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陳浔風在這年的春天滿了19歲,所以他在暑假的時候就去拿了駕照,第一天中午兩個人出門,陳浔風在樓下開了輛好坐些的suv。
去的路上周霭坐在副駕,前半段路車上中控臺連着手機藍牙在播高考必背文言文,後半段路則是陳浔風邊開着車邊慢聲背,他背《出師表》、背《滕王閣序》,也背《蜀道難》,陳浔風在背,周霭坐在旁邊陪着他,也在平板上同步默寫,但輪到《離騷》的時候,陳浔風卻有點罷工了,他邊減速駛上輔路,邊說:“看到《離騷》我眼睛疼,現在只記得住前半段。”
平板上自帶語言系統,周霭點了下“滕王閣序”四個字,标準的女聲普通話順勢讀出來篇名,陳浔風聽出來周霭想要表達的意思,他剛剛順暢無阻的背完了長篇的《滕王閣序》,現在輪到短篇目的《離騷》,卻不背了,他在開車的間隙裏偏頭看了一眼周霭,卻剛剛好對上周霭的目光,周霭像是正在等他的回答。
陳浔風就笑:“剛開始看《離騷》的時候,我連文裏的字都認不完,太繞了。”
他開着玩笑跟周霭輸出歪理:“不背就不會忘。”
周霭垂着眼睛在平板上默寫《離騷》,聽見陳浔風的話,也淡淡笑了下。
車停在靠海的停車場,陳浔風先拉開車門下車,他将放在後座的包和衣服拿出來,周霭在座位上剛裝好東西,身側的車門就被陳浔風從外面拉開。
冷風瞬間撲進來,陳浔風擋在車門邊,他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他搭着車門,另只手将羽絨服遞給周霭,說:“外面風大,先穿衣服。”
周霭穿的是陳浔風的黑色長羽絨服,羽絨服底端已經到他的膝蓋,袖子也長到将他的手全部遮住,他下車後,陳浔風還給他圍上厚圍巾,他徹底只有臉露在風裏了。
陳浔風邊圍還邊安慰他似的:“這塊的溫度零下了,多穿點,不感冒。”
周霭穿很厚的衣服,手都藏在袖子裏拿不出來,他沒有其他的交流方式,只用眼睛安靜的看着面前的陳浔風。
陳浔風就笑,輕輕湊過去抵了抵周霭的額頭。
現在是下午兩點,但這片遼闊的海域像是只有他們兩個人,這裏沒有游人交織的沙灘和淺海,入目全是黑色的礁石和暗藍的看不到底的深海,海水拍向岸邊的礁石,碰撞出白色的水沫。
陳浔風單手提着個黑色的行李包,另只手探過來,就算是隔着衣服,他也準确無誤的拉到藏在袖子裏的周霭的手,他們踩着棧橋往上船的海邊走,棧橋是木板鋪起來的,腳踩上去有規律又沉悶的聲音,鷗鳥從他們頭頂盤旋而過,和着風聲發出斷續的鳴叫。
等到處理好手續上船安頓好,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兩個人都提前約了船,預約的甚至還是同一家船務公司,好在昨天周霭将自己的預約信息拿出來,陳浔風就打電話取消了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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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開始變得暗淡,太陽已經有漸漸西沉的趨勢,在逐漸變色的夕陽光下,船載着他們遠離陸地,往更廣袤的海面上走。
他們在房間裏收整好東西再出來時,船行的速度已經逐漸穩定下來,掠過他們的風小了許多,周霭坐在船頭的甲板上,手肘撐着船杆,微低着頭看流過自己腳下的暗藍海水。
陳浔風坐過去在周霭旁邊,周霭微垂着頭,風将他的黑色短發吹得極亂,陳浔風用手給他理了理,然後扶着周霭的額頭讓他擡頭,說:“看底下看暈了。”
周霭看一眼旁邊的陳浔風,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陳浔風跟着他低頭,看向勻速後退的海面。
落日挂在天上,也映在無垠的海面上,周霭看着水面上他和陳浔風被拉得變形的影子,海水的潮濕和腥鹹撲面而來,這次周霭不再是隔着手機屏幕聽浪潮的聲音,他是切實的飄在海面上了。
這是周霭第一次出海,跟他一起的人是陳浔風,周霭将下巴輕輕抵在船杆上,陳浔風在旁邊扶着他的後背,周霭看船尾卷起來的白色浪花,看眼前豔麗壯闊的夕陽,也看望不到頭的深藍的海。
可能是因為說不了話的原因,周霭從來都活得安靜,在無限的安靜裏,周霭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他不問也不說,只以這種無聲的方式去觸碰身邊的世界。
船速越來越低,風聲漸漸小了,夕陽的霞光灑在白色的船身上,整片海上像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陳浔風拿過來放在後面的包,包裏有剛剛在岸邊買的餅幹,他将餅幹掰碎,撒到甲板上,邊撒邊說:“那個售貨員說海鷗喜歡吃這種餅幹,我們試試?”周霭将自己過長的袖口捋起來,他擡頭望了下頭頂,但并沒有發現鷗鳥盤旋的蹤跡。
陳浔風将那包餅幹掰完,拍了拍手上的殘渣,然後過來拉了周霭的手,他說:“碰不碰得上全看巧合,它們來就來,不來就算了。”說到這裏,陳浔風話鋒突轉,他揉了揉周霭的手指:“…今天你手還挺暖和的?”
周霭擡起袖口,給陳浔風看他這件長羽絨服的厚度,羽絨服裹住他大半個身體,他坐在零下的風裏吹,也完全沒感到冷。
陳浔風坐回周霭旁邊,他手繞過周霭的肩膀,将他那只剛捋起來的衣袖又給人松下去,他說:“暖和好,不感冒。”
周霭剛伸出來的手又重新被長袖籠住,他偏頭看向身側的陳浔風。
陳浔風手指捏捏他下巴,臉上的表情淡,但語調挺溫柔,他低頭碰來碰周霭的額頭,說:“這麽乖,就像是在欺負你似的。”
陳浔風朝周霭敞開手臂,他說:“來,抱會。”
周霭微微挪了下坐着的位置,将頭靠在陳浔風的肩頸裏,陳浔風的手臂隔着羽絨服穩穩攬在他的後背上,他們的另外那只手還拉在一起,陳浔風捏着周霭的手指,摩挲他中指上的繭,他說:“周霭,明年夏天,我們去浮潛吧。”
周霭睜着眼睛看陳浔風的臉,他的食指指尖輕輕扣了扣陳浔風的手掌心。
陳浔風捏住他的手指,說:“這回我們在海面上,下回我們就下海裏去。”
船似乎徹底停住了,周圍始終呼嘯着的風都安靜了,夕陽的霞光染紅了整片天際,他們靠在一起,安靜的飄蕩在冬天的海面上,在海面中央,潮漲潮落的聲音反而變低了,周霭恍惚聽見遠處海鷗的鳴叫,陳浔風跟他說:“每次想到明天,想到明年,就會覺得,有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去做。”
周霭望着巨幕般的霞光,聽旁邊陳浔風說話,眼裏慢慢藏了點笑。
兩個人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出聲說話,所以從他們認識以來,陳浔風就什麽都跟周霭說,他像是一個人把兩個人的話都說完了,好的和壞的、開心的和難過的,甚至是羞恥的、讓人尴尬的,他的思考和他的想法,陳浔風全都跟周霭說。
周霭靠在陳浔風身上聽他慢慢說話,陳浔風說:“最近的,是想在後天住進你新租的房子裏,但其實我在找理由。”
周霭用手指輕輕滑了滑陳浔風的掌心,陳浔風任他滑,說:“我在想,我是找個原因,征詢你的意見後再順理成章的搬進去,還是後天把你送過去就不走了,晚上就不要臉的順勢留你那了。”
陳浔風說話的語速總是慢,兩個人像是在輕松的聊閑:“但我又在想,如果你想要點私人空間,或者你想自己住,那我是租你隔壁還是租你樓上,又或者是租你旁邊那個單元。”
周霭就笑了下,他在陳浔風掌心裏寫字,他寫了個代表樓下的單詞,然後畫了個問號,陳浔風看着他搖了下頭,說:“因為我提前看過了,那棟樓樓下都沒空房了。”
說到這裏,陳浔風卻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轉移話頭,他用下巴碰了碰周霭的額頭,說:“我想問個問題。”
周霭輕點了下頭,讓他問。
陳浔風垂眸看周霭的眼睛,他幾乎是以肯定的語氣說:“昨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你不高興。”
周霭睜着眼睛,平靜的看陳浔風,一時間并沒有表态。
陳浔風輕抿了下唇,說:“我先猜一下理由,不對,你就否認。”
夕陽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濃郁,整個世界像是只有藍與橙兩種色調,在這種潑墨似的色彩裏,陳浔風問周霭:“是不是因為你剛從家裏出來,我在你面前提在院裏種果樹的事,讓你想起了家?”
周霭淡淡搖了搖頭,他對所謂的家從來不抱有期待,他更不會因此而産生低落的情緒。
陳浔風又問:“還是說你覺得那裏是我和我舅舅在住,你覺得不自在?”
周霭繼續搖頭,陳浔風身邊有愛他的親人,這是尤其好的事。
陳浔風看着周霭,他眉心輕輕動了動,他硬要個答案,所以他問周霭:“那是因為什麽?”
周霭拿了陳浔風的手機,他的手指點開新的備忘錄頁面,但他卻猶豫了會才開始打字,他先在幹淨的屏幕上寫了個問題,周霭問陳浔風:以後我們也會在一起嗎?
陳浔風沒有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也沒有帶任何的前提條件,他只點頭,說:“會。”
周霭輕輕的呼吸着,他在下行又寫了個問題,他繼續問陳浔風:以後我們會有家?
陳浔風看着他繼續點頭:“會。”
周霭垂着眼睛,在第三行寫:陳浔風,我沒有不高興,但等我們有家的時候,你再問我要種什麽樹。
種下果樹一起等果實結出來這種事,實在是太具有家的私人性,但那是陳浔風和他舅舅的家,那不是周霭的家,所以周霭在那裏沒法做這種決定。
陳浔風看着周霭新寫下來的那行字,他這次沒再說對,他略微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然後說:“好。”
天邊的落日在下沉,像是要徹底泡進海水裏去,周霭聽見越來越清晰的鳥鳴,他要順着聲音去看鷗鳥的方向,但他的臉卻被人托住了,陳浔風不讓他左右偏頭了,他們坐在船板上,兩個人離得特別近,光線都沒有辦法從他們中間經過。
周霭睜着眼睛看陳浔風,橙光灑在陳浔風的臉上,劃出明暗的分界線,他的睫毛很長,睫尾像是帶着細碎的光,陳浔風說:“周霭,後天我想搬去你家,明天我想跟你去逛超市買新家要用的東西,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喝冰啤酒,現在,現在我想親你。”
落日徹底沉入深海,鷗鳥從他們頭頂盤旋而過,海面上又起風了,周霭的手放在陳浔風的腿上,他慢慢松開手上握着的手機,抓住了陳浔風的衣服邊,陳浔風的手臂攬在他後背,就算是隔着厚重的羽絨服,周霭也能感受到他的力度,陳浔風像是要把他抱起來。
也許是因為他們被海風吹得太久了,周霭罕見的覺得,他們的這個吻裏,也帶上了海水的潮濕。
鳥叫聲近在身後,它們停在甲板上吃東西,周霭聽見他們撲騰翅膀的聲音,也聽見他們在甲板上走動的聲音,那些鳥半點不怕人,有只鳥就停下在他們旁側,尖利的喙咚咚啄着船板,但陳浔風像是毫無察覺,甚至将他抱得更緊,周霭輕輕推了下他的腰,過了有段時間,陳浔風才有些好笑的松開他,松開後,陳浔風偏頭去觀察周霭的表情,邊給周霭擦嘴巴邊說:“它們也看不明白我們在幹什麽。”
周霭給大搖大擺走到面前來的鳥讓了讓路,然後偏過頭去,他沒紅臉也沒紅耳朵,但就是也沒看陳浔風。
陳浔風蹲在周霭後邊撐着下巴笑,邊笑邊将擱在那邊的包拿過來,他把包裏剩下那兩包餅幹也拿出來,然後繞去周霭面前,他先将周霭那只長長袖子也疊起來,過程裏他就觀察着周霭的臉,周霭任他看,但不給出回應,只垂眼看底下的海水。
陳浔風始終在笑,最後他将兩包餅幹放在周霭手裏,說:“鳥好多,你給他們喂,我去把桌子搭好,晚上我們煮火鍋吃。”
陳浔風将煤氣竈搬上來的時候,最先便是擡頭去看周霭,黃昏的光越來越暗,周霭蹲在船板上,他身邊聚攏大群的鳥,黑白的鷗鳥和穿着黑羽絨服的周霭恍若混在一起,成為暗藍背景下最鮮明的黑白畫像,畫像中的周霭在很認真的分發餅幹碎屑。
隔着段距離,陳浔風叫了他的名字:“周霭。”
聽見聲音,周霭從那群鳥中間擡頭,直直的朝他看過來,陳浔風手裏的相機對焦,拍到這瞬間風裏頭發淩亂的周霭,這是他們走之前裝在包裏的相機,本來是準備拿來拍風景,但兩個人都忘了,而相機裏拍的第一張照片是周霭。
這次他們自然沒有好運的看見彩虹,但他們也并沒有遺憾,兩個人能靠坐在海邊吹風,像是已經就足夠了。
晚上他們就坐在船板上,吃的是滾熱的菌湯火鍋,外界的冷和火鍋的熱混在一起,冷熱兩重,天徹底黑了,頭頂有零散的星星,陳浔風開了瓶啤酒,第一口照舊是給周霭。
可能是從陳浔風那裏喝啤酒喝多了,雖然每次只有一口,但周霭也漸漸從啤酒的苦澀裏面嘗出來綿長的韻味,但确實也只有一口,後面喝的就換成了白開水。
他們住的卧室裏有玻璃天窗,躺在床上,輕易就可以看見頭頂的夜色,那天晚上,周霭的頭枕着陳浔風的胳膊,正要閉眼睡覺的時候,陳浔風突然問他:“…你爸…他還會不會來找你?”
陳浔風并不能清楚的确定周霭和家裏的關系,他只知道周霭現在從家裏離開了,但他不知道周霭的爸爸在這件事情裏到底是什麽态度,他想要了解的更清楚些,因為大多數情況下,來自于家庭的控.制和壓迫,并不能在一朝一夕間解除。
周霭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他略微停頓了下,然後他輕搖了下頭,他從家裏離開的時候,是被周銳誠罵着“滾”的,那天他停在家門口,連樓都沒上,又提着東西原路走出來。
周銳誠自負至極,他不會來周霭面前低頭,周銳誠只會等着周霭堅持不下去,等着周霭回去認錯。
陳浔風只問這一句,他低低的嗯一聲,說:“睡吧。”
周霭被他哄睡似乎哄出來條件反射,他拍着周霭的背,周霭總是能很快的放松然後睡着,等周霭徹底睡着後,陳浔風才探手拿過來放在旁邊的手機。
…
第一天他們起得極早,兩個人靠在甲板上看了日出,昨天下午的那群鳥又飛回來光顧他們的船,但他們已經沒有餅幹,所以周霭将早飯的面包都分了出去。
開車回去的路上,車裏不放古詩詞了,這次放的是前兩年高考英語的聽力真題,周霭在平板上默答案,陳浔風邊開車邊跟他對選項。
車開到家的時候,兩個人在路上剛好做完了三套英語聽力的真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