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蕭慎看了眼他嘴角的弧度,嗯了聲就端着托盤轉身離開。
陳祯将煙碾熄在桌角的煙灰缸裏,旁邊的女人問他:“你認識那帥哥?”
陳祯搖搖頭,扯了扯卷子,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認識。”
雖然口裏說着這樣不确定的話,但兩個人的交集還是逐漸變多了,他們甚至開始維持某種無法定義的熟人關系。
他們最常見面的地點就是蕭慎上夜班的酒吧,陳祯年紀小,但他很能在酒吧裏混,他跟男男女女都能聊,他也惹事也看熱鬧,那兩年的治.安不算嚴格,所以晚上的酒吧總是挺亂,多數時候陳祯可以片葉不沾衣的将自己高高挂起,但偶爾他也會被牽連到亂攤子裏,被牽連後,總是最不愛管閑事的蕭慎将他撈出來。
秋天的某個晚上,陳祯被人用玻璃瓶砸到胳膊,胳膊上流的血把他兩層衣袖全浸濕了,大半夜的他吊着手臂從急診出來,他看一眼旁邊的人,還能輕松笑出來,他說:“你真挺好的,大半夜還陪我來醫院。”
蕭慎提着陳祯空蕩蕩的書包走在旁邊,眉心輕輕蹙了蹙。
陳祯就是個沒滿16的小孩,但他身上總有種詭異的矛盾感。陳祯又乖又叛逆,他叛逆到所有危險的、刺激的東西都要去嘗試,他叛逆到整天和社會上各種人混在一起招搖過街;但他在叛逆的同時又很乖,他不談戀愛,不跟男的女的搞暧昧,他天天在酒吧更多是趴那寫作業,聽說他在學校裏還是年級前幾名的優等生。
陳祯總是紮在最熱鬧的地方,但他又在偶爾表現的特別可憐特別缺愛,他身邊從來不缺各種好的壞的狐朋狗友,但他不變的是總會在私底下跟着蕭慎,他就駐在這家酒吧不挪窩,也會在這會吊着胳膊出醫院時說聲蕭慎的好。
他還沒到16歲,但他像是已經學會成年人那套,他臉上總是笑,笑的像張面具,他總愛以那副輕松調侃的口吻說出或真或假的話。
蕭慎轉頭看眼陳祯,前兩天似乎是中秋,所以今天晚上的月亮尤其亮,月光映在陳祯的臉上,他跳着腳下臺階,恍惚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少年模樣。
蕭慎陷在生活的泥潭裏自顧不暇,如果陳祯是單純的壞,那他沒有興趣成為那個拉他一把的人,如果陳祯是單純的好,蕭慎更不可能會認識到他,半好半壞的陳祯卻又尤其清醒,他像是只需要有人給他點依賴和溫度。
蕭慎在原地頓了頓,前面早已走完這坡臺階的人回過頭來,他笑着問:“喲,走不動了?”
蕭慎下臺階走到陳祯身邊,看一眼他的胳膊,說:“明晚別來酒吧了。”
陳祯沒有被管教的厭煩,他反而挺驚喜似的,他偏着頭去觀察蕭慎的表情,說:“你怕他們來找我尋仇?”
陳祯今晚上之所以受傷,是他自己先開了別人的瓢,是他先動的手。
蕭慎沒回答陳祯的問題,只說:“走。”
他照常将陳祯送到回家的大路上,他立在路燈下,看陳祯單肩挎着包,搖搖晃晃走了段距離才回頭離開。
第二天晚上他沒在酒吧看見陳祯的身影,酒吧的前臺還過來問他一句,問他那個總來寫題的小孩怎麽不見了,蕭慎和陳祯是兩個極端,陳祯是和誰都能聊着玩着,蕭慎則是和誰都不聊不玩。
就算蕭慎在酒吧裏工作已經有半年,他也沒和這些員工有什麽接觸,這會聽見對方的問題,他只淡淡看一眼前臺,前臺耳朵上夾着根煙,疑惑的補充:“他不是你家小孩嗎?天天晚上來這等你。”
蕭慎沒回答前臺的問題,只冷淡的搖了下頭。
這天晚上陳祯從頭至尾都沒出現在酒吧,但來問他的人還多多少少有幾個,男的女的都有,在吧臺處敲着桌面問他怎麽沒過來。
直到淩晨下班回到家,蕭慎才發現他們問的人正大剌剌的等在他的月租房裏。
蕭慎在走廊上就看到他那間屋敞開的大門和亮着的燈,那人甚至沒給蕭慎猶豫警惕的機會,因為他就靠在木門板上,蕭慎轉過樓梯口,就已經看見他的半邊側影。
秋天的溫度降了許多,陳祯搭了小板凳坐在門口,正低頭挺認真的在玩手機上的游戲,察覺到聲音,他轉過身來看蕭慎。
屋裏昏黃的燈光灑在他臉上,陳祯罕見的露出點抱歉神色說:“樓底下太臭了,還有人喝多了擱那吐,我就找上來了。”
他輕咳一聲,指指門邊的窗框:“你這窗戶我一拉就開了…然後我就進去了,但沒動你東西。”
蕭慎越過門邊的陳祯進屋,他租的地方便宜,200塊錢一個月的地方,小的像“鴿籠”,進門第一眼就是逼.仄的牆壁,房間裏的東西少,最占地方的就是那張單人木板床。
蕭慎拿了盆去走廊盡頭接水,水沒接完,身後那人跟過來,蕭慎回頭看一眼他,沒什麽情緒的問他:“還不回去?”
走廊旁邊也是密集的租戶,夜半有濃重的鼾聲,陳祯看着蕭慎水盆裏的水,說:“我是過來給你送錢的,昨晚上你幫我墊的醫藥費,放你床頭了。”
蕭慎沒回答。
陳祯關了給蕭慎打燈的手機,說:“行,走了。”
蕭慎那盆水沒接完,樓底下已經傳來“咚咚咚”踩樓梯的聲音,這棟樓牆壁薄,有人被這聲音吵醒,破口就大罵髒字,蕭慎偏頭看陳祯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腳步迅速的已經要離開這裏。
他在原地頓了兩秒,然後擡手關掉水龍頭。
陳祯的路走到一半就停了腳,他突然轉身向後,他跑到後方直到停在蕭慎面前。
這還是蕭慎第一次看陳祯皺眉。
陳祯臉上罕見的沒笑,他皺着眉說:“我跟你道歉行嗎?”
蕭慎垂眼看着他,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半晌,他擡起手推了把陳祯的肩膀:“走,送你出去。”
這條路沒路燈,兩個人走在黑暗裏,只能聽到彼此的腳步聲。
快走出頭的時候,蕭慎頭次主動提起話題來,他看一眼旁邊的陳祯籠在黑暗裏的身影,說:“你每天晚上12點過才回家。”
陳祯聲音裏像是已經沒氣了,他又恢複往常語調,說:“回不回的,家裏也沒人。”
他在這裏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低了許多:“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姐跟個男的跑了,我媽病死了,我爸心裏眼裏只有他那公司,家裏永遠都沒人,所以我不想回去。”
陳祯說完,兩個人再次沉默。
蕭慎掠過這個話題,問他:“手怎麽樣?”
陳祯像是晃了晃自己那條受傷的胳膊:“就那樣,裹着紗布挺能裝可憐,今天學校好幾個女生給我買零食。”
他們走到大路上,路燈光漸漸出現,陳祯先停腳,他側頭看一眼蕭慎,說:“行了,你回去吧。”
蕭慎以前總将他送到大路上就停步,這次卻還在繼續往前,只說:“走吧。”
陳祯小跑兩步追上,夜半的路上行人尤其少,陳祯側着身體看蕭慎:“你不累啊?”
蕭慎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陳祯像是笑了聲,他踩在旁邊窄細的路肩上走,走着走着要掉下來,他就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去扶蕭慎的肩膀,他邊看路邊跟蕭慎說話:“從這到我家,走的快也要二十分鐘,你再回來就1點了。”
蕭慎問他:“你晚上都走回去?”
陳祯撐着蕭慎的肩膀從路肩上跳下來,他嗯了聲:“我也不困,晚點回去就晚點回去,我的時間多的沒處花。”
蕭慎将陳祯送到他們家別墅外,他站在原地沒再向前,說:“進去吧。”
陳祯拉了下蕭慎的手腕,說:“你先別走,等我半分鐘。”說完,陳祯就小跑着推開大門。
他說的時間很準,30秒不早不遲,他就重新出現在蕭慎的視線裏,他将山地自行車推到蕭慎面前,拍了拍座位說:“你騎回去呗。”
蕭慎說:“不用。”
他看一眼陳祯的臉,還是解釋了句:“我那不安全,有人撬鎖偷。”
說完他朝陳祯揮了下手,邊轉身邊說:“進去吧,我走了。”
那天晚上,蕭慎回去的時候确實已經淩晨1點了,睡前他在自己的床頭看見了疊嶄新的現金,現金旁邊還放了幾袋零食,除此之外,他那月租屋裏的窗戶上還多了套新鎖。
他這套屋裏确實沒放什麽東西,所以他連門窗上破掉的鎖都沒管過,這邊太亂了,就算是完好無損的門鎖也可能被人撬掉。
蕭慎站在窗邊,擡手碰了碰新打的、嵌入牆壁的鎖槽。
…
蕭慎在黑暗裏睜開眼睛來,帶着笑意的聲音恍惚還在夜色裏飄蕩,悠悠揚揚的回響在他耳邊,他從床上坐起來,偏頭看了眼床頭的時間。
他失眠已經是許多年的毛病,學生時代疲于生計,他只能利用晚上的空閑時間去打工,到現在他終于沒那麽缺錢了,卻依舊需要頻繁的值夜班,今天他罕見的得到早睡的機會,卻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轉醒。
他入睡困難,睡着後總是頻繁的做夢,這好幾年,那些夢按照時間反複在他的大腦皮層裏上演,喜怒哀樂,全是一個人的情緒。
蕭慎再睡不着,他在淩晨出了門,然後找了家附近的酒吧坐進去。
他靠着吧臺坐,有陌生的卷發女人拿着煙盒過來與他搭讪,蕭慎視線輕動,但沒有接她的東西。
時間是個不等人的東西,那個在他記憶裏反複跳躍的人已經走了好幾年,但蕭慎走不出來,他好像被自己鎖在了原地。
最開始的時候,蕭慎覺得陳祯是又叛逆又乖的,但之後的每一天,陳祯只在他這裏加深他乖的那面,他像是從野生逐漸變成他家養的小狗,陳祯身上的野性不減,但只信任他只依賴他。
兩個人日漸熟悉後,陳祯依舊每天晚上來等蕭慎下班,但他開始靠在吧臺裏側寫作業,他越來越安分,他不再惹事,但放在蕭慎身上若有所思的目光卻越來越多。
他開始在蕭慎面前展露出許多許多的依賴。
無聊的時候,他就坐在蕭慎的出租屋裏玩蕭慎的小靈通,蕭慎的手機上只有俄羅斯方塊,陳祯就只玩這個,他手指快,總是把手機按鍵按的噼啪響。
走路的時候,他自己是不會好好走的,他總要從後跳到蕭慎的背上,或者綴着蕭慎的胳膊被蕭慎扯着走。
他是個實打實的少爺,但他從沒在蕭慎面前展現出那面,周末或假期他愛窩在蕭慎的出租屋裏,冬冷夏悶他一句沒提過,蕭慎吃饅頭和泡面,他也把饅頭和泡面吃的香,他們認識整整兩年,不管走哪都靠自己的雙腿,兩個人在一起時從沒坐過什麽交通工具。
蕭慎現在回憶起來,那會他實在是太拮據,兜裏的錢和拿到的獎學金全寄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生活水平壓縮到最低成本,陳祯什麽也沒提過,在他旁邊時,就跟着他的生活水平過。
陳祯當然也會有委屈的時候,他上高三的時候,還天天在酒吧裏跟着蕭慎熬,唯獨這個他不聽,蕭慎有天煩的把他兇了,那會陳祯哭了,他拿着蕭慎的小靈通,靠着出租屋破舊的門板,邊玩俄羅斯方塊邊哭。
蕭慎給他擦完眼淚,要送他回去,陳祯聽到這話眼淚又撲出來,他無聲的掉着眼淚,蕭慎有些沒辦法,罕見溫柔的蹲下去拍陳祯的後背。
陳祯是個脾氣尤其好的人,他那會邊哭還邊解釋說:“5年前的今天,我媽死了,我今天…不想一個人在家裏待着。”
那會蕭慎感覺自己的心尤其酸澀,他摟住了陳祯,那是他們之間第一個不算擁抱的擁抱,陳祯靠在他脖子上時,依舊還在流眼淚。
好久好久他們才分開,夏天的夜晚他們摟出滿身的汗,蕭慎仍舊能感受到陳祯用嘴唇貼了他的側頸,那時蕭慎皺着眉半天沒動,他聽見陳祯低低的聲音,陳祯說:“蕭慎,你真的挺好的。”
那天晚上陳祯頭次睡在蕭慎的破木板床上,蕭慎沒睡,他在門前陳祯愛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了整晚,房間很小,所以就算他坐在門板上,也可以清楚的看見陳祯的臉,他就坐在那,看了陳祯整晚。
那之後他就辭掉了酒吧的工作,陳祯再來找他,他就把校園卡給陳祯,讓他去圖書館或自習室學習。
高考前陳祯心心念念要跟他确定關系,那會他一面在學業的繁重壓力下瘋狂打工賺錢,一面拿高考成績吊着陳祯。
陳祯高考後是志在必得的來找到他的,剛見面陳祯就直接在衆人面前跳到他身上,他接住陳祯,陳祯夾.着他的腰,扯着他的領口叫他“學長”,讓他不要出爾反爾。
高考後那段時間,他們過了段相當甜蜜的日子。
陳祯是個膽大又毫不扭捏的,他什麽都想嘗試,他想把蕭慎壓在圖書館的廁所裏親,他還想在出租屋裏壓着蕭慎摸,蕭慎是關系裏更年長的那方,他當然不可能由着陳祯胡來,所以他給陳祯設立許多關卡,好多好多都必須是成年之後才能做的事。
蕭慎其實計劃了挺多,那年他好不容易将家裏的債還完,他以後終于可以單純的為自己而活,他罕見的覺得自己輕松,他規劃了自己和陳祯的許多未來,最近的是他要帶剛高考完的陳祯出去放松趟,他看好了地方規劃了時間,陳祯只要人到就好。
但他根本沒等到陳祯長到18。
他始終記得最後分開時兩個人的決絕,陳祯第一次對他展示出憤怒的情緒,他消失大半個月,再見面時只不耐煩的說要分手。
蕭慎問他是不是瘋了。
陳祯那會靠在牆壁上看他,他的表情比他第一次坐在醫院安全通道的臺階上冷漠多了,他抱着胳膊偏着頭,頸間的鎖骨形狀明顯,他說:“蕭慎,我家裏人讓我出國,但那是你去不了的地方,我不可能跟你搞什麽異國戀,挺沒意思的,分了吧。”
那天是蕭慎聯系不上陳祯的第2周,他沒想到再見面,陳祯就是這樣的狀态。
他挺兇的扯着陳祯的手臂不放,陳祯煩躁的罵了句髒話,說:“你不是從來都挺不耐煩我嗎,我要跟你分,你不應該高興的張燈結彩?”
那天尤其熱,蕭慎的情緒也被這天氣烤的不理智,所以他先轉身離開,然後他再沒找到過陳祯,從那天起,陳祯就徹底從他生活裏消失了。
往常轉眼就能看到的人,徹底沒有了蹤跡,只在夢裏出現了。
…
身邊的卷發女人依舊沒離開,蕭慎低着頭沒理她,只用手指繞着裝滿冰塊的玻璃杯打了個圈,那女人推過來煙盒:“這煙不是我請你抽的,是個帥哥。”
蕭慎皺眉擡頭。
女人朝左後方示意:“那人盯你半小時了,不敢過來找你要電話。”
夜店的燈光暗的很,蕭慎太陽穴的位置突然狠狠的跳了下,他微微向後偏了下頭,隔着店裏高高低低莫名其妙的燈光和裝飾物,蕭慎看見個陌生又熟悉的、剛剛才出現在夢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