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朋友【二】
群毆棋盤小妖的老妖們被小崂山驅散,一時都消失無蹤,天色也漸漸暗沉,弋之不放心老和尚和棋盤小妖,決定留在寺廟守夜。
小崂山作為除魔衛道的中堅人,自然也不能離開。熾雨在,官長銘便也不肯走,剩下個言二因為心裏莫名的小九九,也選擇留下來。
老和尚為招呼這些人吃晚飯,興高采烈去地裏摘白菜挖土豆,棋盤小妖立即幻化人形,跟過去幫忙,他嘴上雖然總嘟嘟哝哝抱怨不停,可僅有的那只手也從不歇息,尤其那些重活,更不敢讓老和尚幹。
言二不好意思吃白飯,便過去幫忙。
趁老和尚進廚房燒火煮飯,言二問棋盤小妖,“我看老爺爺皮膚鞏膜都有黃疸現象,四肢消瘦腹部隆起,應該是腹水,他是不是肝出了問題?多久了,嚴重嗎?”
棋盤小妖十分驚喜,扔下鋤頭就去拉言二的手,“你是醫生嗎?懂看病嗎?太好了,你快幫他瞧瞧吧!”
“我不是醫生,也不會看病,我只是恰巧看到過這方面的事。”言二問,“既然生病,為什麽不送醫院?”
“我也想啊,但老和尚不答應。”棋盤小妖為難道,“一來我們沒錢,二來我們沒親戚,三來,”他噘起嘴,“老和尚總說自己活夠了,不想去看病。”
言二環視眼前的小菜園,又看向采光嚴重不足的內室,再想想老和尚那病症,恐怕也是回天乏術。
他低下頭,舀起一勺水,緩緩澆到土裏——就連這破廟裏的蔬菜,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晚飯只有兩道菜,清炒白菜和炖土豆,這波人的飯量直接掏空了老和尚的米缸,但他仍是笑呵呵,說寺廟裏好久沒這麽熱鬧過。
因為熾雨進不來寺廟,晚飯後官長銘自發要去房車上陪她。棋盤小妖貪新鮮,在房車裏鑽上鑽下,對哪兒都好奇。
小崂山去附近樹林散步消食,回來時拿道袍兜了七八個新挖出來的地瓜,他招呼棋盤小妖去撿柴火,又指使官長銘挖洞生火,幾個人就在房車外的山地裏烤起地瓜。
弋之聞到香味,帶着言二跑出來。
小崂山問:“和尚呢?”
言二說:“睡了。”
小崂山說:“那留一個,等他醒來吃。”
棋盤小妖生下來就沒和這麽多人一起玩過,特別興奮,他看起來最小,便分到最大一個地瓜,在手裏颠來倒去地捧着,呼哧呼哧狂吹氣。
熾雨坐在他旁邊,替他撥開地瓜的外皮,棋盤小妖笑嘻嘻道了謝,一陣狼吞虎咽,卻時不時燙到嘴角的傷。
“痛嗎?”熾雨問。
棋盤小妖龇牙咧嘴地笑,“當然痛了。”
“既然痛,為什麽還要和它們對着幹?”熾雨問,“那些恃強淩弱的家夥,只會一次比一次出手重。你不怕哪天就被它們打死嗎?”
“怕啊,當然怕,尤其它們打我的時候,更怕。”棋盤小妖說,“可不想被打,就只能從這兒離開,離老和尚遠遠的,不能幫他幹活,不能陪他下棋。而且我和它們不一樣,我不是萬妖冢出來的,萬妖冢裏不殺人的協議對我無效,如果有天它們要求我殺死老和尚呢?妥協一步,往後就是步步妥協。”他聳聳肩,“很可怕對吧,所以比起這些,我還不如被打。”
衆人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卻思慮深遠,都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官長銘說:“那你可以陽奉陰違啊,先答應不和老和尚相處,私底下偷偷往來,它們總不能一天到晚盯着你吧?皮肉之苦,能省就省。”
“不行啊。”棋盤小妖笑道,“如果讓老和尚聽到,他即使理解我,還是會難過啊。老和尚太老了,又生着病,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怕我今天說了謊,明天就來不及和他解釋。我聽說人如果臨終有怨結,容易變成厲鬼,老和尚是和尚诶!誰變成厲鬼,他也不能變成厲鬼,對吧?”他說到這兒,大概是想象起厲鬼模樣的老和尚,覺得有趣,自顧咯咯笑個不停。
其他人都沒有笑,比起老和尚變成厲鬼的玩笑,這一人一妖之間總為對方考慮的情誼更讓人動容。
“你們的關系真的很好。”小崂山感慨。
棋盤小妖卻說:“我和老和尚是朋友,朋友之間互相照顧,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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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夜,周圍毫無動靜,寺廟裏只能聽到老和尚如雷鼾聲,遠處花車上還有官長銘與他遙相呼應,此起彼伏。
弋之被吵得睡不着,索性爬到車頂看星星,沒會兒,熾雨也上來了,攏着裙子坐在她身旁。
起初她們都沒說話,直到底下車廂裏官長銘的鼾聲戛然而止,足足靜了小半會才重新發出呱的一聲響。
弋之噗嗤笑道:“言二說官長銘的鼾聲很有規律,心情好的時候是湖岸上的鵝,短促有力,奮發向上,心情不好的時候是洞穴裏的棕熊,綿延低沉,恨不得來年春天掏光周圍百公裏的蜂巢。”
“那現在呢?”熾雨說,“既不像鵝,也不像熊,倒像青蛙。”
弋之哈哈大笑,随即又驚覺地捂住嘴,小聲道:“現在這樣,說明他心情好,也心情不好。”
熾雨不解地看着她。
弋之笑道:“他能與你重逢,自然心情好,但他得知你來尋求超度,自然心情不好。”
“能吃下兩碗米飯,一個地瓜,還能睡得這麽沉,心情不會差到哪去。”熾雨揪起裙擺上一葉小小枯草,語調平靜地說。
弋之嘿嘿笑,“你真的要找法師超度嗎?超度诶,你不害怕嗎?”
熾雨搖頭,“超度有什麽可怕?”
弋之抱住膝蓋,歪着腦袋看熾雨,兩只大眼在月色下熠熠生輝,“你連超度都不怕,為什麽害怕留在我們身邊?”
熾雨微愣,“我并不害怕你們。”
“你當然不怕我們,”弋之撓撓臉頰,可愛道,“你怕的是和我們呆得太久,就忍不住相信我們。你怕的是比相信更進一步的信任和托付吧。”
熾雨斷然否定,“不是。”
弋之卻笑了,不和她強行辯駁,而是轉了話題,“老和尚快死了。”
熾雨面色微黯,“嗯,他面有死相,頭頂有死氣,确實時日無多。”
“人真的很脆弱,哪怕無病無災,也堪堪只有百年。”弋之感慨,“像你這樣,年輕貌美就去世的,更讓人惋惜。”
“所以你總是很包容人嗎?”熾雨問,“你救官長銘,救我,言二讓你留下你就留下,小崂山要你幫忙你就幫忙,你為什麽這麽遷就他們,你就那麽喜歡人嗎?還是說,正因為人在你眼裏渺小,你才像憐憫蝼蟻一樣憐憫他們?”
“其實人沒他們自以為的渺小,也沒妖怪們以為的脆弱,人是很強大的。”弋之輕聲說,“你看看現在的世界,不就是人創造的嗎?這樣的世界,妖怪們可創造不出來。”
“可人創造現在的世界,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熾雨說,“況且現在的世界也并不盡人意。”
“那有什麽關系?”弋之看着熾雨,認真問,“用了很久時間和不盡人意也不能否認他們的付出和強大啊。”
熾雨一時無法反駁。
“更何況,一個像我這樣的妖,不也是人創造出來的嗎?”弋之笑了,手下意識摸上發尾的黃絲帶,“我父親只是折下一朵花,插在了我母親的鬓角,他們相愛,于是我就誕生了,是不是很神奇?”她用力點頭,自我肯定,“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奇跡。”
熾雨看着她,突然笑了。
弋之從未見過熾雨這樣笑,簡直賞心悅目,又驚又喜,“你笑什麽?”
她一提,熾雨反而立即板住臉,不笑了。
弋之沒看過瘾,抱住她胳膊左右搖晃,“你笑嘛,除了我母親,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人,你笑嘛!笑一個嘛!”
不管她怎麽央求,熾雨就是面無表情,死活不笑,弋之最後搖累了,抱着她冰涼的胳膊,枕着她瘦削的肩膀,慢慢睡着。
天上夜色正濃,月光卻明亮,熾雨看着身旁弋之,聽着車廂裏官長銘規劃有序的鼾聲,靜靜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