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朋友【一】
官長銘在花車上嘆了第一百零一次氣時,小崂山一身道袍,騎着他突突突的摩托車來了。
弋之受不了車內沉悶氣息,趕緊溜下車跑到小崂山身旁,殷勤道:“道長,你來啦!”
小崂山往車上瞄一眼,悄聲問她:“官長銘還生不如死吶?”
弋之連連點頭,“言二說失戀都這樣。”
小崂山不屑地哼了一聲,“胡說八道,誰失戀都像他那樣要死不活?也有生龍活虎唯恐天下不亂的。”
“啊?”弋之替他撐開命理風水的招牌,不假思索就問:“道長你失戀過嗎?”
話剛問完,腦袋上也挨了小崂山一指頭,“就算你是弋之祖宗,也不能拿道士開玩笑知道嗎?”
弋之抱住腦袋,“可你吃肉又喝酒啊。”
小崂山又是一指頭繃過來,弋之被彈得嗷嗷叫,再不和他糾結道士不道士的問題。
小崂山以小欺大間,一個須發皆白胖肚子的老大爺走上近前,他頭戴夕陽紅旅行帽,身穿發黃白襯衣和灰布長褲,腳上是雙破舊的黑涼鞋,他滿臉熱汗,氣喘籲籲道:“請問……弋之在嗎?”
小崂山和弋之同時轉過腦袋看老大爺。
老大爺眼底黃黯,臉上黑斑點點,看起來很不健康,但他笑得十分友善禮貌,“請問,弋之在不在?”
弋之忙道:“我就是。”
老大爺聞言上下打量弋之,難以置信道:“您就是弋之?”
弋之用力點頭。
老大爺盡管還有些不信,仍是從褲兜裏掏出手帕擦拭臉上的汗,輕聲道:“如果您是弋之,您能不能幫我朋友一個忙。”
一旁的小崂山插話道:“幫你朋友的忙?什麽忙?你朋友為什麽不自己來?”
老大爺看向小崂山,先前見他敢打弋之,心下凜然,以為他是比弋之輩分還高的誰誰誰,忙微微俯身,恭敬道:“不知您是……”
小崂山被這古來稀的老先生半鞠了一躬,生怕折壽,忙後退擺手,“別別別,我是小崂山,如您所見,是個道士!”
“原來是道長!”老大爺做賊般瞧了眼四周,這才摘下帽子,垂下腦袋給小崂山和弋之看。
“居然是和尚!”小崂山大吃一驚,對着老和尚光可鑒人腦頂上的六顆戒疤,幾乎說不出話來。
弋之也是既吃驚又疑惑,想不明白和尚為什麽來找自己,被關進萬妖冢前,她也遇到過無數僧道中人,一部分對她好奇,一部分想收她,還有一部分對她視而不見,不知道這位又是什麽打算。
“你是想收我嗎?”弋之幹脆問。
老和尚忙搖頭,他重新扣上帽子,輕聲說:“您既不為惡,也不猖狂,我收您幹什麽?更何況,憑我也收不了您。我喬裝打扮來找您,是來請您幫幫我的朋友。”
“你們站在太陽底下說話不熱嗎?”房車的售花窗口裏,已經聽了半晌的言二探出頭來,“弋之,請爺爺進來坐吧。”
弋之忙要去扶老和尚,老和尚知道她的底細,一邊說着不敢擔,一邊抓住小崂山的手,讓他帶自己上車。
上車後,言二先給老和尚送了水,又讓他解開襯衣上面兩粒紐扣透氣,着實休息一陣,才請他開口說出事情經過。
“是這樣的,我家是匪山西側山腰的靈泉寺,我在那兒生活了五十多年,在那兒,我有一位摯友,這摯友一直陪我平靜度日,可是前不久,因為萬妖冢崩塌,裏頭妖魔鬼怪悉數湧入人間,我和我摯友的生活就變得不太平了,甚至有性命之憂。”老和尚難過地抹了下眼角,不知是汗還是淚,他無助道,“它們甚至威脅要殺了我的摯友,我實在害怕,只能來叨擾您,請您幫我摯友向那些萬妖冢的妖怪說說情,千萬別傷害他。”
站在老和尚身後的官長銘不解道:“奇怪,萬妖冢的妖怪不是受契約束縛,不能殺傷人類的嗎?您不知道嗎?”
老和尚說:“我知道,可是我的摯友……”
小崂山接道:“您的摯友,恐怕不是人吧?”
官長銘吃驚地看向老和尚。
言二和弋之卻都是一臉理應如此的神色。
老和尚無奈嘆氣道:“我摯友雖然也是妖,卻是一只只有百歲妖齡的小妖,他是我們寺廟後院裏的棋盤所化,心有佛性,熱衷下棋,善良無害。廟裏香火不旺,只有我一人在支撐,本來我們與世無争,可不知什麽時候,萬妖冢的妖怪聽說他和一個和尚成了朋友,便三番五次來威脅,逼他離開寺廟,再不與我往來。”
“豈有此理!”官長銘氣道,“這些妖怪,管天管地還管別人交朋友!有病沒病?”
小崂山扯他一把,罵道:“讓人家把話說完!”
官長銘忙噤聲,請老和尚繼續往下講。
老和尚便說:“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萬妖冢的妖怪為人類所害,它們憎惡人類,禁止妖怪和人類做朋友。我那摯友犯了它們的忌諱,有段時間身上總是帶着傷,我追問過後他才和我說了實情。我讓他離開,他總是不肯走,我不希望他再受到同類排擠欺負,問了許多人,最後有人讓我來找您,說您在萬妖冢裏輩分最高,如果是您出面協調,應該能幫上忙。”
話說完,老和尚從椅子上站起身,沖弋之深深鞠躬,“我一窮和尚,沒名沒錢沒能耐,廟裏的東西送您也不合适……”
弋之忙道:“你別在意。”
老和尚卻有些急,“那……您什麽時候随我上山?”
老和尚從山上下來找弋之,似乎已經耗費許多力氣,誰都看得出他身體不好,卻沒想到他一刻也不能等,心急火燎就想帶弋之回廟裏幫他那妖怪摯友。
弋之看得出老和尚是真正擔心他的朋友,心裏不忍,便答應現在陪他回廟裏。
老和尚滿心歡喜感激,就要下車,言二攔住他,“坐我們的車去吧。”
老和尚問:“這輛車嗎?可這車不是要做生意嗎?”
官長銘已經跳下車收拾外頭的露天花架,邊高聲嚷道:“老先生,我們這不是做生意,我們這叫自由職業!”
小崂山也跟下車,“那我的摩托怎麽辦?”
言二收起售花窗口,對小崂山絕不心慈手軟,“你怎麽騎來的,就怎麽騎過去。”
小崂山擡頭望向天際烈日,眼睛被照得一陣發花,“別啊!這麽熱!”
言二已經坐上駕駛座,他從窗戶探出頭,好笑道:“同樣是出家人,人家可是徒步過來的,你好歹還有兩輪子。”
小崂山唉聲嘆氣,把豎幅收起綁好在後座上,戴上安全頭盔,不高興道:“哼,那我先走一步。”說罷,摩托車已經突突突駛出廣場。
弋之坐在言二旁邊,忍不住笑出聲,“你為什麽總喜歡和道長為難?”
“他是修道之人,如果事事都順他的意,那才是對他百害無一益。”言二大言不慚,“我是為他好。”
房車一路往匪山西側開,盤山公路七拐八扭,好在靈泉寺只在山腰,言二趕在老和尚暈車前來到寺廟前的空地。他下車環顧,就見早已破落的靈泉寺近在百米,周邊的确有條窄小河道,如今已經幹涸。
弋之也下車,她嗅嗅鼻子,猛地轉身,指着百米外一片小樹林,驚喜道:“熾雨也在!”
正扶老和尚下車的官長銘一聽這話,飛一般沖到弋之身邊,四處張望,“哪兒呢?哪兒呢?”
熾雨離開後,官長銘十分想她,也想過要去找她,可他壓根想不到會在山上寺廟旁和她重逢。
“道長和她在一起呢!”弋之保持遠眺的姿勢,笑道,“道長過來後,一定也發現了她,他們在說話,應該是道長勸她回來。我們先進廟裏吧。”
官長銘卻一動不動,堅持道:“我去接她,你們進去吧。”
言二走過來,拉過弋之就朝廟門去。老和尚回了家,腳下飛快,忙不疊沖到前頭領路。
靈泉寺的香火似乎就沒旺過,小廟灰撲撲的,進門就能聞到煙塵氣。老和尚領着弋之穿過前院,走過回廊,路過主廟,就來到了後院。後院方方正正,只有一棵香樟樹,一口小圓井,和一張雕刻棋盤的石桌。
那石棋桌開裂過,被人用鐵條束住才不至散架。
弋之只看一眼,便說:“你的朋友,就是這石頭桌子吧?”
老和尚點點頭,走到石桌旁,用手輕輕擦了兩下桌上的裂縫,輕聲喚道:“小孩!小孩!快出來了!我把弋之找來了!”
他喚了兩聲,石桌毫無反應,弋之說:“別喚了,他不在這兒。”
“咦?那他去了哪裏?難不成又被欺負了嗎?”老和尚憂心忡忡,跺跺腳,就急忙忙往廟外走,“你們快和我來,他可能就在樹林裏!”
老和尚帶着他們風風火火趕到廟外,門都來不及鎖就往旁邊林子裏鑽。他邊走邊解釋,說平時有他在,那些妖怪還不至于太放肆,但他今天出門太久,不知道是不是給了妖怪們趁虛而入的機會。
正着急呢,忽聽前方空地上響亮亮一聲喊,“老和尚!你要去哪?”
老和尚頓住腳,看向前頭和官長銘小崂山站在一起的一個男孩,喜道:“哎呀!哎呀!你這小孩!又亂跑!”
言二定睛看向那男孩,見他十五六歲的模樣,圓臉短發,個子不高,右邊衣袖空蕩蕩,竟然是個獨臂。
此外,在那男孩身旁,果然站着幾日不見的熾雨。
等弋之走近,男孩撲通跪地拜倒,吓了衆人一跳。
老和尚忙問:“小孩,你們妖怪也要拜嗎?”
男孩頭也不擡道:“廢話,弋之奶奶和我之間隔着兩百個老和尚,你說我拜不拜?”
老和尚算了算,點頭道:“那是得拜,再磕兩個頭才好。”
弋之哭笑不得。
等男孩重新站起來,弋之認真看他的臉,發現他眼角充血嘴唇青紫,脖子上還有明顯的掐痕和咬痕。
“那些妖怪打的?”她問。
男孩尚未回答,旁邊小崂山已經開口,“可不是?我剛過來,就聽到樹林裏有動靜,我往那邊去,就見這小孩被摁在地上一頓揍,我剛要上前阻止,熾雨忽然冒出來,二話不說就去攔那些家夥,可熾雨雖然是厲鬼,和萬妖冢的老家夥們相比就是乳臭未幹小嬰兒一個,根本擋不住,我怕他們倆出事,逮住機會放了幾道金蟬脫殼符,把它們全吓走了。”
“金蟬脫殼符?”言二問,“那是什麽東西?”
小崂山得意洋洋道:“我有成套三十六計符,你感興趣嗎?怎麽樣,來一套?”
官長銘剛剛已經聽說熾雨見義勇為的事跡,不高興道:“弋之,你幫我問問熾雨有沒有受傷,我問了,她不理我,老道也不說。”
熾雨看向官長銘,只一眼,又把目光漠然移開。
小崂山摸摸官長銘的後腦勺,“我的兒,你放心,熾雨沒受傷,我剛剛沒理你,是因為我在想她來這寺廟幹什麽。”
除去“眼盲”的官長銘,衆人一起看向熾雨,皆是不解她一個厲鬼來寺廟所為何事。
“我想來找法師幫我超度。”熾雨淡淡說。
“超度?”小崂山瞪大眼,“超度你不找我?”
官長銘狠狠踩小崂山一腳,“你敢超度熾雨,我先超度了你!”
小崂山被牛似的官長銘碾了腳,疼得半身殘廢,嗚嗚叽叽地說:“不敢,不敢。”
官長銘張嘴還想說什麽,許久後又只讷讷閉上嘴,沮喪地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