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江練下意識重複了一遍:“連宵雪……”

雨天師接話:“就是咱們秋生劍宗的老祖宗嘛。”

這事解釋起來實在是有點一言難盡,江練努力不讓自己去看旁邊的老祖宗是什麽樣的表情,盡量雲淡風輕道,“原來師祖還做過這樣的事情。”

溪風月忽然問:“我記得連宵雪隕落已經有百年了吧?”

“不錯。”

“那你們都還記得?”

“那哪能忘掉啊,”雨天師嗐了一聲,“山腳下那麽大一塊碑呢。”

江練:“……”

對哦,他們還給眼前這位生龍活虎的師祖豎了塊名叫連宵雪的碑……什麽跟什麽啊!

“碑?”溪風月饒有興趣。

“對,為了紀念老祖宗在神都之變裏做出的貢獻嘛。”

溪風月笑了聲,“都過去那麽久了,還記着那樁事啊?”

“那多大的功勞啊,”雨天師順口道,“不過我看,忘得也該差不多咯!”

他連用“貢獻”和“功勞”兩個誇贊之詞,江練心裏也連着咯噔了兩下,結束神都之變對整個人界來說毫無疑問是好事,但連宵雪、逍遙仙人和姑射仙子相繼西去,對師祖來說,那感覺一定不怎麽妙!

這簡直是無意識在往師祖傷口上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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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練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但雨天師對這件事的內情一無所知,完全無辜,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提醒,面上也顯出幾分迫切之色來。

恰好這時,向南歌忽然打了個噴嚏。

“抱歉,”她面上浮現出幾分歉意來,似乎是為打斷他們的對話而微微報赧。

“不不,”雨天師連忙搖頭,“是我講得太久了,夜深露重,是該早點回去休息。”

武鳴擡手去取外袍,還沒有拽下來,肩膀就被一只手輕輕摁住了,向南歌擡眸看他,眼裏一片清明的笑意。

“沒關系的,”她溫聲道,“一會兒就到了。”

确實是一會兒就到了。

此處距離結界确實不遠,雖然仍然是這片牡丹田,但比上一次落下來的地點更靠外,沒一會兒就走出去了,先前陣法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規規矩矩地按照口訣走,就又看見了熟悉的客棧,頓時身心一松。

分明才過去幾個時辰,恍惚陌生得如隔三秋。

守夜的弟子正半耷拉着眼皮,忽然就瞧見外頭走進來好幾個渾身濕漉漉的人,一驚,也不用向南歌提醒,就連忙去準備熱水了。

等終于可以歇息下,已是半夜三更,這才好好休息了一天,又是誤打誤撞進芥子,累得夠嗆。

哪怕是插在水裏,淡雪牡丹的邊緣仍然有些發黃蜷縮,是要枯萎的前兆,糖畫不出意外也化了些,依稀看得出是朵花的樣子。

江練掰了一小段金燦燦的枝葉,含在舌頭下,一點點地抿化開來。

“甜嗎?”雲澹容問。

江練點了點頭。

雲澹容抿嘴斂目,是在笑,靜靜的,他方才沐過浴,及腰的發尾潮濕着,看上去比平日裏更亮更黑,整個人又氤氲着水汽,霧蒙蒙的,柔和許多,江練忍不住想,我看上去也是這樣的嗎?

他出着神,近乎貪婪地注視着這一切。

那潑墨般的山眉海目正對着他。

“江練,”雲澹容輕聲喚道,“當時在水下,你靠過來,是想做什麽?”

被話語引起的回憶自然而然從腦海裏浮現出來,他靠過去,直到……額頭相抵。

是,只是額頭。

“我想……”江練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嘴唇,聲音很小,“我想親您。”

雲澹容聽見了:“那為什麽沒有?”

“我、我不知道,”江練茫然,他喉結滾動了下,大腦空白,完全憑感覺回答,“我可能是覺得您不需要。”

他有些局促地抓了衣角揉着,是無意識的行為,色澤略淺的瞳孔柔軟通透,平日裏高高紮起的馬尾随意披散在肩上,幾縷不規矩的打着卷兒,含笑的眉目化為一潭春山水,看人的時候有幾分缱绻。

雲澹容心裏一軟,他又想起了那個幻境裏,他說自己是仙人,對方輕而易舉地就信了。

他伸手去替對方理了下頭發,語氣略帶無奈,“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江練下意識張嘴:“好人。”

“……”

說這話的人也反應過來,臉色一紅,抿着嘴唇,窘迫又小心地看着他,有點可憐兮兮的意思。

“行,”雲澹容好氣又好笑,他揉了揉太陽穴,妥協了,“好人是吧,那我也是個會有七情六欲的好人。”

他的手指勾了縷發絲,松松垮垮地纏繞了兩圈,沒用什麽力地輕輕拉了下,同時微微傾身,但對方只是順從地靠近了些,沒有別的舉動,像是在猶豫,雲澹容試探性地擡眼看他。

江練面色有些踟蹰,在接觸到他視線的時候,眼底飛快閃過幾分不明顯的窘迫,還是故作鎮定。

“我沒有親過誰,所以……”他慢吞吞地開口,目光閃了閃,在觸及到對方彎起的嘴角時,眼睛一眨,語氣裏帶了些惱羞,“诶您別笑!別笑啦!——”

燭光嗳嗳,花枝輕盈地跌落在木桌上,潮濕的水漬迅速順着紋路蔓延開來,江練憑感覺摸索着去扶被打翻的杯子,指尖觸到微涼時被反握住手,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串被埋在冰雪下的糖葫蘆。

春天來了,剔透的脆殼化成了黏黏糊糊的水。

但糖還是糖。

還是嘗一口,眼睛都會被甜得發亮。

從窗戶縫隙裏透進來的晨曦落在牡丹潔白的花身上,它回到了那只曾經掉落在地上的茶杯裏,換了新的水,清淺透明,瓣兒仍然打卷,但微微舒展開來,像是在伸懶腰。

師尊不在房內,他下樓,恰好碰到向南歌從一樓上來,她換了身湘竹青的裙子,清爽幹淨,沖他微微一笑,“早。”

“早,”江練回笑。

向南歌伸手去開房門。

他往前邁了兩步,“師姐。”

對方停下,回過頭,溫和地看向他,“嗯。”

這不是一個疑問詞,她似乎早就知道他有話想說。

“那個時候師尊先來拉我,我想大部分原因應該是我修為太差,”說起這個,他微微有些報赧,“并不是……”

他不擅長繞圈子講話。

向南歌替他把話說完了:“師尊偏心?”

江練心裏不好意思,表情也露出幾分不安來。

向南歌笑了。

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像是在考慮從哪裏開始說。

“我和二師弟對師尊都是敬大于愛,”半晌,她道,“在清靜峰上的日子也很好,但我們在人世間都有自己的家和親人。”

她一邊回憶一邊慢慢道:“拜入師門以後,家裏人時常來給我送些東西,有時候也會暫住幾日,師尊他經常閉關,只有偶爾才會遇上,遇上的話就邀請他一起用飯,但答應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多時候,他都獨自待在後山的小樓裏,晚上點了燭火,遠遠能從紗紙窗戶上瞧見模糊的人影。”

江練聽她說着,混着記憶裏的畫面,朦朦胧胧勾勒出一個窗框裏清寥安靜的側影,像是失色的古老畫作,岑寂又清迥。

他心想,師尊大概是不想打擾你們的相聚。

但他自己怎麽辦呢,江練又難過起來,區區百年,金陵繁華依舊,可老樹不再,舊宅換主,他和自己的家人已經不可能再相聚了。

“山中無甲子,我一個人練劍,也會突然之間想家,于是忍不住去猜,或許師尊偶爾也會覺得孤寂,”向南歌沖他笑了下,語氣依然平和,不見可惜,“但我一直沒能和師尊親近起來,或許是因為性別,也可能是因為性格。”

“我和二師弟已經算得上是這個世界上和師尊最親近的人了,但仍然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仙不過是山中人罷了,山在世間,人也在世間,紅塵寥落,孤身難捱,因此,有人比我們與他更親密,我覺得很高興。”

“至于偏心,你不必覺得有負擔,偏心是正常的,”她目光忽然往上擡了下,三樓頓時傳來跌撞和吸氣聲,她忍不住莞爾一笑,大大方方道,“你看,也有人對我偏心。”

江練不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跟着笑。

“誰都不可能指望世界上每個人都偏心于自己,若是因為少了一份愛就懷恨在心,那未免也太自視甚高,”向南歌說着,眼裏清明坦蕩。

“但如果有人愛你,好好地接受就是了。”

-

樓上傳來隐隐約約的詢問交談,随着開門聲和腳步聲漸漸消失。

“江練?正好我來找……咦?”

在看清他表情的一瞬間,那個尾調變成了略帶疑惑的上揚。

雨天師在樓梯口駐步,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真誠地發出質問:“你在幹嘛?”

江練還在發呆,反複琢磨着剛剛那段話,滿腦子都在感慨師姐人真好,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答:“在想大家都很好。”

嗯?

什麽?

他說完,遲緩地眨了下眼睛,在對方變得更加奇怪的眼神裏慢慢反應過來,血液唰地一下沖上大腦,連忙咳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大忙人怎麽在這裏……是來找我師尊的嗎?”

說起這個,雨天師一拍腦袋,哦了一聲,“找你也行。”

“嗯?什麽事?”

“也沒什麽,”雨天師慢悠悠道,“就是原來住着潇湘夫人的那間客棧裏空出來一間屋子,雖然我覺得你應該不會想搬過去,但還是姑且來問一聲。”

江練:“……”

等一下,信息量好像有點大。

“嗯……”他頂着對方促狹的目光,果斷婉拒,“不必了,這裏住得挺好的。”

“行,”雨天師也不意外,但也沒走,似乎是在思考。

江練主動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有啊,”雨天師爽快道,“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

“我……?”江練眨了眨眼睛,匪夷所思地指着自己,又狐疑地看了看他,“你确定我能回答?”

雨天師攤攤手,“不确定我也不會問啊。”

也是,江練轉念一想,大概只是什麽小問題,便幹脆地點點頭,“那行,你問吧。”

“如果你師尊入魔……”

江練不假思索:“不可能!”

雨天師被他打斷,舌頭一壓,啧了一聲,“我知道,我就是打個比方,這不是你沒有其他的重要之人了嗎?”

這……也沒錯。

江練有點尴尬地清咳兩聲,含糊不清道,“嗯……那你問。”

“如果你師尊入了魔,”雨天師重複了一遍,把剛剛沒講完的話說完了,“又濫殺無辜,你會怎麽辦?”

這問題挺莫名其妙的。

“那也不能怎麽辦吧,”江練想了想,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找個像那個芥子一樣的地方讓師尊待着,然後我随身帶着那個芥子吧。”

這回答明顯有點出乎意料,雨天師挑眉,“你不陪着他嗎?”

“我又打不過師尊,”江練理所應當,“如果他有天醒來,發現他傷了我,他該多難過啊。”

雨天師怔忪,收斂了方才散漫的神色。

他笑道。

“你看,你不也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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