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憐人的妝扮唱腔都很到位,場景布置不算精細,但粗略一看,有個八分真實,看得出是費了心思的。

可江練看了會兒,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那戲大概說的是一男子為追求大道,抛妻棄子,刻苦修煉,山中無甲子,歲寒不知年,待其修為已無法再突破,壽命将至,出關而入世,才恍然發覺自己半生碌碌,一事無成,最終自刎于妻兒墳頭,殘陽如血,天地間只剩凄凄寒鴉聲。

且不說裏面有各種偏見,這結局怎麽還是個悲劇。

這戲本就是面向大衆的通俗戲,唱詞不複雜,很容易聽懂,票也便宜得很,基本就是交了個茶水錢,既然是出來玩的日子,誰都不會在意這點小錢,因此,臺下泱泱坐了幾十排,什麽樣的人都有。

有人磕瓜子,有人喝茶水,有人竊竊私語。

“這修仙修得人六親不認了啊!”

“真的假的,我看隔壁老張家的兒子去修仙了,偶爾還會回來幫忙挑水砍柴,也挺好的啊。”

“誰知道呢,但你想,仙人壽命那麽長,咱們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就是,就是,那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我原本還想送我兒子去試試的呢,幸好沒去。”

凄涼的寒鴉聲随着最後一幕戲的落場而淡去,臺上憐人欠身謝幕,緊接着從側面下了臺去卸臉上的油彩,戲結束了,底下的觀衆便紛紛起身,你推我搡地往外走,他們坐在中間,倒也不急着出去。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武鳴率先直截了當道,他橫眉豎眼,明顯對這部戲有些不滿,“我派弟子拜入師門後都可自由回家,從來沒什麽斷七情六欲的要求,分明是那男子自己有問題。”

哪有為了修仙抛妻棄子的道理,簡直是罔顧人倫!

“修仙修的是清心,不是絕情,”向南歌贊同道,“這戲應該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修的不像是仙,裏面有不少傳統觀念裏的誤解。”

雲澹容微微皺眉,不知在想什麽,他沉吟片刻,開口道:“民間對修仙多誤解也就罷了,廟堂與修仙界雖然互不幹涉,但并非全無了解——這出戲當真是從宮中傳出來的?”

Advertisement

“方才那小厮确實是這麽說的,”江練想了想,“就不知道這劇本出自誰之手。”

“是誰寫的倒是不知道,”雨天師慢悠悠道,“不過據說永嘉公主喜歡得很,招了戲班子連着演了三日,之後這出戲就流傳出來了。”

又是那位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自小聰明伶俐,秀外慧中,十二歲時以一首《洛陽賦》名動天下,但不怎麽現身于人前,聽說小時候身體不好,八歲之前都不住在宮內。

走出戲院,頭頂微月昏昏,這會兒夜色已深,但人流完全沒少,牡丹在盈盈燈火的映照下愈發嬌豔動人。

街邊有賣銀絲糖的,一邊盤子上放的是成品,另一邊的制糖人輕車熟路地反複拉扯着還熱乎的糖絲,舞得像條靈活的白龍,江練多看了一眼,雲澹容跟着轉頭看去,那攤主眼尖,立馬拉住後者,特別熱情地塞了一塊過來,“來!公子嘗嘗!自家手做的!不好吃不要錢!”

雲澹容:“……”

他就想看看江練在看什麽,是不是又想要又不說,結果猝不及防就被塞了塊糖,看倒是看清了,可那攤主也在期待地看着他,盛意難負,沒辦法,只好吃掉了。

看他偶爾露出些無措的樣子實在是有趣得很,江練忍不住笑了聲,收到個無奈的眼神。

那糖确實挺好吃,入口即化,嘗了不買實在是不好意思,如那攤主所願,雲澹容幹脆買了一些給大家分。

江練笑着取了一塊:“多謝師尊。”

向南歌也跟着取了塊:“多謝師尊。”

那袋子轉了一圈。

武鳴也取了塊:“多謝師……”

他順口說一半忽然感覺不對勁,驚出一身汗,硬生生改口:“……您。”

驚魂還未定,又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悠悠的說話聲。

“多謝師……”

雨天師十分刻意地停頓了下,“您。”

武鳴:“……”

他要殺人了!

“莫要欺負人家,”向南歌笑道,又對武鳴道,“武公子,你別同他計較,前頭還有賣梨膏糖的,我們去看看吧。”

方才還在怒目而視的武鳴在她轉過頭的時候就條件反射收斂了表情,只是臉還方才因為惱羞和尴尬而紅着,眼神閃躲,又不敢看她眼睛,磕絆地應了句好。

江練本來也想笑,可那糖糊住了他嘴——雲澹容又給他遞了好幾塊。

雨天師吃完了那塊糖,拍拍手,左看右看,恍然大悟。

他興致缺缺地擺了下扇,“得,就我一個多餘的,我算是明白那位紅衣公子怎麽沒跟你們同行了,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逛。”

他當真說走就走,毫不留戀,頭也不回,沒幾步就消失在人群裏。

被撇下的幾人也不惱——雨天師一整天都在忙着籌辦洛陽論道的事情,好不容易抽空出來走走,這會兒時間也不早了,多半是累了,借此機會早些時候回去休息。

差不多到了子時,哪怕沒有宵禁,街上也漸漸冷清下來,剩下四人在城中又逛了會兒,回去之前去城中心最大的一間客棧問了下,沒有人留過口信,就返回了。

結界內有銀杏樹,葉子未曾染黃,幾近靜止,沒有自然形成的風,時間像是被凝固了一樣,樹下站着抱劍的黑衣男子,幾乎和濃如墨硯的夜色融為一體——片刻前,雲澹容忽然說讓他們先走,自己要再出去一趟,向南歌和武鳴都已離去,江練便獨自在客棧外的街上等他。

他漫不經心地猜想着師尊是去做什麽了,忽然察覺到不遠處的另一座樓外有人影晃動,偏過頭,用餘光瞄了一眼,巧之又巧地瞥見月色下一張清俊的臉,分明是剛剛回去休息了的雨天師,至于背對自己的那人,雖然看不見臉,但身形窈窕,纖腰盈盈,個頭不高,應當是個女子。

喲,江練挑了下眉,這是金屋藏嬌?

兩人沒說幾句話便進了客棧。

他也無意去探究對方隐私,見兩人身影消失,就順勢收回目光,恰好雲澹容回來了,手上多了個桑皮紙做的扁平袋子,很輕很薄。

客棧裏點了燈,那弟子晚上值夜,撐着下巴在櫃臺後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睡眼蒙胧地看見外頭夜色裏有兩個人影走進來,打了個哈欠,核對了下姓名,指了指旁邊的新被子,說向師姐讓準備的,江練道了聲謝,順手就抱上來了。

隔壁房間是熄着燈的,不知道師祖回來沒有。

那支牡丹仍然好好地斜插在清水裏,青綠碧梗上一道淺淺的折痕,花瓣像是飄在半空中的一片浮雲,此時夜已深,月光昏暗,雲澹容點了蠟燭,放進燈罩之中,屋子都被柔和的暖黃色盈光籠罩。

他是有話要說,江練心領神會,便從善如流地在椅子上坐下。

果不其然,雲澹容也撫袖坐了下來,他略微一思考,開口道:“你還記得我們當時在金陵城中,餘姑娘言她的親人曾經居住在那座宅子裏嗎?”

自然,正是因為餘姑娘的親人早已不住在那裏,他們才踏上去青雲的路。

“記得,”江練點了點頭,“那座看上去就很久沒人住過的宅子。”

“餘姑娘當時說上一次知道她的親人還在那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雲澹容道,“我在上山以後也曾經回去看過,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這座宅子就已經廢棄了,聽說是有人夜晚入戶盜竊,殺死了睡夢中的一家三口,自那以後就一直無人居住。”

既然是無人居住的兇宅,那親人曾經在此居住的說法自然不成立。

他當時就感覺不對,但對方确實是沒什麽手腳功夫的普通人,也不像是有惡意的樣子,便沒有揭穿。

江練皺了皺眉:“那餘姑娘是騙了我們?”

“我料想是如此,”雲澹容微微颔首,“所以她為什麽要騙我們的理由,我想來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在于——她需要去青雲。”

江練又道:“可她确實不會武,也不曾修過仙。”

從步伐、舉措、神情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得出來。

“是,”雲澹容同意了這一點,“她确實半分修為都沒有,手上也沒有練武練出來的繭。”

“那她去青雲做什麽呢?拜師學藝?”

可她為什麽确信青雲就會收下她呢?

“我覺得不是,”雲澹容搖搖頭,“既然她對修仙有幾分了解,多半也看得出來我們是修仙者,比起講究緣分的青雲,還不如直接詢問我們,沒必要撒這種謊。”

那就是別的理由了。

他們剛出幻境,青雲就墜了,實在是不能不聯想到九衢塵被不明人士取走的事情,同他們一起到達青雲的也只有餘幼琴而已——可她分明沒有修為,又怎麽可能獨自取走逍遙仙人留下的寶物呢?

“世間知道青雲在何處的人并不多,我們恰好是其中兩個,那幾天,我們恰好在金陵,而她又恰好也有親人在金陵——我們已經知道這是謊言了。”

這未免過于湊巧。

江練一點就通:“所以她是奔着我們來的。”

想明白這一點,那下一個問題很自然地就引出來了——“她為什麽會知道我們在金陵?”

他們決定改道去金陵是在前往滿覺寺的路上,在那艘小船上臨時改變的計劃,要不然應該直接來洛陽的,上了湖心島以後也沒有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所以知道他們在金陵的人說到底也只有在金陵遇到的人。

金陵遇到的人雖然不少,但對方還得知道他們是修仙者,但不知道青雲在哪裏。

這麽一排除,可疑的人并不多。

沈钰公子算一個、清婉姑娘也算一個,再然後……

“那名身份不知的女子?”江練道。

“是了,”雲澹容點頭,“我也覺得應當是她,按你在幻境裏看見的所言,持有折花令的人可以不入幻境就直入青雲,也可入秘地,那九衢塵想必就放在秘地之中。”

但她不知道青雲在哪裏,才需要假借他們之手。

“也不對,”江練擰眉,“秘地不可能毫無防備措施,如果那女子就是餘幼琴,她怎麽單槍匹馬取走九衢塵的呢?”

“還有一點,我們遇到那女子的時候,餘幼琴和顧飒都還在來金陵的路上,”雲澹容提醒道,“她不可能分身兩角。”

“所以她們是兩個人,”江練明白了,“是那女子将我們在金陵的消息告訴了餘姑娘。”

她不好現身,才會托恰好要尋親的餘幼琴來尋他們,兩人關系應該不錯。

“那女子必然身手不凡,倘若以真身與我們碰面,容易被拆穿,”雲澹容頓了頓,思考片刻,又道,“我猜想,她們倆當時在靈泉那裏互換了身份。”

确實有可能,從靈泉出來以後,他們就沒有說過幾句話,很容易蒙混過關,跳下去時對方也沒有尖叫,他當時還以為是膽子變大了,現在想來,原來是換了個人。

江練反而松了口氣,釋然道,“原來如此,那餘姑娘應該沒出什麽事。”

若真是原來那個真正的餘幼琴,能不能活着出青雲還是個問題。

哪怕是這樣,他在意的也不是自己被騙,而是對方安危。

雲澹容莞爾。

“那名女子既盜走了滿覺寺的舍利子,又盜走了青雲派的九衢塵,感覺像個江洋大盜,”江練道。

“是,還是專挑寶物下手的江洋大盜,”雲澹容道,“咱們門派最重要的寶物應該是師祖的‘定乾坤’,但那把劍在洛陽之變裏就斷掉了,殘骸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東西——也不曾聽說門內有別的東西失竊。”

這麽說來,那秋生劍宗倒是沒有東西不見。

“玄武門最重要的寶物應該是九道天裂的龜殼?”江練揣摩片刻。

雲澹容點了點頭,“那是門主身份的标識。”

“好像不曾聽說有遺失?”

“這樣重要的東西,哪怕是丢失了也不會廣而告之,”雲澹容道,“我猜想,大部分人都還不知道舍利子被盜的事情。”

那女子恐怕就是摸透了失竊者好面子又恐引起驚慌而不敢言語的心态才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正事談完了。

雲澹容舒出一口氣,終于略帶謹慎地把手裏的東西小心地擱到桌子上——他剛剛在快進結界的時候忽然讓他們先進去,自己離開了會兒,再回來,手上就多了個紙袋子。

江練從剛才起就心不在焉地在想裏面裝的是什麽了,那手動了動,在他好奇又克制的目光下,執着小木棒将東西從袋子裏平穩地抽出來,桌面上眨眼間就多了一幅小糖畫——畫的是一朵海棠。

“方才那糖大家都有。”

“我想給你點特別的,”雲澹容眉目溫和地看着他。

他始終記着當初在幻境裏看見的事情,那藥鋪姑娘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好,不偏不倚看上去是公平,說到底是因為沒有愛,因為愛才生偏頗。

既然被偏愛,為什麽不能多有恃無恐一點呢?

黑衣青年怔怔地看着,偏淺的眼眸裏倒映着星星點點的燭火,在暖橘色下呈現出晶亮透徹的色彩,一白一金,兩朵牡丹柔軟相依,交相輝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