甚感欣慰。

遙記幾天前,他們圍着篝火烤兔肉,餘幼琴突然尖叫一聲,猛地跳起來,要不是考慮到男女有別,估計能直接蹦他身上,他吓了一跳,還以為有壞人,仔細一看,哭笑不得——那原來是一只螳螂。

如今跳崖都不叫了。

可見這姑娘跟他們一路走來,膽子确實是大了不少。

那山并不高,懸崖一眼就可見底,可墜了許久,仍然身同雲虛無,睜眼一看,只見四周層霄如浪,杳霭流玉,如夢亦如幻,一時之間竟不知這裏究竟是天上還是人間,不知哪裏忽然吹來一陣風,他下意識邁開步子,腳下忽然一實——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落在了白玉做成的階梯上。

回首望去,九州大地如茫茫一扁舟。

世人遍訪青雲而不得,只因青雲不在世間。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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