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靈力。

首先感受到的是從四面八方磅礴湧來的靈力。

源源不斷,綿延不絕。

整個人由內而外舒展開來,像是浸泡在溫水裏一樣,安心惬意,飄飄欲仙。

若是修仙者在這種環境修煉,修為必定能一日千裏,但問題在于,這種環境根本就不可能自然存在,萬物有衡,陰陽協調,否極泰來,盛極必衰。

方才隐約吵雜的論道聲也已悄無聲息地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風止鳥不鳴的死寂,時間和空間在此處都好似凝固住了一樣,他回頭去找師尊,恰巧撞進水月般的眼裏——雲澹容也在看他,身影綽然地沉在潭湖裏,江練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也站在湖中央。

千裏鏡湖如練,無風無波,分明通透澄清,踩上去卻如履平地,且水不濕鞋,極目遠眺,但見湖天一色,渺渺茫茫,漫無邊際,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水還是在天。

江練悄悄用鞋底飛快磨蹭了下,寂靜的水面微皺,起了些許不明顯的波瀾,漣漪圈圈蕩開,又很快消失,不會真的沉下去。

比起說是水,不如說是對水的一種模仿。

這是什麽地方?

他思索之時,聽見不遠處的無極驚疑不定地叫出聲。

“芥子?!”

原來芥子裏面是這樣的?江練眨着眼睛,環視四周,芥子本是一種器物,大者可容須彌,小者如随身攜帶的儲物袋,大多數用來存放死物,但也有一小部分可以允許活物進入,他還是第一次進入芥子。

無極四周踱步,神情凝重地仔細瞧了瞧,片刻後,他肯定道:“是芥子。”

青雲以煉器見長,他精于此道,這麽說自然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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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能把芥子煉到這種地步,”無極撫須感慨道。

再怎麽看也是一樣的景色,江練收回視線,邁開步子向雲澹容的方向走去。

雖然知道不會沉下去,但畢竟看上去是透明懸空的,每一步踩下去,心裏頭都不太踏實,他刻意放慢了步伐,還是比平日裏快上一些,腳下的波紋輕輕地蕩漾着,一朵接着一朵,如同昙花一現般迅速消弭。

另一邊也綻開相同的淩波,直到兩片半弧形柔和地重疊交錯,像被打破的鏡面般一觸即碎,方生方逝,靜悄悄地恢複成波瀾不驚的樣子。

“這是師弟的手筆嗎?”向南歌仰起頭,眸光清澈明亮,落在空無一物的無邊蔚藍裏,随着她的動作,脖頸處搭着的青絲自然而然地從肩頭滑落,柔順地垂在腰間。

在這裏,區分天地的唯一方法就是看倒影。

“有點像青雲的法子,”無極琢磨,“你們宗門內有記載青雲的煉器之法?”

秋生劍宗是沒有的,但解長生在外歷練多年,遇上什麽有緣之事也說不定,雲澹容正要開口,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來。

“沒有。”

幾人皆看向聲音來處,那道紅影站在透亮的綢子裏,和四周的茫茫青藍格格不入,溪風月抱着手,目光悠悠地眺望着,這片天地內除了湖水以外別無他物,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剛剛那句話好像只是随口一說。

無極摸不準他來歷,只知道是和他們二人一同來的,再加上昨日那話雖然略顯無情,但确實點醒了他,于是忍了又忍,把你怎麽知道這句話咽了回去。

雲澹容适時道:“是沒有。”

更多的他也沒有解釋,這芥子不一定是解長生做的,但進來的法子和他改過陣法之後告知的口訣有關,至少也是知曉的,這地方和洛陽論道有關,洛陽論道又年年都是秋生劍宗負責的,若是被有心人知曉,指不定拿來做文章,那就說不清了。

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多說多錯,少說為妙。

“芥子中還能儲納靈氣的嗎?”江練好奇。

雲澹容道:“據我所知,應該是不能的。”

在這方面無極有發言權,“靈氣易散,自然存在于天地之中,芥子雖能拟天地,但到底是假的,常理來說确實不能。”

這話明顯還有下半句。

果不其然——“但若是煉器之技登峰造極,蔽靈氣之耳目也未嘗不可。”

他二師兄擅長陣法,那煉器是否也擅長?

“可此地為什麽會有那麽充沛的靈氣?”向南歌道,她腰間的入世劍幾乎和環境起了共鳴,劍氣如水般從鞘裏溢出來,在她的刻意壓制下才收了回去。

雲澹容擡手虛虛一點。

指尖所到之處,逸散的靈氣抽絲般地被緩慢剝離出來,扣入、彙聚、漸漸擴大,如同一道漩渦在半空中旋飛,幾乎凝聚成肉眼可見的實體,巧之又巧地分布在八個方位。

陣法。

“是有人故意為之,”他停下動作。

那靈氣失去牽引,頓了頓,又唰地一下,立刻像自由奔騰的泉水一樣四溢開來。

“為了什麽?”江練猜測,“修煉?”

“在這種環境下修煉,一日抵得上他人百日,哪怕是短短幾十年,也該是個大能了,”向南歌仔細回憶片刻,又搖搖頭,“修仙界百年內并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物。”

“百年前倒是有個溪風月,”無極接道。

他是突發奇想,随口一說,但空氣一時之間默然下去,在場居然沒人接他的話,反而是前頭的紅衣男子轉頭看了他眼,那眼神輕飄飄的,意味不明,無極莫名其妙,可還沒等他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那人就又轉回去了。

說起來,他還不曾知曉這人的姓名。

無極清了清嗓:“還沒問過,前頭這位公子怎麽稱呼?”

也難怪他不知道,昨日向南歌問名字的時候,無極并不在附近。

溪風月像是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免貴姓溪。”

西?哪個西?

他壓根沒往自己剛剛說的那個方向去想,正要問問是哪個字,還沒開口,反而是對方想起什麽,又轉過頭補充了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全名是溪風月。”

無極:“……”

方才那句話頓時如噎在喉,他瞠目結舌,看向溪風月的眼神越來越驚悚,搞不好已經在考慮逃跑還是替天行道的問題了,向南歌忽然撲哧笑了聲。

“惜公子莫要戲弄無極真人了,”她語氣略帶無奈,又轉過頭看向無極,解釋起來,“是珍惜的惜,惜公子喜歡開玩笑,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聽她這麽說,無極冷靜下來,再狐疑地定睛一看,那人臉上分明挂着戲谑的笑容,見他看過去,還頗有趣味地勾了下嘴角,果然是在開玩笑。

原來只是恰巧同名,姓又同音,再一想,也是,秋生劍宗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若真是傳說中的大魔頭,哪裏還輪得到他出手。

況且那大魔頭确實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是秋生劍宗初代宗主連宵雪親手所殺,絕無第二種可能。

無極懊悔地想,他真是糊塗了,才會一時信以為真。

再聯想到昨日那段話,雖然是好意,但聽着還是怪不舒服的,無極張了張嘴,又閉上,有點牙疼,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惜公子這張嘴,是真的有點欠。”

這話加了點沒好氣的意味,倒也算不上責怪,溪風月聽了也沒生氣,他臉上仍然挂着那副玩味的表情,只是眸光微斂,幽深的瞳孔看上去有些晦澀,配合着上翹的嘴角,有種似笑非笑的意思。

不知為何,無極竟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他感覺自己或許不該說剛剛那句話,又莫名有些發悚,忽然聽見對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以前也有人這麽說過。”

溪風月輕描淡寫地說完就又把頭轉回去,望他那渺渺水波去了。

在場所有人當中,只有江練隐約知道些隐情,聽他這麽說,再去望這片芥子裏的情景,不知道是不是相由心生,單看這無浪的湖面,和青雲的定風波還真幾分相似。

向南歌思索片刻後,開口道,“我不曾聽聞過有能将靈氣聚集起來的陣法。”

“我也沒聽說過,”無極攤手,“若是有這樣天大的好事,那怕是大乘遍地走,煉虛不如狗。”

這裏幾人裏最擅長陣法的是雲澹容,但也只是矮個裏面拔高個,算不得精通,他沒說話,應該也是不知道。

那人費那麽大勁,特意将靈力聚集起來,若不是為了修煉,又是為了什麽?

溪風月忽然道。

“既然有湖,那不如泛個舟?”

他随性慣了,想一出是一出。

無極翻白眼,“這地方啥玩意兒都沒有,看什麽?”

“那可不一定,”溪風月拖着聲音,慢悠悠地念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如果說這句話還有待斟酌,那成功說服所有人的是下一句話——“順便一說,我不知道怎麽出去。”

“……”

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

俗話又說,來都來了。

江練安慰自己。

溪風月觀賞般地看了圈他們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輕快地打了個響指,“好,那既然要泛舟,先來個舟吧。”

這水又不是真的水,江練默默地想,都不會濕鞋,哪裏有舟的必要。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提出這個要求的人說完以後就閑然自得地抱着臂,沒半點兒要動手的打算,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硬着頭皮往左邊移了兩步,那雙眼睛也往左移了兩寸。

江練:“……”

竟是要他來畫的意思!

雲澹容垂下來的衣袖小幅度地動了動,手還沒擡起來,忽然一頓——腕骨處被握住了,力道不輕不重,僅僅是扣着而已,他偏過頭,無聲地投去個詢問的眼神,青年對他笑了下,眉眼彎彎。

雲澹容頓了頓,那只被袖子掩住的手又悄無聲息地落了下去。

江練這才松開手,微翹的唇畔依然噙着笑,他沒打算讓師尊來,在長生天宮裏找他就廢了不少力氣,出來以後也沒休息多久,這種小事情自己又不是做不到,沒必要給師尊添麻煩。

不過有一說一,他的畫技相當一般,說一般都是高擡了,畫人只會畫火柴,畫雞只會畫尖嘴利爪,但好在靈氣作畫并不需要真的多精巧,只需随心而動。

江練學着師尊剛剛的樣子,将靈氣彙于指尖,幻境裏看見的畫面自然而然地從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閉着眼,手在半空中下意識一勾一轉,湖上漸漸凝出一葉虛虛扁舟,以靈作畫,又添一筆,霎時間,袅袅白煙,紅泥火爐小蒲扇。

“可以啊,”溪風月啧啧,“青雲的重建就靠你了。”

無極一頭霧水:“?”

他提到青雲,江練沒忍住多想了些。

湖上霧氣彌漫,水裏绫魚如織,遠處是雲霞缭繞的群山,瓊花……

雲澹容反手握住他,手指捏了下。

江練回神。

睜開眼睛一看,差點被遠山外的霞光晃瞎眼。

江練:“……”

媽耶!玩大了!

他眯了眯眼睛,下一秒又陷入柔軟的黑暗。

“別盯着看,”雲澹容輕聲道。

無極忍不住了:“你們宗門內是不是有對青雲的記載?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像青雲啊?”

“大概是上青雲的時候看見過,”雲澹容淡淡道。

他揮了下手,霧氣應風散去,彩霞西沉,又平白無故多出些白雲,這下倒是沒那麽像了。

船身一沉,溪風月已經邁步踏上了小舟,低眉掃了眼,那爐邊的茶杯不多不少,正好五個,倒是貼心,他略帶笑意地挑了下眉,伸出手——

只聽見突然之間砰的一聲。

衆人望去。

那四個杯子仍然好端端地放在那裏。

碎的不是它們,這船、這杯、這火爐皆是靈力所化,并非實體,哪怕真的跌落在地,也不會四分五裂。

悠悠煙水,鏡湖輕柔地蕩漾開來,小舟起伏不定。

水圈的中央,藍衣白靴的倒影。

不止一個人。

左手提着個生無可戀的武鳴,右手是很想做出風度翩翩樣子的宋硯,奈何腰上還挂着個百來斤的行李,表情有一瞬間的呲牙咧嘴,“行李”頗為驚異地踩了踩水面,發覺這地方居然不會沉下去,于是大膽地松開手,視線一轉,注意到不遠處的他們。

“嗨!”顧飒用力對他們揮揮手。

後頭的雨天師小心翼翼地放下左右兩個小屁孩,又撇着嘴,嫌棄地拍了拍手,小聲嘀咕了句,“……我年紀輕輕怎麽就開始帶孩子了。”

他說得是輕,但這地方又沒雜音,這句話直接傳進他們耳朵裏。

只聽溪風月喲了一聲。

“開玩笑吧您,您這年紀在人世間也該當娘……啊也該兒孫滿堂了,不年輕啦——”

“……”

江練慘不忍睹地捂着臉,對他師祖的嘴欠程度有了新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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