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弋之【一】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只不過下一秒,車的門窗全都打開,原本擁擠在車內的妖怪卷着它們的穢物和浮靈争湧而出,急慌慌消散不見。
黑霧散去,光明重現,他還活着。
言二癱坐在地,滿身冷汗,恍如隔世。他渾身乏力酸疼,比那晚背官長銘下山還累。休息稍許後,他扶着桌子勉強站起,有些虛脫地走向房車側門。
弋之就站在門外,她踮起腳尖要去壓車身落下的海報一角,高高舉起的手腕上仍然系着幾天前言二給她綁的黃色絲帶。
海報上弋之的臉比她本人更圓,雙眼晶亮,充滿好奇與期待地看着廣場上路過的每一個人。
“怎麽把我畫這麽胖?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那個也不對,我找人量過了,我不止一米五!這一千年,我還在長高。”弋之換掉她的月牙白長裙,與時俱進穿了條短袖鵝黃舊連衣裙,腳上涼鞋也不合腳,不知從哪弄來的。她脖子上還系着絲巾,小心翼翼遮住了恐怖的刀疤。
言二看着她,砰砰急跳的心漸漸安定,廣場上陽光正好,他長出口氣,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安全感會從一只妖怪身上獲得。
弋之絮叨完,放棄海報,從裙兜裏掏出皺巴巴的一塊錢,“聽說你這兒賣花,我也想買花,可我不是很有錢,所以只要最便宜的那種。我還不太懂你們的錢,這些夠不夠?不過就算不夠我也沒辦法。”她攤開手,嘿嘿笑了,“你賣花給我,是要打折的吧?畢竟你在找我嘛。”
她絕口不提言二受攻擊的事,言二接過那一塊錢,聽她喋喋不休,平靜過後恢複冷淡,“你一點都沒變。”
“哪沒變?”
“話多。”言二微頓,補了一句,“遭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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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雨夜,弋之目送言二和官長銘乘車離開後,獨自在盤山公路的大石頭上坐到天亮。她撐着言二留給她的傘,就像山縫裏長出來的一朵黑面白根大蘑菇。
黑色的山石裏漏出一道白光,白光彙聚在弋之腳邊,長成一朵和她相似的白蘑菇。
“弋之,你為什麽要幫那兩個人?”白蘑菇左右搖晃,輕聲問她。
弋之雙肘撐在膝蓋上,手掌又托着臉頰,也和白蘑菇似的左右晃蕩,“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因為他們是我從萬妖冢出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吧。”
白蘑菇點點圓潤碩大的腦袋,“緣分啊。”
弋之嘻嘻笑。
“弋之,萬妖冢沒了,你以後要去哪兒?”白蘑菇又問她。
“這條路,過去可沒有。”弋之指着言二他們離開的盤山公路,為難道,“不用馬拉的車,我過去也沒見過。我們在萬妖冢裏關了千年,現在的世界,是不是已經沒什麽東西是我認識的了?”
白蘑菇惆悵道:“我剛才注意到他們不用馬拉的車,跑得飛快。唉,應該問,現在的世界有什麽東西是我們還認識的?”
“不會啊,至少日月星辰,花草樹木,你和我,還有人類,都是不變的。”弋之樂觀地想,只要這世上還有人,她就能實現自己的心願。
“是嗎?可我覺得一切都變了。”白蘑菇說,“我感覺自己無所适從。”
“我決定了!”弋之忽然站起身,雨水濺了白蘑菇一身,“一千年前,我是因為迷路才卷進紛争被關進萬妖冢,我要找回當時讓我迷路的那條路。”
白蘑菇愕然,“為什麽要找那條路?”
“從頭開始啊。”弋之說,“只要找到那條路,我就能把現在和過去聯系起來,沿着我過去只走了一半的路,繼續往下走嘛!”
她看起來幹勁十足,白蘑菇說:“我真羨慕你,有時候,我更希望萬妖冢的結界從來沒被破壞,我們都還關在那裏面,不用出來。”
“為什麽?”
“因為即便出來了,我也覺得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啊。”白蘑菇說,“這個世界不會接納我的,我也怕見到那些人。”
“不試試怎麽會知道?這個世界這麽大,怎麽會容納不下一朵蘑菇?”弋之蹲下身,摸摸白蘑菇的腦袋,笑道,“況且,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新世界,那些人,一定也比過去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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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之在萬妖冢附近徘徊數日,努力分辨每一棵樹每一塊山石,可惜千年過去,這兒的路沒了這一段又會從另一端冒出來,就連記憶裏的山頭似乎都被推平,改成寬闊的白色山道。
弋之越走越迷茫,終于承認千年間外界變化無窮,愚公移山再不只是笑話,她已經徹底找不到來路,無處可去了。
“所以你就下山了?”言二問。
“對啊,下山後沿着你們離開的那條路一直朝前走,就來到這個地方,路上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因此耽誤了。”弋之坐在車門口的臺階上,仰着小臉,振振有詞,“然後聽說縣城裏有一輛繪有我畫像的車,每天四處招搖,車的主人到處找我。”
“所以你來了。”言二站在車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裏,他很高,直挺挺站在那兒替弋之擋去大半陽光。
“可你為什麽找我?”弋之解開絲巾,露出脖上猙獰的血紅疤痕,“萬妖冢的妖怪都認得我,你大張旗鼓找我,只會把那些無家可歸的妖鬼全招到身邊來,就像今天這樣。”
言二說:“這兩次我都差點被殺。”
“這兩次,要殺你的不都是你自己嗎?”弋之嘀咕,“挖坑往下跳的是你,拿剪刀自裁的也是你。”
“它們引誘我自殺。”
“讓你抑郁不快,心憤難平,最後了無生趣,這是妖鬼們的拿手好戲,尤其大部分人都有心傷,就在所難免了。被困在車裏時,你想到了誰?想到了什麽事?我看你……”弋之窺探言二臉色,卻發現他的臉着實精細耐看,她對美人是極友善的,便換了同情的語氣,“似乎很傷心。”
言二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說:“我在家裏也遇到過妖鬼,但它們并不傷害我,也不太作惡。”
“是嗎?”弋之歪着腦袋想了想,“因為它們不是萬妖冢的妖怪吧?它們年紀不大,自由自在慣了,又和人類相處得久,和萬妖冢裏被關千年剛剛獲得自由的老妖怪自然不一樣。”
“所以我兩次遇到的都是越獄的重刑犯,”言二自嘲哂笑,“難怪兇多吉少。”
弋之不喜歡言二這樣笑,她摸摸肚子,說自己餓,要去附近找吃的,便跳下臺階,像個小孩三兩下跑遠了。言二等她走遠,才坐到她原先坐着的臺階上,心有餘悸地摸摸心口,又從口袋裏掏出那串雪白小花。
一直偷瞄這邊的官長銘怯怯走過來,小聲說:“這是什麽花?咱們進的貨裏沒它啊。”
“這是雪之滴,又叫鈴蘭水仙。”言二轉了轉花枝,“象征希望和強悍的生命力,鼓舞人們勇往直前。”
“聽上去挺好。”官長銘問,“弋之給你的?”
言二想起這花在鋼剪刀刃上生長綻放的瞬間,就像長在他自己的手指上,“她說我送過她一朵花,可我沒送過。”
“是那個蝴蝶結吧,她把它當做花了。”官長銘比劃了下手腕,朝弋之跑遠的方向望一眼,“既然我們找到她了,接下來怎麽辦?你和她談了天眼的事嗎?”
言二搖頭,剛剛經歷生死,他的腦子還有些混沌。
官長銘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從車上死去的鮮花,也猜到言二剛剛必定經歷了可怕的事,便提議道:“我看弋之不像壞人,要不咱們先請她回家,然後等你……”他的食指在腦袋上繞了幾圈,“等你理清楚了,再和她好好說,而且我覺得,有她在,咱們應該比較安全。”
這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言二答應。
官長銘便鼓起勇氣,在廣場冰淇淋車旁找到扒着櫃臺垂涎欲滴的弋之,用一只香草味的甜筒與她達成協議,請她今晚和他們一起回家。
弋之本就無處可去,舔着冰涼涼的甜點,極爽快地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