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他們倆方才解到第兩千九百五十一題,眼前景象一晃,滿天風雪一眨眼就變成了金雨紛飛,自己正身處宅子裏的那棵桂花樹下,樹下還有個人影——雲澹容正挽着袖子,抄起土一鏟鏟往某個坑上蓋。

沒看見當年的金陵不夜城實屬有點遺憾。

江練好奇道:“你在幹嘛?”

那少年哇的一聲,被他吓得差點回頭一鏟子砸上來,看清是他才堪堪收住,驚魂未定道:“你這人怎麽神出鬼沒的?”

江練:“……”

江練:“不好意思,但是那個,勞駕,鏟子移一下,螞蟻快掉我鼻子上了。”

“哦——哦!不好意思,”雲澹容連忙收回去,鏟子重新插進土裏。

“你在幹嘛?”江練這才站直身體,好奇地往前傾了些。

雲澹容頭也不擡,“釀桂花酒呢,回頭釀好了,挖出來分你一壇!”

哦,對哦,桂花酒。

他面上頓時浮現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來,雲澹容一門心思埋着酒,沒注意到他的變化,江練猶豫了下,實在是不想掃他興,就沒說你這兩壇酒連你自己都沒喝到就被不知道某個陌生人采花采走了這件事,伸手去取鏟子,“我來。”

他幹活時候手腳很快,沒一會兒就埋得嚴嚴實實,江練擱下鏟子,轉頭看見對方鼻尖上有點泥,想也沒想就順手抹了一下,結果那一點變成了一塊,他愣了足足兩秒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縫裏都是土。

江練:“……”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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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裴欲青從屋子裏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個灰巴巴的人影——衣服上有泥,手上有泥,甚至鼻尖上也有泥!

裴欲青:“……”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又深呼吸,快步走近,開口斥道:“什麽樣子!你爹爹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就這個樣子迎接他?還不趕緊去換身衣服!”

雲澹容有點心不在焉,哦了一聲,慢慢地往外走,裴欲青凝視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這才平靜地轉過頭,把目光移向他,江練知曉對方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等着。

果不其然,她開口道:“江公子并不是世俗之人吧。”

江練默然片刻,點了點頭。

“我料想也是,”裴欲青笑了笑,“世人對修仙一知半解,但畢竟我夫君是朝中重臣,多少有些了解。”

“我知曉朝廷不管修仙之人,同理,修仙之人也不得幹涉世俗,我不奢求更多,只祈求倘若有一天,雲家遭逢大變,江公子可以拉他一把,”她神色沉着又冷靜,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很清晰,像是打過腹稿一樣。

裴欲青道:“那孩子也算是您看着長大的,他雖然性子有些鬧騰,但并不壞,只是年輕氣盛,假以時日必然會沉穩下來,我只怕他過不去那個坎兒,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江練毫不猶豫點了頭。

裴欲青釋然。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她深深欠身,“欲青在這裏先謝過江公子了。”

時光如梭。

又是一日,天朗氣清,桂樹扶疏,合殿飄香,皆與往常無疑,雲澹容在屋子裏翻着新出的話本看,那話本也頗為無聊,無非是一些令人牙酸的男女情愛花前月下,在這種東西上耗費時間,還不如多練會兒劍。

他正要起身去取劍,門咯吱一聲,裴欲青面無表情地走進來:“我和夫子說好了,你明日就給我回去讀書。”

雲澹容一怔,立刻翻身坐起,目光滿是不解:“……為什麽?不是說好學武的嗎?”

“當初是說好學武,”裴欲青道,“但你也沒學出個什麽成績來,江公子也說你不過是尚可,可見你着實沒天賦。”

可那句尚可分明就是說笑話。

他委屈:“我怎麽就沒天賦了?”

“那你能打得過江公子嗎?”裴欲青反問。

“……”

他們倆年歲差了起碼一輩。

“你這是不講理,”雲澹容更加委屈。

裴欲青道:“我便是不講理又如何?你有本事決定自己的命運嗎?當初口口聲聲說學四書五經救不了世也救不了己,學了武又如何,你現在又能救誰嗎?”

她很少用這樣子嚴厲的語氣和他講話,雲澹容又是一愣,他感覺自己好像隐隐約約好像抓到了什麽,可還沒等想通,裴欲青已經轉了話題,“明天老老實實自己去,我會派人盯着你的,別讓我押着你去,雲家還丢不起這個人。”

她說完就離開了,留下個茫然的雲澹容。

他心中有忿忿,取了劍,去院子裏把前幾日習得的劍法從頭到尾使了一遍,直到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那口郁氣吐出去,總算痛快了些,他不甘心地想便是不讓我習武,我也能練出個所以然來。

停下來站了許久,平靜下來,正要往回走,才看見江練站在那,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起方才娘親口中的那句尚可就有些委屈又惱火,但到底還是家中教養好,知曉這事和江練沒有關系,也沒遷怒。

“心情不好嗎?”江練明白了,恰好身邊有垂下來的樹枝,流暢的、彎月一樣的弧度,他挑了幾片順眼的葉子,一掐一旋,輕巧折下來,手指上下翻飛,随口問道,“我之前沒見你用過這套劍法,是新學的嗎?”

雖然還稚嫩,這劍法居然隐隐有幾分他師尊的架勢了。

雲澹容嗯了一聲,“我娘逼我去書院念書,劍法是前兩日在書架上發現了本新的劍譜,不知道是哪個仆人買回來的,瞧着還不錯,就練着試試看。”

念書?江練動作停頓了下,他隐約明白了點什麽,沒說話,低着頭把最後一點多餘的葉子塞進去,仔細收了個尾,“那有什麽關系,反正你去了也能翻牆逃出去嘛。”

“那不一樣,分明是她出爾反爾……”

“好啦,”江練道。

他擡起頭,右手虛握成拳,嘴邊噙着笑意,“把你手給我。”

神神秘秘的,有種故弄玄虛的味道。

雲澹容不明所以,依言伸出右手,攤開朝上,“這樣嗎?”

“嗯,”江練道,“給你。”

說着往他掌心上放了個小物件。

那是一只葉子折出來的青色小螳螂,雖然小,但觸角、鐮刀、前後翅全有,渾然一體,栩栩如生。

他頗為驚奇,方才的不愉快立馬抛之腦後,左看右看,“怎麽折出來的?”

“你先自己琢磨琢磨,”江練又快又輕地眨了下眼,“下次見面告訴你。”

那樹洞裏的收藏是又要多一個了,雲澹容用指尖玩鬧般地戳了下青綠色的小鐮刀,那螳螂就往後仰着倒在他手心裏,他想了會兒,終于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從認識江練以後,那裏頭的東西數量直線上升。

“我覺得你對我好像挺好的,”他忽然說。

“才發現啊?”江練挑眉。

“為什麽?”

“你對我也挺好的啊。”

“那如果我對你不好,你就不會對我好了是嗎?”

十五六歲的少年,未經苦難,眉眼都更恣意一點,這會兒語氣平穩,略帶探究地看向他,倒是和師尊有點像了。

沉穩……裴欲青說的話突然這腦海裏浮現,江練走神,他忍不住去想,其實若是沒那麽沉穩也挺好的。

“江練?”

他下意識應道:“師……”

“是?”

“不是……”江練終于回過神來,他心裏沒主意,漫無目的地想着該怎麽補救,眼睛撞進片明淨天空——雲澹容定定地看着他,沒什麽表情,只是很專注地要個答案,哪怕平日裏是他的話更多,但師尊總是比他更坦誠,在這樣的視線下,他居然有幾分狼狽。

算了,反正出去以後也不會記得。

江練自暴自棄地想。

他語氣略帶無奈,“因為我還挺喜歡你的,不行麽?”

“因為我對你好?”

好?江練品味了下這個字眼,他覺得單說好似乎有點輕浮不夠莊重,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有一點是确定的。

“不是,”他搖搖頭,“哪怕別人也對我好,他們也不是你。”

雲澹容似乎沒想到這個答案,眸光閃了下,随着眼睑垂下來,輕輕錯開些視線。

過了會兒,江練又聽見對方的聲音,略顯冷清,帶着點變聲期特有的啞,但語調是很溫和的。

“沒有不行,謝謝你。”

我才是,江練想,謝謝你。

他又在心裏重複了一遍,謝謝你。

那一天很普通地就過去了。

雖然百般不情願,但他第二日還是提早起了床,練了會兒劍,就自覺地去了書院,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他并不想被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拎過去,況且,大不了到了書院再溜走便是,這種事情他也幹得又不少。

本來瞧着沒人想半路上就溜的,結果沒走兩步,正前方堵了個人,往左兩步,那人也往左兩步,往右兩步,那人也往右兩步,再擡頭一看,那人手裏抓着張紙,上面寫着很熟悉的三個字——“去哪啊?”

分明是他娘親的字跡。

雲澹容:“……”

他娘親居然真的派了人!

只好氣呼呼地往書院走去。

那麽多年沒來,書院倒還是那個樣。

夫子捧着書,念道:“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雲澹容悄悄瞄了眼,夫子也沒什麽變化,但看着多少還是老了一些,他發散地想,江練怎麽就看上去半點兒都沒老,長得好看就是了不起?

他漫不經心地跟着念,念到一半就忘記了後面的話。

禮,與其奢也,寧儉;喪……

喪什麽?

不管了,他趁着所有人都在跟着夫子搖頭晃腦的時候貓着腰偷偷往外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夫子的視線好像往這裏偏了點,他心下一咯噔,頓時僵住,以為自己會被當場抓住,但那眼神似乎只是不經意動了動,很快就又移開了,再看看,夫子仍然在念着老古板的子曰。

雲澹容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抓住機會悄悄溜了出去。

謝天謝地,他娘親派來盯他的人大概是看他進了書院就離開了。

他翻出牆,一溜煙地往那棵大梧桐樹跑去,順利到不敢置信,這地方除了江練以外還沒有人找到過,夫子倒是知道,畢竟那天他就是從樹上摔下去的,但是多半沒有告訴他娘親,因為樹洞裏的東西都還在。

口袋裏有什麽,一摸,是江練拿葉子給他折的螳螂,還沒來得及放進來,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來,一邊琢磨一邊重裝,進度飛快,折倒是折出來了,但缺胳膊少腿的,觸須也一長一短,實在是搞不明白,就幹脆揣在懷裏,想回頭讓對方現場折一個教教自己。

忽然聽見樹下頭傳來喧嘩,他扶着幹,從樹葉縫隙裏探望。

一群官兵帶着刀,舉步生風,面色嚴肅,浩浩蕩蕩地走過去。

咦?雲澹容詫異,他還從來沒見過一次性出現那麽多官兵,這是去幹嘛?捉拿犯人嗎?

他等了會兒,等那些人影快消失的時候就手一撐從樹上躍下去,雖然着地時晃了晃,但還是穩穩站住了。

練武還是有用的,雲澹容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張望了下,看見那群官兵轉進了左邊第二條巷子,奇怪,那條巷子裏除了他家以外還有別人家嗎?

從巷子口往裏探頭一看,本來還在議論的人群頓時噤若寒蟬,紛紛低頭,畏懼地避開視線,自動向兩邊退開,那群官兵面無表情地穿過去,就這樣進了雲府的大門。

他心裏一咯噔,突然之間有種很糟糕的預感,完全本能般地貼着樹背,悄無聲息地移過去,屏住呼吸,伸長耳朵去聽,隔着牆壁聽見個尾巴。

“……朕痛之入骨,憤不能平,賜連坐家族。欽此。”

賜連坐家族。

天旋地轉,砸得人頭暈眼花,只剩下這幾個字。

頭腦一片空白,緊接着是一聲長長的謝主榮恩,這是他爹爹的聲音,他下意識邁開腿。

衣袖忽然一緊,卡住腕骨的五指纖長有力。

那只手輕輕拉住了他。

“快!那邊——”

官兵喊道,有人匆忙跑過。

江練瞄準時機,拉着雲澹容飛快進了一條小巷子。

後者的臉上用泥土草草遮掩了下,但這一身衣服太顯眼了,不說出城,就是在人群裏也會一眼被發現,有家人門口堆着幾個廢棄籮筐,江練拉開一個讓他進去,對他比了個噓的動作,又低又快道。

“在這裏待着,等我來找你。”

他語氣很冷靜,于是少年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緊接着眼前一黑,是那草編籮筐的蓋子合上了,雲澹容緊緊抱着腿,慢慢平複呼吸,他不敢太大聲,只小口地、緩慢地重複着吸氣呼氣的動作。

早在江練拉住他的時候他就平靜下來了,那力度并不重,卻仿佛當頭一盆冰水把他澆醒,理智重新占據高地。

他覺得自己好多了,便不再刻意去控制呼吸,默不作聲地垂下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猛地緊張起來,屏氣凝神,仔細地側耳傾聽。

那腳步聲虛浮雜亂,不像是官兵,不止一個,也不是江練。

有人很小聲地嘆了口氣。

“唉,雲家也算樂善好施的人家了,一日之間滿門抄斬……确實殘暴,不如太子……”

“噓——這話可不能說,雲家什麽下場,你沒看見嗎?”

兩人匆匆離開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死死攥緊拳頭,忍着滿眶的淚,嘴唇被咬到發白出血,在某個瞬間,他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話的後半部分。

……喪,與其易也,寧戚。

真奇怪,明明之前還怎麽也背不下來的。

是一擊斃命。

新鮮的血液噴出來,身體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雖然是在幻境裏,但這确實是他這輩子親手殺死的第一個人。

沒什麽感覺,江練又快又輕地抖了下劍身,迅速蹲下來開始扒對方的衣服。

殺人、扒衣服、回去、讓師尊換上、他穿對方的衣服、吸引注意力、讓對方趁機出城,他是頭一回幹這種事情,頗有種無師自通的意思,手下半點停頓都沒有。

如果被發現了,江練冷靜地想,那就只能先殺出去再說了。

第二步也完成了,他正要站起來,四周景色突然一蕩,地上的屍體開始消散——環境竟然隐隐有要崩壞的意思!

他想也沒想,五指一彎,毫不猶豫地抓着衣服飛快跑動起來。

血跡和屍身被遠遠抛在身後,潮濕的石磚地面一寸寸地消失,把忽明忽暗的光影全都不留情面地吞沒進去。

街道、巷子口、草編籮筐……

眼看着已經近在咫尺了!

他奮力伸出手,指尖緊繃成一條線——

在堪堪伸直的一瞬間,畫面搖搖一墜,支撐不住的幻境終于轟然倒塌。

腳步往前踉跄了一下,他的手還直直地向前伸出,江練沒反應過來,仍然遲滞地維持着這個姿勢,半晌,才虛虛地徒勞地握了下拳,胳膊一點點放下來,他動作很慢很笨拙,像是短時間內失去了對自己手腳的控制一樣。

只差那麽一點點,就可以夠到那個籮筐。

江練茫然地站在原地,白霧厚重,濃到幾乎凝聚成實體,伸手不見五指,每吸一口氣都引起霧氣的緩慢流動,冷冷的,淡淡的,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終于像漲潮般鋪天蓋地湧上來。

他悵然又無措地想,自己是不是失約了?

遲了兩秒鐘,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是個幻境,已經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

已去無有去,未去亦無去。

可是,在那個他不在的世界裏,師尊怎麽辦呢?有誰拉了他一把嗎?有人幫他逃了出去嗎?有沒有人安慰他?有沒有人抱抱他?有沒有人陪着他活下去?

江練不知所措。

這會兒,這片逐漸變淺的濃霧裏又淺淺地浮現出點什麽來,冷厲的、豔烈的——那是一把劍,一把弑了不少血的劍,鮮豔的液體正順着劍身一點點流下來,覆蓋掉凝固着鐵鏽紅,握住它的那只手,指骨因為用力過度而凸起,蒼白得像是落了霜雪。

雖然力竭,但那只執劍的手很穩,不曾顫動,就這樣往前行了兩步,手指驀地一松,劍尖抵着地面,又滑下去——那個人終于支撐不住,身形一晃。

江練毫不猶豫伸手去接,還不曾碰到衣袖,突然聽見頭頂傳來一聲詫怪的“咦?”

随即有人輕飄飄地翻身落下。

“罷了,喝你一口酒,贈你一段緣。”

那聲音很陌生,還有些失真,這次的幻境似乎不太穩定,只能瞧見個模糊的大概,具體畫面遲遲沒有顯現出來,他拼命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長相,那場景就已經如同海市蜃樓般消散了。

宣德十六年春,雲家卷入奪嫡事件,滿門抄斬,雲家公子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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