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結局

大結局

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間,青年神色幾經變幻,手上卻沒停,一言不發地挑劈開迎面而來的刀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幹淨利落,到最後只不假思索地重複着先前的動作,像座沉默而立的雕像。

雲澹容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表情。

方才雨天師所說的那些不假,但也并非全真,比方說那天他出關,江練蹲在地上,鼻尖上還沾着泥,眼睛亮晶晶的,拘謹又小心地喊他師尊,又因為悄悄挑起籮筐的小技巧而沾沾自喜,他覺得好笑,心裏又不免對那預言萌生幾分懷疑——魔由欲生,那麽容易滿足的人,哪裏會入魔呢?

後來的日子,與其說是看管,不如說是真的想盡到自己作為師父的責任,教對方一些什麽,但真追究起來,他之所以收對方為徒,帶對方下山,又确實脫不開和魔的關系,這一點确實無可辯駁。

雖然面上不顯,但雲澹容心下一沉,竟有幾分踩不到底的空落和慌亂,他不善言辭,又生怕對方當真因此和他生出嫌隙,大腦在混亂之下一片空白。

“江練……”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很輕地喊了聲對方的名字。

铮——

劍鋒和琴刃猛地撞擊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

被喊到的人甩了下被震得發麻的手,沒有回頭,反而往前邁了一步。

一時之間,沒有人繼續動彈。

他在幾道靜止無聲的注視下開了口。

江練道:“那我确實要謝謝你。”

這話是對着藍衫男子說的,分明是在回答對方剛剛的問題,可那句話壓根不是問題,真要說起來,勉為其難算是句嘲諷,雨天師定定地看了他會兒,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出聲道:“不會吧你……”

“但一碼事歸一碼事,”江練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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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靜地抹了下劍,大拇指沾到的血在劍身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印記。

“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黑沉的不動好似驀地明亮了幾分,那只持劍的手一轉,身形一閃,江練已然躍起,三兩下,動作竟然比剛剛還要快幾許,兩人之間的距離眨眼間飛快縮短,靈力澎湃地湧出,幾近咄咄逼人,朱瑜棠旋身後撤,行動間指尖靈巧地撥動琴弦,裙衣像朵棠棣般綻開。

本來的調子被打亂,接連幾下都落了空。

刀光擦身而過,他仍然專注地注視着前方。

再近一點、再近……

世間萬物好似都放慢了幾拍。

到了……

江練擡手。

朱瑜棠瞳孔猛地一縮。

那急落而下的劍眼看就要落在光滑無瑕的臉頰上,她毫不猶豫地用右手抱住琴,用盡全力向後仰去,死死睜着眼睛迎接即将到來的寒光,那劍勢未收,卻在落到一半時忽然一偏,自然而然地向右側滑去,整個動作如同行雲流水,朱瑜棠驀地醒悟——他從一開始就是沖着琴去的!

凄厲的絕弦聲像是走投無路的悲鳴。

劍勢沒有因此停下來。

寒光乍現。

雨天師仰頭望着天空,任由劍鋒壓上脖頸也不為所動。

“看來那邊是出了什麽問題。”

他聲音輕得像是喃喃。

江練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他大口呼吸,手心和額頭全是汗淋淋的,大腦空白,顧不上去思考剛剛發生的事情,只疑心自己的手有沒有在打顫,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保證不動堪堪抵着對方脆弱的喉結。

另一邊,華裳女子垂眼,怔忪地看着零落的琴弦。

半晌,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才修好沒多久呀。”

“還要打嗎?”江練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指腹輕輕一推,将劍向前壓上幾分。

“不了,”朱瑜棠道,“交易的內容本來就不包括保護,剛剛那段時間算是額外的附送,現在我也無能為力了。”

她仔仔細細地把斷掉的琴弦收起來,這才看向雨天師,“怎麽算?”

雨天師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接把盒子抛了過去。

沒想到他那麽幹脆,朱瑜棠眼裏詫異一閃而過,揚手接住,低頭打開看了眼。

因為角度的關系,江練只看見一點點七彩的柔光,東西應該是沒有問題,對方已經合上蓋子,道了聲謝,轉身準備離開,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有人喊住她。

“等一下。”

朱瑜棠側了下身。

江練問:“你為什麽要盜走定慧大師的舍利子?”

他想起來了,前面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既然交易的內容是定乾坤、九衢塵和玄冥甲,那分明和舍利子沒有半點兒關系,何必冒着風險再去一趟滿覺寺?

朱瑜棠腳步一頓,回首燦然一笑。

“因為那裏面藏了一個秘密。”

“秘密?”

“是呀,”朱瑜棠道,“你不覺得定慧大師的圓寂有些突兀嗎?”

她輕巧說完,不等他思索結束,便毫不猶豫地快步離開了。

雖然一時想不明白,但至少不用承受那樣的攻擊了,雨天師也被他制住了,江練松了口氣,忽然感覺眼前稍稍亮起來了些,呼嘯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些,他擡頭看了眼,發現另外兩條鎖鏈都已穩定下來,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凝實。

微微偏頭,還能聽見一些細微的動靜。

憑他們的耳力,都能聽見那是不遠處的地方,有很多人正在急匆匆地趕過來。

“看來是結束了。”

雨天師語氣平淡。

他神态自若,随意得像是在聊天,好像對那把仍然在威脅自己性命的東西視若無睹。

但江練沒動,也沒說話。

有那麽幾秒鐘的沉默,像是一種無聲而緩慢的對峙。

“那個時候,師尊他并不是在追究你的責任。”

江練忽然道。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雨天師怔了一下,捕捉到最後兩個字,又是回憶片刻,有那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但對方沒管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他的意思其實是,”江練頓了頓,“當你馴養了一只小狐貍,那它也馴養了你。”

他收回手,歸劍入鞘。

腳步聲越來越響,直到近在咫尺。

震驚、詢問、幫助……還有……

嘈雜的人群裏還有一只小小的黑貓,只發出幾聲細聲細氣的喵嗚,幾乎被淹沒在各種紛繁混亂的聲音裏,不知怎的,沒有人去管它,倒也讓它偷偷跟着溜了過來。

它悄無聲息地踩着輕盈的步子躍過來,歪頭看了看,然後在沾了泥土的藍色衣袖旁邊趴下來,靜悄悄地用舌尖去舔那塊火燒過的傷疤。

雨天師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合了下眼,沒有出聲,但也沒有移開手。

江練安靜地垂眼。

他輕聲道:“責任是雙向的。”

-

剛剛神經太緊繃,現在突然放松下來,手一軟,疲憊就湧了上來。

這事情鬧得那麽大,三大門派的掌門人應該都趕來了,或許還有朝廷那邊派來的探子,但江練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距離他都太遙遠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為身後傳來了輕緩的腳步聲,在不遠的地方停下,很熟悉。

光是這一點就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緒。

他遲鈍地轉過身,停頓了幾秒鐘,慢慢開口道。

“師尊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雲澹容點了頭。

“我記得,除了第一次以外,每次師尊出關以後,都是獨自坐在寒潭邊,”江練說得很慢,他像是在回憶,“那時候師尊是在做什麽?”

明明有那麽多可以問的……雲澹容稍稍怔了一下,但迅速回答了,“只是閑來無事,随意觀會兒花……罷了。”

江練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幾步,忽然身形一晃,雲澹容立刻伸手接住他,對方踉跄着倒他身上,微微眯眼,順勢把臉頰擱在他頸窩裏蹭了蹭,然後擡起頭,沖他一笑。

“好累呀,”他迷糊地耷拉下眼皮,“師尊——”

他臉上還有方才被琴刃割破的細小傷口,不算深,但泛着刺眼的鮮紅。

雲澹容嗯了一聲,用指腹輕柔地擦去滲出來的血絲。

“我們回家。”

-

今晚有雨。

江練睡得很沉,但還是朦朦胧胧聽見淅淅雨聲,不知道是夢裏的,還是現實裏的,不過若是下雨,想來明天能瞧見帶露梅花。

他無意識地呢喃着什麽,翻了個身,聽着風吹動窗棂的聲音,再一次沉沉眠去。

不知道和他白日裏問的那個問題有沒有關系,夢裏出現的是熟悉的場景。

他又夢到自己剛入門那會兒,山上冷清得仿佛只有自己一個人,師尊只在偶爾來指點一下,大部分時候都在閉關,好不容易閉關結束,江練去找他,雲澹容就坐在後山寒潭邊,池裏有魚,飄着落梅,點點皓白如雪,“守一”置于身側,光華內斂,靈光流動,對方垂着眸,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走近,雲澹容似有所感地擡頭。

然後夢就醒了。

-

又是一年夏天。

城南的說書老頭發自內心地感謝那位替自己弄來黃泥砌牆的好心人,慶幸自己又熬過了一個寒冬與凜春,他拿着本《金陵燈》的話本,慢悠悠地往茶館走去。

秋生劍宗焦頭爛額地處理着洛陽論道留下來的爛攤子,又急着填補空缺的長老名額,哪怕是不問世事的雲長老也忙得腳不沾地,唯獨江練是個閑人,他偶然間心血來潮去映日峰走了圈,才發現荷花開了,煞是好看。

可惜孤芳自賞。

從下一屆開始,洛陽論道交由三大門派輪流舉行,雨天師被廢了靈骨,不得踏入修仙界一步,江練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只穿着一身陳舊的藍衫,慢慢地往山下走去,黑貓懶散地蹲在他過于削瘦的肩上,尾巴尖尖地垂下來,看上去比之前圓潤了不少。

朝廷新設了仙居學士的官職,似乎是有意向恢複和修仙界的往來,聽說是新上任的齊探花提出的奏折,小公主對其青睐有加,當衆抛出橄榄枝,卻被探花以“臣心有所屬,早已決意終身不娶”堅定地拒絕了。

風從山間來,又往低處去。

有青衫男子立于蒼桐之下,四周分明人來人往,卻仿若視而不見,樹下有一精致小巧的六角提盒,裏面是幾碟立夏小食,那侍女按夫人的吩咐放完了便一路回了府,廳內,老爺和夫人在用餐,烏黑發間的蝴蝶發簪展翅欲飛。

幾家歡喜幾家愁。

秦淮河畔的風月樓歌舞升平,皎如銀月的女子安坐在最高處的暖閣裏,像是不急不緩地等着什麽,不一會兒,門被撞開,豔若桃李的女子咬牙切齒,眉宇間是不服輸的生動。

金陵的雪早化了,精致的庭院裏郁郁青青的一片,有人坐在亭中默然飲酒,忽然被嗆到,身後的書童正在小心地替他披上一件披風,頓時大驚,不分由說地奪走他手中的杯子,氣鼓鼓地推着他小跑回了屋。

洛陽小院今日來了位客人,門外的訪客有着與主人如出一轍的眉眼,一個靈動一個溫婉,面紗之下,是兩張足以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姣好臉龐,廚房裏沖出個端着藥碗的嬌小身影,步伐匆匆,嘴裏還在叽叽喳喳地念叨着什麽。

湖心小島,小沙彌照例早起去庭間打掃,忽然看見佛牙塔的小門開着,撓了下頭,過去一看,驚訝地發現裏面放着的分明是定慧大師的舍利子,他正要去禀告首座,轉過身才發現若明大師已然立于院中,神情若有所思,輕輕道了聲原來如此。

一處山間小院裏,一身材豐腴的女子用劍鞘怒拍桌子,和穿着寬袖大袍的道人争論着什麽,端着青瓷茶具走來的姑娘盈盈斟了茶,又好聲好氣地說了什麽,兩人哼了一聲,這才各自坐下喝茶。

咯吱——不遠處,背着刀的短發女子推門而入,她發絲被汗水浸濕,端起茶水一飲而盡,餘光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什麽,拿起來才發覺那分明是塊上好的暖玉,入手溫熱,只覺全身舒适,連方才修煉時的筋骨之痛也全然消散。

她愣了下,顧不上放下茶杯就大步往另一間房跑去,剛剛出門就撞進另一人的懷裏,那人悶哼一聲,語氣裏滿是嫌棄,但手還是扶住了她的肩。

沿街茶館內,穿着錦絲綢緞的男子緩步進入,靠窗的女子停下動作,微微一笑,又說了什麽,男子鎮定地點了頭,快走到桌邊時突然被自己衣角一絆,差點直挺挺磕桌角上,被女子眼疾手快地扶了把,身後的起哄聲變成響亮的噓聲,他漲紅着臉道了謝,又回過頭,沖那群看熱鬧的師弟們狠狠瞪了眼。

梁州一處野村,有兩人身形玉立,與四周格格不入,抱着粗糙木劍的幼童路過,好奇地多看了兩眼,總覺得眼熟,再回頭看兩眼,頓時大驚失色——神色散漫的那位竟然與已然去世的祖母留下的畫卷上的男子一模一樣!

對方莞爾,蹲下來問他祖母的事情,幼童一一如實回答,那男子輕輕嘆了口氣,幼童眨眼,那兩人已然消失。

幼童以為自己遇到了山間神靈,忙不疊興奮地向家跑去,翻出畫卷,那本該畫着仙人的熟宣卻是一片空白,再一看,裏面似乎夾着什麽,拉出來一看——是一本劍譜。

-

此後種種,與山上的他們無關。

清靜峰仍然清靜。

先前凋落了不少的梅花果然又開了,江練取了些幹淨的花瓣,做了些梅花糕,又翻出來當初師祖釀的酒,興致勃勃地揭了紅布,沒想到那酒存了幾百年,又苦又澀,兩人沒怎麽猶豫就一致決定誰釀的誰喝。

其餘的都給放回去了,唯獨那壇開過的酒,江練把壇子拿來釀了新的梅花酒,仔仔細細地封好,等着來年春日開壇。

期間,他那修煉狂魔的師尊又陸陸續續閉關過幾次,江練掐算好日子,趕在第一時間去見對方,雲澹容就坐在寒潭邊,垂眼看着水裏绫魚,偶爾也會撫琴,直到有一天,那琴和那難喝得慘絕人寰的酒都不見了。

後來有一次,他想着能早些見到對方,故意提早了些去後山等師尊出關。

因為期待緊張,也因為閑得無聊,便坐在寒潭邊,低頭去數池子裏的落花,數到五十有三的時候,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衣物和佩劍摩擦的聲音,轉頭看去,雲澹容在慢慢走過來,注意到他的同時,腳步頓了頓,神情有片刻的意外,又自然而然地柔和下來。

江練忽然就明白了。

——他或許,也是在等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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