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耳邊有風聲呼嘯着刮過,雲澹容睜開眼睛,郁郁青山和素白流雲輕輕撞入眼底,四周都是樹林,原來是在山上,面前的空地上放着個藥筐,裏面放着些常見的草藥,不見采藥者的人影。
至今為止,這幻境都是和江練有關系的,這一回應該也不意外,可江練人呢?
那藥筐規規矩矩地正放着,他低下頭掃了眼,裏頭的草藥擺放得很整齊,附近地上也沒什麽掙紮的痕跡,應該是自己放下來的,便又擡起頭仔細四處望了圈,突然看見懸崖邊有什麽在動,是個人,半邊身子都在山崖外!
他頓時呼吸一滞,大腦空白,想也沒想沖過去,伸出手一把将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拽回來,他一時心急,手下沒個輕重,用的力度大了些,兩人一起向後摔倒在地上,回過神來,手心都是汗。
那少年摔在他身上,哎了一聲,下意識轉頭來看,“誰……”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要不要命了!”
雲澹容難得沉下臉。
江練一抖,被他這一聲呵斥震到了,回頭的動作頓在那兒,半晌,束手束腳地爬起來,低着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大概是自知理虧,只敢用餘光偷偷瞄他,又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伸手想來拉他。
看他好歹平安無事,雲澹容閉了閉眼,稍微冷靜下來了些,惱還是惱的,但到底沒狠下心去拂對方的好意,借了把力站起來,這才緩了點語氣,“你在幹什麽?”
見自己的手被拉住了,對方松了口氣,又聽他這麽問,一時無言,過了會兒,才慢慢地小聲道:“我……我想摘那朵花……”
花?雲澹容愣了愣,他聞言走到懸崖邊,探頭看了眼,那山崖上長着幾株生命力頑強的野草,裏頭果然有朵白色的花,迎風而立,含露欲泣。
他在記憶裏搜尋了一圈,也沒想到這是什麽藥材,正想問,轉頭就看見江練眼觀鼻鼻觀心,死死盯着腳尖,手心攥得很用力,似乎是很緊張的樣子。
那麽怕他問?
雲澹容心下詫異,轉念一想,明白了,那花恐怕并不是藥材,只是一朵普通的鮮花而已,多半是去讨姑娘開心的,十五六歲的少年,白淨臉皮,見誰都帶着三分笑意,有人喜歡、喜歡誰都不足為奇。
Advertisement
不敢說大概是怕挨罵吧。
這會兒他已經沒那麽生氣了,嘆了口氣,妥協道:“站着別動,我給你摘。”
“啊?!”江練猛地擡起頭,眼裏的驚愕還沒散去,連忙要來拉他,急匆匆道,“別,太危險了,不摘也沒事……”
“你還知道危險。”
他話沒說完就又被打斷,江練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表情流露出窘迫和歉意。
那股一下子聚起來的怒意早就随着對方的道歉煙消雲散了,雲澹容心軟了,也就不再斥責,轉身去看花,那花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對這個年紀的江練來說有點難,對他來說問題不大。
他估摸了下,長劍輕輕一揮又一挑,那花從根處被斬斷,被靈力包裹着,像是一陣輕飄飄的風,完好無損地落在崖上,被他撿起來,捏住根莖遞過去。
江練還站在剛才的位置上,擡起頭,把手心裏的小玩意兒給他看,問道,“是你的東西嗎?”
那是只小巧可愛的竹雞。
雲澹容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摸衣服,原本放着竹雞的地方空空蕩蕩,果然不見了,大概是剛剛不小心掉出來的。
“是我的。”
見他承認了,江練哦了一聲,遞給他,又接過花,對他笑了下,“謝謝你。”
他又問:“一起吃飯嗎?”
雲澹容想了想,搖搖頭,“不了,我有點事。”
江練以為他會答應,習以為常地想說那還是在那塊空地上見面,正要張嘴,忽然愣住,看了看他,又點點頭,慢慢地哦了一聲。
雲澹容走在下山的路上。
他确實有點事,剛剛想起來的事。
他想起江練和他說過,以前動過一次心。
雖然不明白是如何判定的,但顯然每個幻境都有時限,事件過去就會消失,跳到下一個場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實在想見見對方說過的那位姑娘,只能放棄和對方吃飯的機會,抓緊時間去鎮子上走一趟。
那鎮子不大,不消片刻就逛完了,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畢竟這兒的藥鋪店就一家,此時也沒什麽人,雲澹容靜靜地站在門外,正如江練跟他說的那樣,那櫃臺後面确實有個姑娘正在悉心整理藥材,單論長相,算不得漂亮,但臉盤兒圓圓的,幹幹淨淨,看着很溫柔很讨喜。
尋常人家的姑娘,也必要要求什麽國色天香,心地善良一道就足夠了。
其實也沒什麽可挑剔,但他總覺得心裏有點莫名的悶,一時半會兒邁不開腿,反正這會兒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幹脆就停下來,又看了幾眼,正想着呢,身邊有個陌生少年背着藥筐走進去,兩人明顯認識,聊了起來,那姑娘秤完藥給他錢,又說了句等等,緊接着拉開抽屜,順手抓了把山楂包起來,那舉動很自然,少年也沒什麽特別大的反應,顯然是習以為常。
雲澹容猛地想起江練和他說的:那姑娘每次都會給他多抓一點什麽……
那姑娘把包好的山楂遞過去,送走了那位少年,這才重新整理起方才的藥材,忽然聽見門外有動靜,擡頭去看,詫異地看見一位打扮矜貴的俊俏公子步伐倉促地沖進來。
“你認識江練吧,如果他來……”
他話還沒說完,藥鋪就散了。
江練站在藥鋪門口。
裏面有兩人正靠着櫃臺有說有笑,那把藥材被放上去秤了下重量,那姑娘算了算,把錢給他,又順手給他多抓了把金銀花,仔仔細細包起來,遞過去,說了幾句什麽。
那少年點頭接過,走了出去,正好和他擦肩而過。
“诶?”那姑娘的視線跟着移出來,注意到他,招招手,“江練?是來賣藥材的嗎?怎麽不進來?”
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朵花已經被塞到了藥筐的最底下,混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裏,看不清了,江練沖她笑了笑,不輕不重地應了聲,“是啊。”
其實倒也說不上失望什麽的,就是忽然冷下來了。
等再走出藥鋪時,筐已經空了,只剩下一朵被藏起來的花,是他千辛萬苦從崖上取來的,這會兒已經被壓得有些蔫了,花瓣也落了幾瓣,看上去可憐得很,他執着那枝孤零零的花,垂眼看了會兒,突然手指一松。
在他徹底放手前,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不大,輕輕的,但他一下子就停住了。
那手指骨分明,白皙如玉,和第一次見面時候一模一樣,見過就不會忘記。
“給我吧,”那人清清道。
“你當真是仙人嗎?”江練自嘲地笑了下,收回手,“怎麽每次都在這種時候出現?”
這話更像是自言自語,并不是真的要一個回答,雲澹容也沒回答,如果可以,他也想更早一點出現,但幻境毫無規律。
“給我吧,”他重複了一遍,又道,“好不好?”
這次語氣放軟了許多,像是在哄孩子,有點熟悉——他們倆初見時,對方也是用這種語氣問他要不要糖葫蘆。
江練愣了下,想了想,慢吞吞地搖搖頭。
“不好。”
雲澹容怔住,他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眼裏一時之間漫上些許無措,倉皇道:“可……”
他想說可那姑娘不要你的花,又覺得這話實在傷人心,沒有說出口就驀地收聲,只微微蹙了下眉。
江練明白他想說什麽。
他抿着嘴,偏頭笑了下,“這花已經不好啦,我給你換一個。”
那當然是一朵花,一朵青翠的、用草和葉子編織而成的花,技巧還稍顯稚嫩,花瓣大小有些不均勻,但雲澹容用食指和拇指拈着,輕輕轉着,反反複複看了好久,明顯是很喜歡的樣子。
少年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他,他看了多久,少年也看了多久。
江練忽然道:“其實你真的認識我對不對?”
那只手一頓。
“那只竹雞,最後一葉收尾,是我慣用的方式。”
原來如此。
雲澹容慢慢放下手,點了頭:“是,我認得你。”
“那我們以後還會遇見對嗎?”江練問。
不待他回答,他又像是害怕知道答案一樣,急匆匆地開了口。
“如果會的話,你能不能……”他頓了頓,重重咬了下唇,眼睑落下來,低低懇求道,“你能不能等等我?”
他說:“我一定……我一定跑快一點,你等等我,等等我吧,好不好?”
不知為何,江練心裏有種莫名的緊迫感,總感覺像是有人掐着時間在身後追一樣,他一時着急,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的,又怕自己說不清楚,到最後只放柔了聲音,像是哄像是求。
雲澹容耐心地聽他說着,烏黑的眸子裏滿是平和溫潤的光,等他說完,偏頭看了眼,少年向來不語也帶笑的眉眼裏有幾分明顯的不安——他們倆第一次在折桂會上遇見時,江練擡起頭,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
明明是好事,不安卻壓過了驚喜。
他忽然輕笑,江練驀地收聲,以為自己是被拒絕了,抿了下嘴,垂下頭,心裏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又聽見對方語氣認真道。
“會遇見的。”
江練猛地擡起頭。
對方在笑。
四周的景色不知何時消散了大半,只餘下他們之間的方寸之地。
釋然、坦蕩、歡喜……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只看見那向來冷清的眉眼裏滿是溫柔的笑意。
“江練,你要來見我。”
你一定要來見我。
“我等着你。”
四周的村莊早已有隐隐作散的意思,果不其然,他堪堪說完最後一句話,那景色就和眼前的少年一同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但雲澹容不着急,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很耐心地等着。
等着一個人。
一個答應了會來找他的、絕對不會失言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有道身影從霧中隐隐顯現出來,從寥寥幾筆到墨色漸濃,像是一幅頃刻潑就的山水畫。
烏發黑衣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眉眼彎彎。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