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船頭有人長久地仰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在空中衣袖翻飛的淺色身影。

無極忍不住了:“你師尊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江練目不轉睛道。

話雖如此,他仍然專注地望着,無極攤了下手,随他去了。

片刻後,那道飄逸的身影重新回到眼前,足尖落在船面上,被風吹起的缈色衣袂也順勢垂落下來。

江練伸手扶了一把,他仔細查看對方的情況,這才安下心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脖子有點酸。

“那裏頭是什麽?”雨天師好奇道。

雲澹容道:“靈骨。”

“靈骨?”雨天師來了興趣,“我還真沒親眼見過這玩意兒。”

他說着,目光已經移到了密不透風的風刃牆上,目有所思,手中的扇子一搭一搭地敲着手心,看上去好像是在評估自己有幾分把握。

雲澹容略微一思考:“四成。”

他是進去過的人,也是在場實力最高的人,說四成就必然是四成,雨天師啧了一聲,收回視線,可惜地搖搖頭,“那就算了,為了好奇心把命賠上去可不值當。”

考慮到這人之前有過類似的發言,江練松了口氣,還真怕他想來個試試就逝世。

“靈骨是什麽?”顧飒忍不住開口問。

她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副虛心好學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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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之人修的是靈力,”無極解釋道,“将所有靈力剝離身軀,凝聚出來的東西就是靈骨,若是沒了它,自此以後,此人與修仙一道形同陌路。”

“不過剝靈骨的痛可謂是深入骨髓,”他又感慨,“這人也真是心狠手辣。”

是啊,痛得撕心裂肺,滿嘴是血,十指抓爛,江練出神地想着幻境裏看見的那一幕,心不在焉地随口道:“說不定是剝自己的呢?”

無極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頓時一愣,瞠目結舌了半天。

“那、那這人對自己還真是夠狠的,”他讷讷道。

江練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笑道:“我也就是随便一說。”

“這靈骨聽上去好像是很了不得的東西,”宋硯琢磨了會兒,納悶道,“這都已經是最弱的了,另外兩處該是什麽稀世珍寶?”

這……無極啞口無言,饒是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出能和靈骨比肩的寶物——那是一個人一輩子的修為——況且他也不曾聽聞修仙界有什麽重寶丢失的消息。

向南歌微微一笑,“去看看便知曉了。”

随着小船原路返回,兩邊的水域又恢複成波瀾不驚的樣子,空中肉眼可見的光彩也漸漸消失,顯現出原本的藍天碧水,她松開掌心,面色從容地轉頭詢問道,“接下來是哪裏?”

武鳴這會兒已經恢複了些靈力,他幹脆不用八卦盤,只飛快地心算了下,确認和記憶裏的答案一致,便迅速回答:“坎位。”

小舟應聲向另一邊不緊不慢地駛去,另一艘也調轉方向跟了上來。

由于剛剛的情況,他這次特意留了點心眼,一直防備着可能出現的危險,但這一次的湖面格外風平浪靜,看上去溫和無害,剛剛是巽,即是風,現在是坎……江練想到了什麽,低身蹲下來,探頭去看,果然,方才還只淺淺沾底的水面此時已經隐隐沒過了一半的船身。

“水勢變高了,”他站起身來,轉頭說道。

雨天師從剛才起就在船邊蹲着了,他一手撩起衣服下擺,胳膊順勢撐着地面,另一只手探出去,估摸着距離慢慢下移,直到指尖傳來涼意,被輕薄的水花打濕。

他收回手,從懷裏掏了塊帕子擦了擦:“漲高了一點五寸左右,按照這個速度,再行不到一百米,船身就會被淹沒。”

再回首去看,湖色千裏飄渺,沉寂無聲,這乍一看清澈見底的水色像是道深不可測的巨口,靜靜地等待着他們自投羅網,小舟在其中顫巍而行,如臨深淵。

“再往前行一段看看,”向南歌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若是無路,就再尋別的辦法。”

還遠遠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沒必要提早打退堂鼓。

又是往前行了百米,船身頓了頓,就這麽停了下來,這回不需要任何人開口——水面即将淹沒鞋面。

守一帶起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水珠,清洌可鑒。

雲澹容收回劍,轉頭颔首道:“可以行走。”

小舟沉沉地擱淺在那裏,再往前必然沉沒,于是衆人紛紛躍入水中,棄船步行。

這芥子裏拟化的水和真實的水相似度極高,沾衣即濕,涼意瞬間透過薄薄衣物侵襲皮膚,往前行了數十步,水線已經淹沒過了腰間,因為見不到底,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每踩一步都帶着極大的不确定感。

跟在最後頭的雨天師小心翼翼地舉着折扇,小聲嘀咕,抱怨着怎麽還沒到,手臂都酸了。

這一路得走到什麽地方去?

江練遠眺,仍然是茫茫無邊的蔚藍。

“還有多遠?”他問。

武鳴凝視着八卦盤,刻着坎位的地方愈發明亮,他擡頭看了看前方,“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正說着,最前方的無極突然咦了一聲。

向南歌快步向前,詢問道:“怎麽了?”

無極停在那裏,低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語氣有點遲疑,“好像……碰上了什麽東西?”

他移動了下位置,被遮擋住的東西也随之進入所有人的視野——那看上去像是一段青綠色的竹子,斜斜地插在水面裏,有斷口,那斷裂的地方看上去不像是自然形成的,而且也沒有植物的細長纖維,反而如碧玉般清透,無極彎下腰,伸手想拔出來看看。

倏忽之間,記憶裏有什麽類似的東西在眼前浮現出來。

細長通透、翠綠如竹……

江練頓時醍醐灌頂。

“別——”他大喊出聲。

已經晚了。

那玉竹就像是被人随手一擱,不深,沒用什麽力,輕而易舉就拔了出來,入手微涼,也沒什麽特別的,無極拿手上,正納悶着呢,擡頭一看,只見顧飒一臉震撼,嘴唇抖了抖,顫顫呼呼地擡起手,指着他身後。

她磕絆道:“師、師父……”

無極也感覺不太對勁,這背後怎麽有點兒發毛發涼的呢?

“沒事,徒兒莫慌……”他還想着維護自己的世外高人身份,故作高深地撚了下胡子,面色淡定地轉頭。

咦?怎麽這麽黑?

他下意識仰頭一看,頓時啞了。

鋪天蓋地的陰影沒過頭頂——源源不絕的水幕憑空而起,連成了足以淹死十個他的滔天巨浪!

無極:“……”

什麽世外高人什麽仙人姿态全都抛之腦後,他手一抖,下巴一痛,驚得胡子都差點被扯下來。

“等等等等!”無極飛速把頭扭回來,手忙腳亂地把竹子往剛剛的位置一插,想也沒想就一股腦地使勁往下塞,“我給他放回去行不行——”

死一般的寂靜裏,只聽得清晰的一聲“咔嚓”,十萬分的清脆響亮。

無極頓了頓,緩緩擡頭。

他慢慢攤開的手裏是不多不少、恰好斷成兩截的竹子。

宋硯一把抓住顧飒,高聲大喊:“跑啊——”

這一聲驚醒了所有人。

雨天師本來就慢悠悠地跟在最後面,他修為不高,見勢不妙果斷轉身就跑,從倒數第一變成第一,雲澹容拉住江練,後者也沒忘記帶上他自稱修為散盡的師祖。

武鳴低着頭跑,口中喃喃念着什麽,手指在八卦盤上心急火燎地撥動着,快到幾乎留下殘影,他一心兩用,腳下慢了拍,眨眼就落在後頭,幸好向南歌飛奔過去時拽了他一把,兩人迅速跟了上來,哪怕多帶一個人,她的速度也半點兒沒有降下來,眨眼逼近雨天師。

距離巨浪最近的無極條件反射從腰間的芥子裏胡亂掏出七八個靈器,光圈一層層膨脹開來,他馬不停蹄地把自己包成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粽子,然後腳底生風,一手抓住顧飒,一手抓住宋硯,提着兩個人,緊跟其後地追了上來。

“坎位是水,土克水,離這裏最近的……”武鳴嘴裏念念有詞,他手一停,忽然大喊道,“去艮位——”

“屏氣!”向南歌驀道。

她很少用這樣子的語氣說話,聲音很沉,有種不容置喙的堅決,武鳴不假思索地按照對方說的那麽做了,幾乎同時,口鼻和未盡的話音都被立刻淹沒在滾滾波濤之中。

最前頭的雨天師抽空回頭看了眼,發現就剩下自己一人了,嘴角抽了抽,幹脆停下腳步,轉過身,撩起袖子,用折扇指着仍然不知餍足的巨浪,惡狠狠地罵了句,“——”

聲音沒發出來就被無情地吞沒了。

和外面看見的驚濤駭浪不同,本以為會在激流下粉身碎骨,但真的被裹挾進水裏反而平穩下來,好像有股不可違抗的力量推着他們向着特定方向前進。

他感覺自己在随波逐流,但有人一直牢牢地、堅定地牽住自己,江練試着動了動眼皮,水底斑駁晃動的亮光映入眼簾,霎時間撞入雙溫和關切的眼睛裏,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再一看四周,心裏一咯噔——師祖不知道去哪了。

不應該,他努力回想了下,方才生怕自己會因為失去意識而松開手,因此抓得死死的,這會兒才發現已經脫力了。

是師祖主動松開的?

他晃動了下空着的左手,征求地把視線投向師尊,雲澹容對他點了點頭,給了肯定的答複。

原來如此,江練抽空回憶了下,和在幻境裏看見的一樣,那碧綠色的竹型碎片,就是師祖的定乾坤吧,自從神都之變就下落不明的名劍,原來是被藏進了芥子裏作為陣眼。

分明是接連被吞沒的,卻不見其他人的身影,上不見天,下不着地,水波柔和地推動着他們移動,烏黑的發絲如海藻般散開來,在他們之間緩慢地飄浮着。

他忍不住擡手,拇指貼住對方的臉頰,用指腹在顫動的眼睑底下撫了一下,那雙眼睛輕輕擡起來,眸光清明,日光透過湖面形成的浮光掠影正錯落有致地停留在他左半邊的臉頰上,一小塊,格外明亮,像是冬日寒潭上的積雪。

還有更重要的事,江練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思考,其他人還好嗎?師祖去哪了?定乾坤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們現在要去哪裏?布置這一切的人到底是……

雲澹容動了動眼神。

是……

是什麽?

江練忘記了。

大概是缺氧導致的大腦空白,四目相對間,他鬼使神差地俯身,輕輕靠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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