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眼看情況有好轉,喧嚣的人群平靜下來了些。
江練抽空開始思考。
三道封印,分別是九衢塵、玄冥甲和定乾坤。
東北方向那道是九衢塵無疑了,那東南方向的又是哪個,定乾坤藏在芥子裏,應該沒人能找到吧,那就是玄武門的玄冥甲了?果然是失竊了但隐瞞了這件事情?
希望雨天師那邊不會出什麽事吧,不過這屆的洛陽論道出了那麽大的事情,哪怕沒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追責也肯定是少不了……
追責?
江練驀地驚醒。
“不對。”
這一聲來得太突然,雲澹容怔了一下,看向他,等着他說下去。
江練定了定心神,問道:“人在什麽情況下才會什麽都不在意?”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雲澹容稍微一思索就得出了答案——死。
只有已經打算死掉的人,才會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和身上的責任,道德和規則能約束到的只是活人而已。
聯系那天說的話,雨天師分明沒有對承擔責任沒有一絲半毫的興趣,為什麽會主動要求去守着剩下的那道封印?
在想通的一瞬間,江練就明白了自己那股隐約的不安來自于哪裏——雨天師是知道定乾坤在哪裏的人!他甚至還在前兩天獨自進去過!
雲澹容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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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一陣什麽東西被牽動的窸窣聲,咔嚓——最後一條鎖鏈仿佛被當頭一斬,連接處出現一指寬的裂縫。
不能再等了!雲澹容當機立斷,他現在必須趕過去,但若是他不在,這裏就需要一個和秋生劍宗交好的,人品信得過的,也有實力能主持得了場面的……
他在人群中探尋的視線忽然一停,身穿袈裟的人适時站起身。
“阿彌陀佛,”若明雙手合十躬身一行禮,溫聲道,“施主且放心去吧。”
雲澹容松了口氣,微微颔首,又吩咐了身邊的弟子幾句,便和江練匆忙趕去鎖鏈的盡頭。
有人不滿地大聲抱怨:“搞什麽!剛才去了個秋生劍宗的人就出事,現在幹脆……”
話沒說完,那人驀地噤聲。
因為一朵毫不起眼的花靜悄悄地開了。
若要說有什麽特別的,那就是那朵花是金色的。
——金蓮十二瓣,瓣瓣如劍刃。
若明露出一個微笑。
若明大師性情溫和,到底能不能鎮得住場子還是個問題,不過現在也顧不上那麽多了,兩人匆匆趕去,快要到達之時卻突然聽見了一個女聲。
那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黃莺出谷。
“事情我已經辦完了,把東西給我。”
兩人對視一眼,閃身躲在樹後。
江練悄悄打量。
從背影來看,是那晚看見的女子。
“還沒完,”雨天師道。
“非得等這個結束?”女子指向天空。
蕩在半空中的鎖鏈上,碧綠色的碎片正一點點融入進去,與此同時,裂縫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擴大。
崩碎的靈力像流星一樣散落開來,在即将落到頭頂時化為烏有,雨天師沒有擡頭,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封印能不能被破開,只是漫不經心地翻看着一本書,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在等待什麽。
他在等什麽?
江練還在思考,身旁的雲澹容已經踏了出去。
那只翻動的手停頓了下,緊接着合上了書,指尖抵在泛舊的封面上,雨天師終于擡起頭,漆黑的眼裏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是在等他們,江練恍然大悟。
鎖鏈已經有崩壞的征兆,雲澹容不敢遲疑,靈力一湧入就猶如水滴入海,兩股不同的靈力掙紮扭曲,随後較少的那部分慢慢彙聚起來,試圖在拉扯中将定乾坤的碎片分離出來。
雨天師看了眼女子。
那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轉了半圈,随着她的轉身,懷裏的古琴和柔美的容貌也顯現出來——面紗上面是一雙靈巧活潑的眼睛,隐約有些熟悉。
女子擡手,白皙細膩的指尖劃過細弦,江練來不及回憶,不假思索地向前踏出兩步,舉劍橫擋,琴音化刃,與劍身相撞,竟發出金戈之聲。
靈力的流入不能被幹擾打斷,他抹了下劍,擋在師尊面前。
“我不明白,”雲澹容看着雨天師,“你有什麽理由非要打開九霄道?”
雨天師指尖拂過書頁,半真半假地笑道:“都到這時候了,還想知道理由?我是魔也說不定呢。”
“你不是,”雲澹容否定,“你身上沒有魔氣,你不曾入魔。”
他語氣肯定,目光如炬,是真的在尋求一個答案。
雨天師笑了聲,随手把書擱置在一旁。
過了會兒,他慢慢開口道:“一百年前,九霄道被關閉,魔修被趕出這個世界,人類與人類握手言和,其樂融融,人世間呈現出一派安寧祥和的氣氛。”
“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但是——”他話鋒一轉,擡起頭,含笑着反問道,“這是真實的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刀劍相撞的聲音接連不斷地響起,他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修仙門派暗中傾軋,同門弟子同室操戈,人妖勢不兩立,帝王猜忌心重,忌憚修仙者的力量,又擔心不能為己所用,便借世俗力量隐隐打壓修仙者。”
雲澹容默然不語。
雨天師頓了頓:“你們知道團結起一群人最好的方式是什麽嗎?”
人類充滿着猜忌心和嫉妒心,被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欲望所支配,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放下隔閡,答案很簡單——“創造一個共同的敵人。”
“人類已經活得太久了,特別是從人人都可以修仙開始以後,”雨天師道,“即便是垂髫小兒和百歲老人之間也會出現無法溝通的情況,更別提修仙者和凡人了,人類這個群體就像一具年邁到憑借本能往前走的傀儡,清醒的部分不足以讓它自己駐步,只有外力能讓它停下來,與其等它慢慢腐爛下去,不如早些抽刀割肉。”
江練反手劈開一道琴刃,被震得往後退了兩步,他穩了穩身形:“你要想清楚,大亂不一定能達成大同。”
“但有可能,”雨天師道,“注定毀滅的世界和可能變得更好的世界,你選哪個?”
“你說錯了,”江練道,“這個世界哪怕糟糕,也并不是注定毀滅,它也未必不會變得更好。”
“那是對你來說,”雨天師反問,“如果你不曾進入秋生劍宗,沒有遇到你師尊呢?”
江練答道:“那也沒有關系,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樣好的人存在就夠了。”
雨天師嘆了口氣,換了個問法,“因為得罪有權之人而含冤入獄的平民百姓,日夜生活在悔恨與驚恐裏的殘腿老兵,被貪婪的父母販賣給有錢老爺的幼女,你覺得對他們來說,只要活着,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
行雲流水的劍招有一瞬間的停頓,江練及時往後仰頭,堪堪避過那條橫沖直撞的琴音。
臉頰有微微的刺痛感,女子沉腕,曲子的節奏恰好落入低緩的轉折,他抽空用手背抹了下臉,“那就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他說得很認真。
“幼稚,”雨天師點評道,話雖如此,他神色淡淡,不是厭惡也沒有嘲笑,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情感,“我倒是不讨厭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你這樣的人,可惜,他沒成功,你也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做到,”琴音又高昂起來,刀刃破開空氣,江練擡手格擋,他呼吸有些不穩,停頓了下,才接道,“但至少得試試吧,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失敗了就否決所有可能性。”
“哦,”雨天師興致缺缺地攤了下手,“那就沒話說了。”
這是要結束談話的意思。
鎖鏈的影子裏,一抹碧綠若隐若現,江練回頭看了眼,雲澹容沖他微不可查地搖了下頭,是沒好的意思。
還得拖。
江練若無其事地把頭轉回來,“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想法的?”
“記不清了,”雨天師聳肩,“意識到這個世界真的不怎麽樣的時候吧。”
“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們,”他想起什麽,忽然笑了下,“本來沒打算那麽快動手的,畢竟定乾坤的下落一直不明,沒想到誤打誤撞遇見了,看來老天爺都在幫我。”
“別裝了,”江練有意拖時間,語氣裏帶上了幾分挑釁,“你不像是個會信老天爺的人,與其感謝老天爺,還不如謝謝我們。”
“或許吧,”雨天師可有可無地點了頭,他擡頭看了眼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語地輕聲道,“也該差不多了吧。”
什麽差不多?
分心去聽他們對話的雲澹容皺了皺眉,他現在也只能勉強保持平衡,無法将定乾坤完全剝離出來,而江練又得對付那名女子,是他的靈力先用完還是先有人趕來幫忙,全看運氣。
另外兩邊雖然堅持不了太久,但都并非孤身一人,随時可以回去找人,真要說起來,還是有人趕來的概率更大,但雨天師似乎不着急。
解開封印不是他的目的嗎?他還準備了別的後手嗎?
輕飄飄的發帶忽然揚起來,緊貼着太陽穴纏繞到眼前,江練甩頭,待視野清晰後又擡頭去看。
本來已經漸漸穩定下來的鎖鏈突然晃動顫抖起來。
起風了。
被随意擱置在青石上的古籍不堪其擾,書頁被吹得嘩嘩作響,仿佛正在被一只無形之手翻閱一樣,風短暫地歇了下,于是聲音也小憩片刻,恰好停留在最後一頁上。
——神降。
與此同時。
本該風平浪靜的芥子裏一片暗無天日。
被數不勝數的水綢緊密束縛住的懸棺像是經受不住風暴的打擊,在空中小幅度地浮沉着,厚重的木制棺材蓋不知何時被打開了,平躺在其中的年輕男子緊合着眼。
代表着污濁與不詳的黑霧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纏繞上他平靜沉默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