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方才還是清冽的山泉氣息,眨眼間芳香四溢,有師尊扶住他,所以盡管落地時腳步踉跄了下,但沒有摔倒,江練穩了穩身形,擡頭一看,盡管已是深夜,千裏錦繡未央。
——居然又是那片牡丹田!
“哎呦——摔死我了!”無極揉着老腰爬起來,看了看陌生的四周,抱怨了句,“這門還真是随機開的啊。”
“好歹是出來啦——”溪風月仰頭倒在地上,尾音拖着,語調懶洋洋的,他腿一盤,坐起來,環視四周,“都在?”
武鳴皺着眉拍衣服,他剛剛察覺到不對勁,但還是晚了一拍,只來得及調整了下落地姿勢,白色裏衣沾了層褐色的土灰。
旁邊的地面上有一條幹淨利落的直線,是方才向南歌距離地面半寸時,反應極快地用劍一撐留下來的,她正在把外袍取下來,裙子的色澤略深,半幹未幹的狀态。
落地的一瞬間,顧飒立刻翻身跳起,伸手去拉神色恹恹的宋硯,後者坐了一會兒,勉強借力站了起來,晃了晃,他身體本來就不好,接連奔波了幾個時辰,這會兒也是強弩之末了。
身後的黑暗裏,有什麽與夜色融為一體的事物正悄然無聲地睜開眼,縫隙裏露出一抹詭寂的金色豎瞳。
下一秒,凄厲的叫喊劃破寂靜的夜。
江練一驚,尋聲望去,只見茫茫暗色裏森白一閃,堪堪落到宋硯背後幾寸的位置,未能再進一步就被什麽擊中,飛速向後倒退回去。
再一看,雨天師手中空空,本來握在手心裏的折扇不知道去哪了。
那東西被重重打中腹部,霎時間向後飛摔出去三米多,跌掉在花叢裏。
這過程太快,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宋硯後知後覺地驚出一身冷汗。
雨天師走過去,彎下腰,兩指一夾,準确無誤地從花叢裏拎出只黑不溜秋的東西——居然是只約莫小臂長的黑貓。
他逮着那貓的頸後軟肉,稍稍用了點力,輕輕松松就把還處于混亂狀态、下意識着揮動利爪的小黑球提了起來,仔細看了看,有點嫌棄地撇了下嘴,“沒化形的小妖罷了。”
Advertisement
那貓妖張牙舞爪了會兒,發現沒用,又很虛弱很小聲地喵嗚起來。
“大概是餓昏頭了,”雲澹容道。
雨天師手一松,那貓摔下去,是側着落地的。
他咦了一聲,蹲下來,随手撿了旁邊的扇子,用木頭頂端抵着貓,往另一邊撥了撥,那貓仰天翻出癟癟的肚子來,一條後腿不自然地往反方向別着,有塊分叉的深褐色皮毛,焦黑的部分已經脫落了,露出紅腫發爛的皮膚,是被燙過的痕跡。
“燒火棍打的,”江練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有些于心不忍。
那鐵棍子捅上去的時候,溫度還沒降下去,這貓能活着,還算命大。
黑貓多邪祟,人避之不及。
雨天師頓了頓,緊接着,幾乎折成兩段的扇子往旁邊一擱,他空了手去抓那只貓。
“你要養它?”一旁的武鳴脫口而出。
雖說妖族與修仙界不曾有什麽仇恨,但畢竟是妖,過街人人喊打,仙則受人尊敬,哪怕是不通凡情,也有的是人想主動結善緣,若有修仙者養妖,宗門內明面上倒也不會做什麽判罰,但暗裏的閑話、異樣目光和不明顯的排擠總歸少不了。
衆生平等,但說到底,仙總是比妖高一截。
他沒有惡意,自然也并非什麽壞人,仍是少年心氣,崇尚俠義二字,若有人遇難,也會毫不猶豫地拔刀相助,堅信有能力的人需要承擔更多責任,盡管如此,仍然會有這種仙妖之分的觀念,這是從小在修仙大宗裏長大,自然而然形成的想法。
雨天師嫌棄地用指尖戳了戳它下意識瑟瑟縮着的尖耳朵,慢悠悠道:“養肥了宰着吃啊。”
奄奄一息的貓妖像是聽懂了這句話,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也沒掙紮,可憐又乖巧得很。
向南歌不在意,但也清楚裏頭的曲曲折折,提議道:“或許可以讓二師弟布置個遮掩妖氣的陣法。”
江練略微一思考:“清靜峰沒什麽人,實在不行,放到那邊去養便是。”
雲澹容颔首:“設個結界也可。”
可見清靜峰上下沒一個守規矩的。
無極奇道:“你們宗主不管這事嗎?”
“那就讓楊……”溪風月頓了頓,改口,“宗主也養只貓。”
江練:“……”
對哦,宗主也是師祖帶出來的!
反正都是他們宗門內的事情,在場其他人也就聽過作罷。
宋硯有些別扭地磨蹭過來,他講話總要繞兩個彎,嘴不硬一下就不舒服,但畢竟不是很熟的人,自己又确實被救了,這會兒還是真心實意,很簡單幹脆地道了謝,“謝謝。”
顧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慘不忍睹的折扇撿起來,木骨搖搖欲墜,咔嚓作響,随時都能首尾分離,“你這扇子……要不我給你粘一粘吧?”
“粘它作甚?”雨天師折了根草,逗着那只貓,看上去是真的毫不在意。
手裏的草還在晃蕩,他轉過頭,語重心長道,“若是心愛之物壞掉以後仍然将它放在身邊,那必然會夙夜挂念,憂心忡忡,日日想着如何才能将它修補成原樣,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撕了丢掉為好。”
……啊?
顧飒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把扇子,這會兒後知後覺地回味過來了——那意思總歸就是不要了呗!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一擡頭就看見毛茸茸底下的淺粉色墊子,在深沉的背景裏撲閃撲閃——黑貓蹲在雨天師的肩上,金黃色的瞳孔眯着,用爪子去撲那根在眼前晃來晃去的野草,尖利的部分都收在肉墊裏,尾巴從身後蕩下來,一掃一掃,枯燥的毛也跟着飛。
黑白分明的眼珠不自覺地跟着左移右移,顧飒站起身,拍了拍手和衣服,嘴裏忍不住嘀咕了句,“還挺可愛的。”
“瞧上去可愛罷了,”雨天師拍拍它腦袋,随口道,“真發起狠來,喋血無數。”
“可它就是一只貓?”
顧飒覺得如果不是剛剛情況太緊急沒反應過來,她一刀下去,這貓肯定得去掉半條命。
雨天師仿佛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
“一百年多前,雍梁交界處曾有大妖為非作歹,本體看上去也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貓罷了,”細草仍然在半空中悠閑地擺動,他手指虛虛執着一端,語氣輕松,像是在問天氣如何,“你知道它殺了多少人嗎?”
一百多年前,那會兒她還沒出生呢!
“不知道,”顧飒老老實實道。
他也沒打算真讓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以前經過梁州時,盤纏用得差不多了,便露宿野山破廟之中,夜晚聽見有聲響,瞧見門一煽,有個年邁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手裏端了碗清粥,駝着背,走得很慢很吃力,臉上皮膚全都幹巴巴地皺起來。”
“她就是那場大難的幸存者,在那之後,她娘親改嫁,帶着她搬到了山腳旁的村子裏。”
“據她說,她那時候只有七八歲,”雨天師道,“但記得非常深刻,那一年收成還算好,家裏頓頓吃得上飯,還能有餘糧,但不知為何,無論是上山砍柴還是外出賣獸皮,每每都有人失蹤,她爹也是其中之一。”
“村裏的青壯年取了農具,浩浩蕩蕩地出村,回來時個個面如死灰,她躲在窗戶底下,聽見外頭傳來女子凄涼絕望的哭聲,第二天,娘親告訴她,回來的男子少了兩個,村外有大妖的風聲就傳開了。”
“那妖一開始還裝神弄鬼,後來幹脆不掩飾了,他們整個村子,本來共有一百多戶人家,半年內只剩下五十來戶,不曾有一戶新生兒,因為那妖喜食嫩肉。”
顧飒目瞪口呆,頓時跳開一米遠,警惕地看着一門心思捉草玩的黑貓,“它、它吃人啊?!”
雨天師松了手,那貓立刻一爪子摁住草,鼻子湊上去嗅嗅。
“它還沒吃過,”他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它額頭,“妖不靠吃人修煉,那純粹是填飽肚子,如果不是沒別的東西吃,也懶得去幹這種容易被打的事情,不過妖裏偶爾也會冒出幾個壞蛋,跟人也差不多。”
“哦……”顧飒松了口氣,整個人的肢體動作也放松下來,“那後來呢?既然那位老婆婆活下來了,那他們應該是逃出去了吧?”
“逃啊,”雨天師的語調像是在嘆息,又像是感慨,“确實是逃了,他們暗地裏收拾行囊,趁着夜色深重一戶接着一戶地舉家搬遷,就那麽鴉雀無聲地走出幾裏地,正要喜極而泣之時,卻發現眼前的景象仍然是村門口的大樹——那貓妖早就識破了,不現身是在戲弄他們。”
幻術并非貓妖的專精,但糊弄普通人是足夠了。
顧飒震驚到結巴:“那、那後來他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出不去又打不過,這怎麽辦?
“哦,”雨天師收回手,“有人殺了那只貓妖。”
這故事真真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誰?”
“偶然間路過的修仙者,殺了貓妖就走了,她娘親日思夜想,留了幅畫下來,我也拜賞了下那幅大作。”
顧飒好奇道:“那位英雄長什麽樣?”
雨天師爽快道:“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
“……”
“看我也沒用,”雨天師攤手,“那畫技實在是拙劣,勉強能看出是個人,你也不能指望一個大字不識,大半輩子都沒拿過筆的山村婦女能畫出什麽栩栩如生的大作來,那位公子就是再英俊潇灑,留在紙面上也就是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巴。”
說得也是,顧飒可惜之時,又聽見對方話鋒一轉。
“不過名字倒是留下來了。”
“叫什麽?”
雨天師道:“連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