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溪風月想起來了。

在握住定乾坤的一瞬間,仿佛是解開了什麽封印般,所有的記憶,從他和連宵雪為什麽打鬥到他隕落前的最後一秒,所有發生的事情,全都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和世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有悖,那一場神都之變,真正隕落的人是溪風月,而強開九霄道、引魔入人間的則是連宵雪。

那時候江練問他,為什麽要互換姓名。

他給了個說着玩的回答,當時是因為沒想起來,但哪怕是現在在回答一次,他還是會那麽說,因為真正的答案着實難以啓齒——他問心有愧。

在他們不歡而散的那次見面裏,連宵雪問他身上為什麽會有魔氣,他沒有回答,但溪風月猜想,對方多半是已經猜到了,只是不在乎而已。

原因很簡單,他修的本來就不是仙,或者說,他壓根沒法修仙。

上古有魔,名為華胥。華胥生于天地,死于天地,腐爛的屍體會成為新生的養分,哺育出搖曳生姿的豔麗花朵,而大片的槐安花又會孕育出嶄新的生命。

在這循環往複的輪回裏,每一代的華胥都重複着既定的宿命,直到某一天,一個特別的生命誕生了。

那地方沒有四季,終日黑冷,所以它自然也誕生于不可言喻的深暗之中,它和所有初開靈智的生物一樣,用小心和大膽去接觸這個新奇未知的世界,它喜歡讓自己像風一樣刮過槐安花,這樣花叢就會發出好聽的聲音。

某一日,它習以為常地那麽做了,帶起的風讓花梗折腰,簌簌作響,仿佛是在應和。

就在這個瞬間,一種陌生的情緒出現了。

這種情緒很奇怪,難以排解,無法忘懷,反而以一種極緩慢又極快速的速度滲透到整個胸膛。

于是它就那麽突兀地直挺挺地停了下來。

如果有活物經過,或許會好奇地投上一瞥,或許再來搭幾句話,但沒有,那裏什麽也沒有,它就那麽獨自靜靜地站立着,在無邊無際的濃黑和死寂裏長久地永恒地孤獨地伫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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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花開花謝,時光的塵埃讓它看上去幾乎凝成了一座恒古不變的雕塑,突然之間,一個詞語無師自通地從腦海裏蹦了出來。

啊啊原來如此,它恍然。

原來這種感情叫做寂寞啊。

若是老天爺顯靈,也該感慨一句造化弄人,因為它本來不該特別的,就像花兒不會去好奇用腿走路是什麽樣的感覺,但事實如此,命運就是那麽捉弄人的玩意兒,日複一日的思考與靜坐賦予了它所謂的特別。

讓它變成了他。

于是第一個生于魔界,又憑借自己的意志離開魔界的華胥就那麽出現了。

或許是在寂靜裏待了太久,所以他格外地喜歡說話。

人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和魔界的截然不同,這裏陽光燦爛,水波溫柔,處處人聲鼎沸,他學得很快,閑暇之時最喜歡在茶館裏待一整天,聽那些紛紛擾擾的家長裏短。

這裏的人,或許缺錢,或許缺心眼兒,但永遠不會缺少侃侃而談的聊資。

寂寞太久的人總是格外向往熱鬧,又格外懼怕熱鬧。

從茶樓出門右拐,有條略窄的青石板街,左邊第二間是家字畫店,店主是位落榜的青衫書生,寫得一手好書法,店內挂着一副東坡詞,寫的是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他很喜歡這句詞,于是從中取了幾個字為自己命名。

名字,多麽特殊的事物,如果說對人類情感的感知使它成為他,那麽在溪風月這個名字誕生的那一刻,他終于真真正正成為一個人。

溪風月也不記得那是他在人間度過的第幾個春末夏初了,他生來無所拘束,随心所欲,像是一陣無形而又不可捉摸的風,今日長安,明日水川。

水川這地方地如其名,水豐川平,人傑地靈。

倚窗而靠的公子支着手臂翻閱着書頁,屋外乍洩的春光落在雪白的素衣和如瀑般的烏發上,他不知看見了什麽,很輕地勾了下嘴角。

這陣風忽然就停下了。

那或許是連宵雪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小動作,但就那麽巧之又巧成為了他人眼裏的驚鴻一瞥。

熟悉以後,他也狀若無心地問過對方當時在看什麽。

什麽?連宵雪頭也不擡。

就是我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在看什麽?

這話問得有點突兀,但連宵雪早已習慣他的想一出是一出。

連宵雪懶得回答,起身走到書架前,仔細掃了眼,指尖一勾,直接取出一冊書遞給他,那是本劍譜,可溪風月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十遍,也沒瞧出哪裏能引人發笑,更何況是引連宵雪發笑,只好作罷。

府裏的侍女常悄悄地說,和連公子相比,溪公子反而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但他的人性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不斷的學習中打磨出來的。

洛陽的花、金陵的酒、人間的風花雪月。

因為觸手可得,所以對人類來說是不值一提的事物,但對魔來說,是又像□□又像蜜糖的東西。

魔族只能在有魔氣的地方生活,槐安花孕育出的華胥也是魔,他能在人間待那麽久,完全是靠着先前漫長歲月裏積攢的實力硬撐下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繼續支撐下去,除非返回魔界,重新修煉個三五百年。

可人類的壽命有多長呢?幾百年,至多上千,等他從魔界回來的時候,還能聽見熟悉的聲音嗎?況且,已經見過太陽,誰還能忍受暗無天日?

如果只能二選一,他寧願陪在想見的人身邊。

——反正他這一生,活得也夠痛快了。

但他早該料到,只能勉強控制住魔氣的他是瞞不過連宵雪的。

對方必然是猜到了什麽,溪風月覺得多半是以為他是魔吧,這并不會影響他們倆的關系,他心裏有數,才敢肆無忌憚,但他萬萬沒想到,當初說的玩笑話——提劍斬青天——竟然一語成谶。

連宵雪當真要破了這天,讓人魔兩界融為一體。

可人是人,魔是魔,到底不是同族,生存環境也大為不同,若是真融合起來,天下要大亂。

神都之變就是那麽發生的。

幸好最後阻止了,後來的事情他就不知曉了,因為他當時的狀态和死也相差無幾,但也能推測出個七七八八。

連宵雪必然是想救他的,但他當時的狀态不僅是身體上的傷,也是魔氣的枯竭,槐安花只能生長于魔氣充沛的地方,除了魔界以外,只能是獨立于人世間的靈虛秘境之中,當時已知的存在大量魔氣的只有傳說中的長生天宮,而靈虛秘境的開啓需要大量的靈氣。

靈氣越充沛,開啓的秘境越強大,布聚靈陣需要三件寶物作為陣眼,其一是溪風月遺留下來的定乾坤碎片,其二……連宵雪取走了靈骨,姑射仙子因此怒不可遏。

靈骨本是靈氣聚集而成,可那女子修煉日子尚短,光憑這些還不足夠,于是他想起了每年一次的洛陽論道,各家的長老和天之驕子散溢出來的靈氣通過陣法彙聚在一起,足以源源不斷地提供維持靈虛秘境的存在所需要的能量。

到這裏為止,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三個陣眼,只差最後一個。

連宵雪冷靜地看着眼前的木棺。

——沒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該說是運氣好嗎?靈虛秘境的開啓是随機的,哪怕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也無法保證開啓的一定是長生天宮,可偏偏老天垂憐,将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降臨于此。

對方在冰冷的木棺裏沉眠,而他在血色花叢裏安靜睡去。

過往種種,皆是槐安遺夢。

若真是追究起來,他并不值得被人們立碑贊頌,連宵雪是為了他才強開九霄道,而他也是為了對方才留在人間。

這一起禍亂的起因,剪不斷理還亂,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怎麽分得清楚呢?

溪風月想,說到底,還是他問心有愧。

凡是跟連宵雪有關的事情,他都必定要弄個清楚,哪怕是用盡胡攪蠻纏的手段,那則批語自然也不會放過。

那日的滿覺寺清靜寂寥,聽聞來意,定慧大師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嘆息一聲,閉了門,從佛龛底下的櫃子裏取來當年批語的後半段。

他不曾想過那麽順利,大喜過望,連忙道謝接過。

那上面只有一句話,令人心頭一緊的一句話:

一念不生心澄然,方可不造無明業。

念,溪風月把這個字在舌尖上慎之又慎地斟酌了幾遍,略帶自嘲地想,他從來沒奢想過,自己能變成連宵雪的執念。

以對方的天賦、心性和勤勉,合該名垂青史,被萬人贊頌,又怎會被區區微不足道的執念所困?

在神都之變裏,他有十足十的把握,連宵雪壓根沒打算傷害他,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迎着劍光而上,反正本來也活不久了,幹脆想一死了之,徹底絕了對方的念想。

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對方不敢置信的目光和怔忪着松開劍柄的手。

痛,痛得要死,事實上也确實快死了,但他仍然在笑,笑得釋然灑脫,餘光瞧見不遠處有魔肆虐,便随手把定乾坤一擲,恰好也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被他救下的小姑娘含淚哽咽着問他的名字,說要給他立碑。

他那時候在想什麽呢?大概是出血太多,渾身發冷,手腳不自覺地打着顫,眼前也出現點點模糊的日暈,溪風月失神,想起那個春末夏初的好日子,陽光透過樹葉氤氲而出的晴曛落在那人墨色發間,猶如一幅可以保存到地老天荒的畫卷。

他輕聲喊道:連宵雪。

無人注意,黑霧悄無聲息地消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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