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打響,操場上的人變得更少,考前最後一天,大部分學生都在主動的抓緊時間查漏補缺,或者被動的被老師們控在教室裏做最後複習,以前每天下午最為熱鬧的操場,現在幾乎沒剩下幾個人。
操場東邊的籃球場上,也就只有周霭和陳浔風兩個人。
周霭微低着頭坐在球場邊的看臺上,書包放在旁邊的座椅上,他的膝頭擱着翻開的書本,風從他身側經過,他在風裏顯得更加沉靜。
陳浔風在球場上抛着球單人投.射,籃球撞.擊軟膠地面發出砰砰的聲音,在這片安靜中顯得突兀,然後他慢慢收了手上動作撿起球,站在球場中央,轉身看向場邊的周霭。
夕陽的光直直而來,灑在周霭幹淨的校服上,也将他的額發染成淺金的柔軟色澤,周霭手上拿着只黑色的中性筆,書寫的動作斷斷續續。
這不是個适合學習的環境和位置,校外有咖啡廳,校內也有圖書館和安靜的空教室,哪裏都比這裏合适,但剛剛兩個人繞着操場走了兩圈後,周霭卻選擇就在球場邊。
這處其實挺安靜,所以籃球斷續的砰砰聲就有些明顯,但陳浔風停下動作這麽久,周霭也依舊沒有察覺,他仍舊專注的投入在自己手上的書頁裏。
陳浔風徹底坐下來,他坐在球場中央,剛好是直線面對周霭的位置,他托着下巴靜靜看與自己隔着段不遠不近距離的男生。
小時候的周霭是個敏感的小孩兒,即使他身邊都是群和他同樣年紀的小孩,他也總是緊繃繃的,他對身邊人的竊竊私語、指點讨論、甚至停留在他身上的視線輕易就可以察覺。
因為小孩子并不都是純良無害,他們總是将懵懂無知當作借口,然後肆意施.暴。
幼兒園是有統一午睡的,但在陳浔風剛認識周霭的那段時間裏,周霭從不午睡,每天中午值勤的老師離開後,周霭就睜開眼睛望着頭頂的天花板,幼兒時期是每個人接觸這個世界的積極好動的時期,但沒有人和周霭交流,周霭過早的就學會了無聲發呆,他可以自己發着呆望着虛空過很長的時間。
之後陳浔風才知道,周霭情願睜着眼睛渡過中午漫長的兩個小時,也不願意閉眼休息,是因為之前的午睡,他幾乎每次都是被迫從夢中驚醒,旁邊那些好動的男生不睡,他們等周霭睡着就開始弄他,所以周霭每次醒過來,面臨的就是身邊同學給他制造各種“驚喜”項目。
而在陳浔風接觸到周霭後,每次值勤老師離開,陳浔風都會從自己的床上滑下去,他去守在周霭旁邊抓着他的手,他還學着大人的動作拍着周霭的肩膀哄他睡覺,但他自己全程都不睡,他就站在周霭旁邊,他和大卧室裏的那些“假睡”的學生們熬,他熬過他們,然後他将他們對周霭做的那些悉數奉還。
最嚴重的一次,整個大卧室裏,除了周霭的床鋪,所有人的被子和衣服都被冷水浸透,那時是冬天,整個班裏的學生大半都被陳浔風搞.得生了病住進了醫院。
可能正是因為身邊的環境原因,周霭在最小的年紀,就活成了最警惕、最敏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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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陳浔風眼前即将17歲的周霭卻和過往有很大不同,那幾年的周霭有多警惕敏感,現在的周霭就有多淡然甚至漠然,現在幾乎沒有什麽可以再影響到周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好事,如今周霭的心理極其強大,沒有任何人或物可以輕易影響到他,他也不會給那些爛.人任何多餘眼神。
但陳浔風卻覺得心裏某個地方空蕩蕩的,他缺席的那六年,他不知道周霭是怎麽過的,他也不知道周霭是怎麽從當初那個敏感的小孩兒長大成現在這副模樣。
陳浔風的慣性思維從來不是自欺欺人的把所有事情往好處想,他不會粉飾太平的欺騙自己周霭在那幾年過得很好,周霭有那樣的父母,他的身邊有那樣的同學和老師,周霭必然過得不會好。
後悔沒有用,陳浔風只是遺憾,遺憾那幾年的他也小,所以他甚至無法掌控自己想去哪想留在哪。
陳浔風坐在操場中央,撐着下巴定定望着眼前的男生,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周霭那幾年小學和初中到底是過得哪種生活,他想知道周霭的成長軌跡,想知道他是如何獨自長大,想知道曾經有沒有人傷害過他、又是怎麽傷害他的。
遠處教學樓區的下課鈴打響,陳浔風在鈴聲裏回過神來,他居然就在這裏望着周霭坐了半個小時。
規律的下課鈴聲結束,陳浔風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之前周霭每天自己步行回去,但現在是每天早晚都有司機準點接送,陳浔風大概猜得出原因,因為周霭身上的傷。
從樓梯上摔下來,肯定不可能只傷到腰,而将近1個月過去,周霭還戴着醫用護腰,那麽他最開始摔得必然不輕,但周霭不想說,陳浔風沒有死追着問,他不喜歡逼周霭做他不喜歡的事,包括逼問他不想回答的問題。
何況很多東西的了解并不只靠問。
兩個人照舊是共行從學校到後校門口的這段路,周霭家的司機總是将車停在後校門向東第四棵梧桐樹旁邊,所以從教室走到車前,照他們的步速,可以共同走4分鐘左右。
周霭上車後,司機掃了一眼每天都站在車外的陳浔風,然後就發車離開,周霭坐在後排的車裏,戴着的耳機裏播放着英語聽力,他的視線淡淡放在前排的後視鏡裏。
車向前駛,鏡子裏陳浔風站在原地沒有動,但兩個人的距離卻在拉遠,陳浔風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轉過路口,他的身影徹底消失。
晚上回家,照舊是五個人的晚餐,飯桌上也照舊是三個大人其樂融融的交談。
自從那次周霭表示想換家教,徹底惹怒了周銳誠,周銳誠認定了陳驷流的優秀,他對陳驷流更加刮目相看,反過來,他也認為周霭已經處在叛逆期開始不聽話,他将陳驷流當作周霭的優秀榜樣,所以陳驷流出現在他們家的頻率更高了。
陳驷流大四已經保研,時間相對自由,甚至他現在還接手了周佑寶的學前輔導。
晚上在書房上課,因為是考前,所以陳驷流給周霭留了更多的時間,讓他自己複習,他坐在周霭對面,撐着下巴看眼前少年冷淡的臉。
周霭很專注,脖頸微彎,視線一直放在書頁裏,效率很高。
陳驷流從周霭初中起就開始做他的家教老師,周霭的成績一直優異,但陳驷流卻并沒有太多的成就感,因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給周霭提供的幫助并不多。
他講什麽周霭都聽,他出的試卷周霭全對,但這些都不是他的功勞,他的家教行為其實可有可無,可當時他實在缺錢,所以他留了下來,繼續蒙蔽自己的做些周霭并不需要的無用功。
這份工作工資高昂,并且學生周霭讓人過于省心,這是份完美的兼職,但後來周霭逐漸長大,陳驷流發現自己的心思也慢慢轉變了,他開始對周霭産生興趣,他已經不再缺錢,所以他留下來的理由,變成了周霭本人。
周霭換了本書,陳驷流從直直盯着他的狀态裏回過神來,周霭只是安靜的坐在對面看書,他沒有任何多餘動作,但陳驷流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場景就是對他有種吸引力,他很少發呆,但卻屢次在這片寂靜裏失神。
陳驷流揉了揉眼睛,對周霭遞過去一杯水:“喝口水歇會吧。”
對面的周霭完全沒有理會他,對他的話毫無波動。
陳驷流抿着唇稍作猶豫,他在這瞬間想起前兩天周銳誠在自己面前說的話,周銳誠當着他責怪周霭的不聽話不懂事,他說周霭想要換掉他,他認識周霭兩年了,但周霭一直都讓他空落落的,在周霭面前,他像是什麽都抓不住,他罕見的有些着急了。
所以陳驷流直接擡手過去,摁住了周霭正在看的書,他問周霭:“周霭,我是做錯什麽了嗎?”
周霭垂眸看着蓋在自己書頁上的那只手,終于有了反應,他冷冷的蹙了蹙眉,然後慢慢擡起頭看向對面。
陳驷流終于對上周霭的視線,他收回手,放松下來朝周霭笑了下,輕聲問:“我是哪裏…讓你不舒服了嗎?周霭,你可以告訴我的。”
周霭很久沒和他有過課程之外的交流,就算是課程內,也是他講,周霭安靜的聽,其餘時間,周霭就像是個沒有靈魂的漂亮殼子。
現在對面周霭的表情終于不是慣常的淡,陳驷流看見了周霭情緒裏明顯的冷,然後周霭擡起手,對他打了句完整的手語:你需要想清楚,你是個老師。
周霭的意思是,他現在所做,已經完全不屬于他的職業範疇。
陳驷流盯着他,眉心輕動,他慢慢但認真的說:“我可以不止是你的老師,周霭。”
這是他再明顯不過的試探,以前他也覺得周霭還小,甚至在意識到自己開始期待每天與周霭的見面時,他覺得自己過于荒謬。
青春期的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取向是男生,但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心動,會姍姍來遲在一個比自己小6歲的高中生身上,但每次看見周霭,他卻又覺得這份心動完全可以理解。他本來的打算是等周霭再大些,再長大點,或者陪着周霭考過高考,最起碼等周霭18歲成年,他認為他可以等,但周霭根本沒有給他等待的機會,在周霭身邊的他,似乎也越來越壓.不住自己的心動體現。
所以他發現他越來越不喜歡周霭不理他,不喜歡周霭推開他,也不喜歡周霭說想要換掉他。
然後他着急了,他甚至抛開了本來想要溫水煮青蛙的陪伴策略,他在現在就已經着急忙慌的亮出自己的目的,他現在就沒有鋪墊的開始試探周霭的反應。
話落,陳驷流緊張的盯着周霭,等着他的回應,同時他也在心裏安慰自己的失言,說開了好,說開了,他就不用再在周霭面前克制着自己。
周霭擡眼看了一眼背後牆面上的挂鐘,規定的上課時間是直到晚上10點,離現在還有半個小時,周霭擡手拿過旁邊放在書房裏的平板,他在某個軟件上輕點兩下,平板上突然出現的場景正是書房的俯視圖,視頻中央,正坐着他和陳驷流兩個人。
這是那次周霭提出想要更換家教後,周銳誠找人來安裝在書房的的,周銳誠認定是周霭有問題,攝像頭的安裝必然不是因為陳驷流,而是為了震懾周霭、監.控上課時期的周霭。
陳驷流并沒有等到周霭的任何回應,甚至從周霭平淡的表情裏,他都沒有看出來周霭到底有沒有理解到他的試探。
周霭甚至也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只是将平板撐開立在他們旁邊,界面裏同步播放着書房裏的動态,然後周霭低下頭去,重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手上的書頁裏。
陳驷流的目光在平板的熒幕上淡掃而過,書房安裝監控的事情周銳誠早就跟他說了,但他這兩天心思似乎全在周霭身上,他幾乎都忘記這個東西的存在,所以他沒想到,周霭會在這個時候點開監控,擺在桌面上,當作明晃晃的警告。
當天晚上睡覺之前,周霭才看到手機在半小時之前收到了一條新消息,還沒有點開,他就已經知道發過來消息的人是誰。
他靠坐在窗臺邊,單手劃開了這條新消息,是條彩信圖片,照片裏男生的手擡着一只白色小貓的下巴,貓的藍眼懵懂的看着鏡頭。
看見照片,周霭并不驚訝,陳浔風既然跟蹤他那樣久,連每天送早飯的時間都卡得那麽準确,他知道那群貓的存在也是理所當然,然後他又想起陳驷流說的有別人一直在喂貓,所以,那個別人是陳浔風。
手機頂端又跳出來消息,對面發過來單字:睡。
緊接着又跳出來一條,像是解釋:我設置了消息閱讀回執,你看到信息,我這裏有提醒,快1點了,你怎麽還不睡?
周霭的手指滑了滑手機屏幕,他頓了頓,然後第一次給對面的那個號碼回複消息,他回:睡。
但關了手機躺在床上,周霭卻一時沒有閉眼,他的手臂搭着額頭,漫無目的的望着黑色天花板上映上的冷白月光。
今天陳驷流向他的暗示讓他覺得惡心,最開始他只是讨厭陳驷流過度的熱情和靠近,但他确實沒有想到,陳驷流抱有這種心思。在這之前,周霭經歷的正常的親情友情都少,他更沒有想過關于未來伴侶的事情,在他這裏,各種感情的模樣大概都被籠着團白色的霧,周霭看不清,也不想試圖去了解。
之前看到女孩子寫給他的信件,周霭心裏其實并沒有太多波動,他只是尊重。而在今天陳驷流的試探後,周霭除卻惡心,心裏卻有團霧被撥開了,周霭在此刻清晰的認識到,男生和男生之間的感情模式也可以有許多種。
周霭望着天花板,他在此刻想起來陳浔風,小時候的陳浔風和現在的陳浔風在他眼前輪番重疊,陳浔風不是朋友,朋友之間的感情沒有他們這麽具有不可取代性和唯一性,陳浔風不是親人,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陳浔風更不是愛人。
周霭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他想許多,但他卻始終無法給陳浔風找到一個合适的身份歸宿。
…
期中考試依舊考兩個整天,考完最後一場考試,陳浔風靠在1考場門口等他。
1考場收卷後,按照考號順序離開,周霭是第一個離開考場的人,等在門口的陳浔風看見他來,很自然的開了瓶水遞給周霭,1考場有些人透過窗戶往外看,期待着啞巴周霭比劃手語的模樣,但兩個人之間連話都沒怎麽說,像是對上個眼神,就已經同步轉身離開。
路過2考場,周霭看到站在後門口正和一位老師交流的秦老師,秦老師面色冷肅,眉皺得很緊,旁邊的陳浔風在此刻突然抓了下他的手腕,帶他走另一個方向:“我們從這邊走。”
下樓梯時,陳浔風邊走邊蹙眉觀察着他的校服,他問:“真的把護腰拆了嗎?”
周霭直接擡手拉開了校服外套的拉鏈,秋季校服裏面是夏季校服素白的短袖,周霭的骨骼輪廓在其下隐隐顯現,他明顯已經卸下了稍重的醫用護腰,陳浔風就笑了下,看周霭擡手往上拉拉鎖,出聲道:“我沒不信你。”
話落,陳浔風就收了笑,他看着周霭挺認真的說:“今天我送你回家。”
昨天中午,周銳誠的助理給周霭約了身體的複查,得到的結果是恢複良好,可以停藥并且摘除護腰帶,從醫院回來後周銳誠就給他停了每天早晚的司機接送。
周銳誠的考量總是帶着矛盾的沖突,他一面認為周霭即将成人,需要獨立、自立,一面又在許多方面嚴控周霭,覺得周霭叛逆又不懂事。
他不接受周霭的違逆,但也不喜歡周霭的平靜順從。
但現在,周霭确實已經恢複成自己步行上下學,今天考試比平時的放學時間早一個小時,兩個人正往學校操場的方向走。
聽見這句話,周霭放下自己拉拉鎖的手,轉頭看過去。
陳浔風和周霭對上視線,安靜的看着他,突然出聲念了遍他的名字:“周霭。”
他叫得挺無意義,語調也輕輕淡淡,但周霭聽見這聲,卻沒有再搖頭拒絕。
兩人走出教學樓,秋風随着夕陽的光撲面而來,陳浔風這才提起剛剛讓周霭轉向下樓的原因。
陳浔風望着遠處,動了動自己的手臂,對旁邊的周霭說:“你們班胡成,考試作弊被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