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空氣一時之間陷入詭異的沉默。
半晌,江練清了清嗓,委婉道:“我修的不是陣。”
這就是拒絕了,但武鳴沒明白情況,完全想岔了,心道莫非自己的水平還比不上個非主修陣法的?這麽一想,他臉上有點挂不住,眼裏又隐隐有點不服輸的傲意。
向南歌也反應過來了,快步走過來攔了下,她擡起頭,目光坦然,含着些許歉意,“抱歉,是我沒說清,我說的是我二師弟,他沒有來參加這次的洛陽論道。”
江練沖他笑笑,善意的笑。
這下誤會是解清了,武鳴愣了下,臉色唰地紅了,明顯意識到自己鬧了個笑話,手足無措地後退兩步,磕磕絆絆道,“我……我……冒犯了。”
他雖然有些心直口快,但道歉倒也爽快,為人不算壞。
“沒事沒事,”江練連忙搖頭。
向南歌見狀便收回手,提議道,“既然已經同行,那幹脆一起去客棧吧。”
“不、不了,我去找師弟們吧……”武鳴顯然還沒緩過來,結結巴巴地拒絕了,眼神游離着,在看見對方靠近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後退,幾乎逃一般地要往後跳開。
太明顯了,江練在內心搖頭嘆氣,又有點想笑。
劍身一閃,攔了一下——入世劍無鋒,所以也沒有劍鞘,向南歌沖他笑了下,這才不緊不慢道,“已經有弟子帶他們過去了,我也是秋生劍宗的弟子,由我來盡地主之誼也是合适的,武公子給我個面子可好?”
她既然這麽說了,武鳴也只好放棄去找師弟們的打算,悶悶地點了點頭,“麻煩向姑娘了。”
這一路走過去,兩旁的建築稀稀疏疏,客棧裏也沒什麽人,想必都是去鎮上了。
“這結界內晚上沒什麽好瞧的,冷清得很,”向南歌慢步向前走着,帶着路,回頭和他們介紹道,“不過鎮子上就熱鬧多了,難得來一趟洛陽,師尊不妨帶着小師弟去瞧瞧,惜公子和武公子也可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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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花期,應該有賞花會吧?”溪風月道。
“自然,”向南歌微微颔首,“夜游花會是洛陽一景,跟金陵花燈節比起來也不落下風。”
反正也沒有什麽事情,江練自然而然地看向雲澹容,“那我們晚上去瞧瞧?”
後者欣然答應,“好。”
“我就不去了吧,”武鳴道。
他會拒絕倒是不奇怪,畢竟他并非秋生劍宗的人。
“好,”向南歌并不意外,“既然如此,師尊和師弟先去客棧休整片刻,晚些我帶你們去逛逛,若惜公子想去,也可以一并來。”
溪風月灑然一笑:“不必麻煩,我自己走走就好。”
“我……”武鳴突然開口,他憋了會兒,表情似乎有點別扭,“我忽然想起我還不曾看過洛陽的花會,去走一走也不是不行。”
他方才還拒絕,轉頭就改了主意,這其中的緣由怕是路人皆知。
江練分明聽見他師祖啧了一聲。
“也好,”聽他改口,向南歌神色未改,只輕輕點了點頭,“那晚些時候我來尋武公子。”
她又思考了下,轉過頭,“入結界的口訣惜公子可知曉?”
方才有人帶路,溪風月只随意瞄了幾眼,大致看得出那陣法該如何破解,但他有些好奇那口訣,順水推舟地問了句,“是什麽?”
向南歌道:“一二三,爬上山,四五六,雨積留,七八九,雷劈柳,伸出兩只手,扮個公雞頭。”
她神色如常地念了出來。
江練:“……”
這不是兒歌嗎?!
他給師尊投去眼神——真的是這個?
雲澹容點了點頭,神色也有些無奈,“你二師兄改的。”
聽聞這段口訣的時候,宗主的表情仿佛是被天打五雷轟,精彩紛呈。
自那以後,楊宗主日日捶胸頓足,悔得腸子都青了——就不該把這改進陣法的任務交給解長生的,自打他改完以後,全修仙界都開始念順口溜了!秋生劍宗的老臉往哪擱!
秋生劍宗的初代宗主大笑:“有意思!”
他饒有興趣道:“往前三步,走艮位?雨積留怎麽解釋?”
向南歌接道:“雨積留為澤,因此是澤位,再往前走三步,有雷劈柳,需得避之,于是背道而行,也就是巽位,接兩步艮位,最後一步走乾位。”
溪風月問:“雞為巽,最後一步為何不能是巽位?”
向南歌從容不迫道:“師弟說,這個字可以随便改,和雞犯沖的,改馬也可。”
溪風月:“那幹嘛不改最後那個‘頭’?”
向南歌:“師弟說,押韻。”
溪風月:“他還說了什麽?”
向南歌:“師弟還說,如果有人聽到這裏還想問下去,那你就提劍劈了那人。”
在場所有人都笑出來了。
向南歌也抿唇一笑,她生得端正,只是向來收斂着,又不施粉黛,眉眼略顯寡淡,有種處變不驚的老氣感,忽然一笑,便生動起來,像是山谷霧散,驚鴻一瞥看見潺潺流動的清澈溪水來。
溪風月笑意未盡,餘光中分明瞧見武鳴悄悄多看了眼。
啧,年輕人。
不管來參加洛陽論道的客人是怎麽打算的,總之秋生劍宗還是給每個門派都安排了住宿。
那客棧裏有弟子手裏捧着冊子,在跟客人核對姓名,向南歌待她核對結束後取過來翻閱了下,“武公子的房間在三樓,二號。”
她又翻了一遍,和那弟子低聲說了幾句,對方點了點頭,向南歌随即轉頭來,對他們道:“只剩下兩間空房,也在三樓,我那間在二樓,收拾出來給惜公子住吧,我和同門的師妹住一間便好。”
“無妨,”雲澹容道,“我和江練住一間吧。”
江練聽見自己的名字,下意識點了點頭,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過了兩秒,又眨了一次。
他聽見師祖又啧了一聲。
向南歌不疑有他,把冊子歸還回去,微微點頭,“好。”
這地方地廣人稀,客棧占地面積大,房間也算不上小,但總歸是共處一室,江練有些刻意地把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動作裏都不免帶上了點局促。
“江練。”
“是,師尊,”他應了聲。
雲澹容翻手取了只茶杯,正在把那朵牡丹放進去,語氣不緊不慢,“方才給我送花的勁兒哪去了?”
江練:“……”
他臉有點燒,清了清嗓,“那師尊收下了我的花,意思是願意重新喜歡我了嗎?”
雲澹容轉頭看他,不答,只道,“你再幫我一個忙。”
話是這麽說,但他也沒說到底是什麽忙,江練了然,取了張水符,那茶杯裏眨眼間就多了捧清水,淡雪牡丹斜斜地倚靠着,嬌嫩的花瓣舒展開來,青枝翠綠欲滴。
賞花會沒有具體的地點,各色各類牡丹遍布整座洛陽古城,燈籠綿延百裏,像是唯恐夜深花睡去。
四人走在古街上,人流如織,再怎麽側身,總會撞到肩膀,江練大着膽子,順勢往雲澹容那裏靠過去,垂着的手動了動,不經意間碰到一起,手背、手指、指尖……他心如擂鼓,指縫沁出汗水。
有那麽兩秒鐘,又被反握住。
衣袖遮掩着,從外邊什麽也瞧不出。
對方的指尖蜷縮起來,不輕不重地刮在手心裏,他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偏頭看去,雲澹容垂着眼睑,沒有看他,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映照的關系,平日裏淺淡的唇色略豔,抿成一條線。
再一看那邊,武鳴和向南歌之間隔了足足有半個身位,夠一個人穿過去的了,前者還在艱難地在不碰到她的情況下避開另一側的人流。
“武公子,”向南歌轉過頭,失笑,“我并沒有那麽柔弱,不會因為被人群撞到就受傷。”
武鳴被她這麽一說,頓時窘迫起來,耳朵又有點紅,“我……我知曉,可你……”
他你了會兒,又卡殼了。
剛好走到一處茶樓下,頭頂忽然有人啊了一聲,底下人聽見驚呼,微微擡頭,看見什麽鮮豔又柔軟的東西直直掉了下來——是朵絨布做的牡丹。
後面的孩子一門心思走着路,也沒注意到頭上掉下來的東西,眼看着正要落在頭上,一只白皙的手穩穩托住了它。
有什麽碰到了頭頂,那孩子仰起頭,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來的細花瓣正正好好掃在鼻尖上,他皺了皺小臉,頗為響亮地阿嚏了一聲。
下一秒,這朵花又被五指輕輕托起。
向南歌旋身,揚手抛回去,“小心點——”
她丢得不偏不倚,可那人正扶着欄杆探頭探腦,沒想到花會被丢上來,伸出去抓的手慢了一拍,抓了個空,牡丹在半空中起伏片刻,又豔麗地墜了下來,恰好掉了個滿懷。
向南歌抱着那朵花,換了一只手,準備重丢,這動作看上去自然得很,江練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師姐今日在論道臺上站了至少有兩三個時辰,體力和靈力耗費巨大,這會兒還能站着就很不錯了,他正要松開手去替她丢,有人快他一步——武鳴搶先取走那朵花。
“我來吧,”他說着擡起頭,往上一抛。
這一回,樓上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沖着底下喊道:“多謝——”
向南歌也放下心,對他道了聲,“多謝。”
江練瞧了他會兒,明白了——武鳴剛剛沒把那句話說完,是怕大師姐要強。
看小年輕之間的相處着實有趣得很。
他大概能理解師祖的樂趣了。
街邊的樓臺鱗次栉比,挂着各種輕紗的裝飾,無一不是配合着繁華的牡丹夜景,有座比兩邊房屋矮一些的建築,黛瓦白牆,只簡單地挂着燈籠,瞧着像是個院子,進去的人絡繹不絕。
江練偏頭往裏望了眼,長條椅子,已經坐了不少人,中間有一高臺,飛檐翹角,梁柱之間的雀替精美絕倫。
原來是戲臺。
“這是什麽戲?”江練好奇,便在走過時多問了句。
那門口招呼客人的小厮立馬笑道:“那可是最近很火的一出戲,名字叫《寒鴉聲》,聽說是宮裏頭傳出來的呢!”
正巧歇歇腳,也不曾聽過這出戲,幾人都付錢入了場,臨近開場應該是不久了,裏頭靠前的位置已經坐了個七七八八,從後往前數第三排中間有個藍色的身影,手裏還拿着把玉骨扇,慢悠悠地晃着。
那人也瞧見他們了,扇子一合,喲了一聲,“這麽巧,你們也來聽戲啊。”
在場所有人都認識這人——正是雨天師。
他倒是挑了個沒什麽人的清閑位置,兩旁邊都是空着的,足夠他們一行人坐下。
“是啊,來看花會走累了,歇一會兒順便看看戲——原來想和你打個招呼的,但剛剛論道結束以後就沒看見你?”
說起這個,雨天師頓時飄來個幽幽的眼神:“托得你師尊的福,在下可是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才抽出點空來喘口氣。”
雲澹容神色如常,“不客氣。”
“能者多勞,”向南歌笑道,“若非雨師兄主持,這場論道怕是沒那麽順利。”
“哪裏哪裏,”雨天師謙虛地拱拱手,客氣了兩句,“我就是個只能幹點雜事的角色,還是向姑娘替宗門漲面子。”
江練不曾有過舉辦這種大型事宜的經驗,便好奇道:“舉辦一次洛陽論道當真那麽費心?”
“那你是有所不知,”雨天師展開扇子,徐徐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岳掌門和潇湘夫人之間有段愛恨情仇,如果不想那間客棧連灰都不剩下,就最好不要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地方,再比如,玄武門的弟子睡覺打呼,滿覺寺的和尚耳朵又格外靈敏,那也不能安排在隔壁。”
江練:“……”
他更加好奇雨天師是從哪裏知道這種小道消息的!
“這還是光論住宿,”雨天師搖頭晃腦,娓娓道來,“至于觀戰的位置、論道的順序等等,又各有講究……”
江練還沒開口,旁邊已經有人先不滿了,那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我睡覺不打呼!”武鳴咬牙切齒,“你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
“哦?”雨天師頓了頓,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毫無誠心地做了個揖,“抱歉抱歉,昨晚上聽到的。”
武鳴:“……”
洛陽論道今日開始,昨日他們舟車勞頓了一整天才到,晚上有沒有打呼還真的不好說。
不對,他忽然反應過來,住宿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跟昨晚有什麽關系!
正要反駁,突然聽見一陣節奏急促的聚衆鑼鼓聲,尋聲望去,身穿開氅的憐人正自虎度門徐步上臺。
叮的一聲——那出戲已經緩緩開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