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希望【三】
言二迷迷糊糊睡到下半夜,不知哪兒來的冷風往他脖子裏一吹,他被驚醒,倏地睜開眼,渾身上下猛打激靈。
洞裏光線昏暗,言二轉頭去看,就見弋之側卧在自己身旁,蜷成蝦狀,身體因為呼吸微微起伏。可能因為她睡着了,傳輸給螢火蟲的能量減弱,原本亮如燭的小蟲子們都黯淡不少,一只只在黑暗裏悄悄打轉,只能瞧見一點微弱的光。
借助這微弱的光,言二悄悄側過身,和熟睡中的弋之面對面。
弋之的臉很小,眼睛卻大,皮膚白皙,嘴唇粉嫩,鼻梁挺翹,不高興時聳鼻皺眉的模樣尤其可愛。官長銘總說弋之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妖,可在言二眼裏,不僅僅是妖怪,在他見過的衆多人中,弋之也一定是最可愛的。
就這樣盯着弋之出了會兒神,言二的目光從她耳朵下的新傷移到她脖子上的舊刀疤。
那刀口猙獰宛如嗜血蜈蚣般緊咬弋之不放,聯想今天蛇妖暗算在她身後的刀,言二沒法不去想象當初這刀口落下時,弋之是什麽模樣。
她曾說過這傷打從出生就在,那麽,這傷就是在她最孱弱無助時留下的吧。
言二情不自禁伸手,想要碰碰這道疤,頭頂一只螢火蟲卻恰巧飛過來,停在他的指尖上。螢火蟲震動翅膀,細小的聲響讓弋之睜開了眼,随着她的蘇醒,洞穴裏的螢火蟲們像被注入新的生命力,同時間重新綻放出明亮光彩。
言二的手指就停在弋之脖子前,他尴尬地縮回手,那只壞事的螢火蟲輕輕一閃,又飛開了。
“你醒了?”弋之沒有動,只半睜開眼,惺忪地看向他。
言二郁悶道:“嗯,被凍醒的。”
弋之坐起身,搓搓自己胳膊,“是挺冷的,你又流了血。”
“沒關系,我還能堅持。”言二寬慰她,他身體确實健康,雖然受了傷,但因為及時止血,如今也只是稍感體寒虛乏,他比較擔心的是傷口感染,也不知道蛛絲幹不幹淨,以及自己在地上翻來滾去的這半天有沒有往傷口裏蹭進什麽東西。
弋之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說:“你再忍一忍。”
言二自覺是男人,不會在危急關頭要求弋之什麽,弋之讓他忍,他就忍,可這覺卻是再也睡不着了。約莫過了十來分鐘,距離言二雙腳一米遠的地面突然陷下一個圓坑,言二吓一跳,反射性縮腿後避,卻見弋之非但不躲,反而開心地爬過去,将臉湊近那個圓坑。
那圓坑只有足球大小,且還有往下陷的趨勢,見弋之面有歡喜,言二也想湊過去看個究竟,卻被弋之轉頭攔住。她把食指抵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神秘兮兮道:“你別過來。”
言二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也依言不靠近,只靜靜等着她。
圓坑停止了動靜,弋之把臉埋進坑裏,說着言二聽不見的話,接着擡起頭,只跪坐在圓坑前,十分開心地等着。
等了足有七八分鐘,一條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毛毯從圓坑裏推出來,弋之接過毛毯一抖,發現還是條簇新帶吊牌的。
弋之忙把厚厚的毛毯蓋在言二身上,言二驚詫問她,“誰給你的?”
弋之不答反問:“你還想要什麽?”
言二不假思索道:“食物,吃的喝的,都要。”
他這大半天,除了那捧桑葚後再無進食,就連水也因為是敵人地盤裏的溪澗而不敢碰,他覺得自己體力早就随着後腰被割開的那個洞悄悄瀉光,要不是弋之問起,他其實也不太好意思提出吃喝。
得到答案的弋之又将臉埋進圓坑,果不其然,十分鐘後,幾個面包和幾盒牛奶又從圓坑裏被扔出來,盡管都是冷食,言二已經萬分感謝,撕開塑料袋就是一陣咬。
好不容易填飽肚皮,言二靠坐在洞壁上,好奇地看着那個宛如阿拉丁神燈的圓坑,“那裏面到底是什麽?是不是我想要什麽它都可以變出來?”
弋之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喝一盒純牛奶,聽到他的話,眼珠微轉,笑道:“是山神,他老人家見我們可憐,決定在絕境中幫助我們,實現我們的心願。”
山神,聽上去和燈神同屬一類,但這冒犯的話言二不會說出口,俗話說得好,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人還是心懷敬畏的好,于是他說:“那它還可以實現心願嗎?”
弋之想了想,笑道:“可以,但是它只實現三個願望,現在是最後一個,所以你要想清楚,必須是你最重要的心願。”
言二毫不猶豫開口,“我最想實現的心願,就是讓你留下來。”
弋之愕然,指着自己鼻子問:“我不是在這兒嗎?”
言二笑而不語。
弋之握着牛奶盒坐到他身邊,還要追問,洞口突然傳來窸窸窣窣一陣響,言二警覺地豎起耳朵,弋之也看向洞口,兩人都不再說話。
洞口的灌木裏咕嚕嚕滾來幾個紅蘋果,又扔來幾根香蕉,随後那鬼祟聲音遠去,消失在夜色裏。
言二走過去,把蘋果和香蕉撿在一起,笑看弋之,“這也是山神?”
弋之狡黠偷笑,“你猜?”
言二便說:“是哪些崇拜你的小妖怪吧。”
“我又不是什麽大明星!”弋之端正坐好,接過言二遞來的一根香蕉,邊撥邊說,“這些啊,都是希望。”
“希望?”言二不解,還以為哪個小妖怪的名字就叫希望。
“嗯。”弋之咬了口香蕉,認真說,“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萬妖冢有四只超級老妖怪,在其他三只大妖怪一死一瘋一癡的情況下,我基本就是萬妖冢裏萬妖之首了,我說出來的話,多多少少還是會有妖怪相信的。”
“你的意思是……”言二略一思忖,明白道,“你先前和巨怪說的那些話,其實其他妖怪也能聽見,它們對你說的那些,多多少少有信心,因此毛毯和食物都是那些相信你所謂新世界的妖怪偷偷送來的援助。”
“對啊。”弋之笑道,“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幫助,其實就是希望,是人類和妖怪和平共處的希望。”
言二回想她白天和巨怪說的話,心裏沒來由騰升起一股使命感,但他很清楚這只是在情境氛圍催化下的産物,他畢竟不是小崂山,更不是弋之,他沒有實現這個理想的能耐。
基于此,言二也更加理解了當初小崂山一定要弋之參與進來的原因。
弋之這樣的妖,大概真是萬裏挑一。
===
休息了大半夜,吃飽喝足後,言二已經恢複了體力,對身後的傷口也不甚在意,他舒展身體,到洞口張望幾下外面的夜,讓弋之随他一起離開。
“你真的沒問題嗎?”弋之還是擔心。
“沒關系。”言二朝她伸出手,戲谑地笑,“再危險的山路,咱們不也走過嗎?”
從洞口的藤木裏鑽出,那些螢火蟲仍然不緊不慢跟随他們左右,弋之還想讓言二把自己當成拐杖,言二卻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略略思索一下方位,便堅定不移朝前走。
深夜的樹林埋伏着更多妖魔鬼怪,不用弋之提醒,言二也能察覺到那些或淩厲或擔憂或觀望的視線,但他全當沒看見,只專注腳下的路,一心一意想着要把弋之帶出這片為他而建的迷障森林。
當言二穿過幾叢灌木,邁腿往前踏時,腳下一陣濕軟觸感讓他趕緊後退。
“怎麽了?”身後的弋之問。
“是水。”言二記着弋之讨厭水,果斷往回走,“前面應該是溪,咱們找另外的路。”
“等等。”弋之擋住他,“這個方向是你選的,咱們就不應該為了我的喜惡而改變路線,否則就變成我在帶路,這樣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
“可是……”
“沒關系,你看。”弋之指着言二身後,讓他回頭。
言二回頭,就見他原先踏出的濕地上,憑空多出一葉擱淺的扁舟,他有些驚異,“這也是‘希望’嗎?”
“說明人生沒有真正的絕境,處處都藏着希望。”弋之低低笑着,率先踏上扁舟。
言二也走上去,剛要找槳或撐篙,身下扁舟卻無風而動,自顧自滑入溪中,順着水往前方移動。言二抓來一只螢火蟲,俯身往水裏看,就見成群魚兒在船下賣力游動,助它們一臂之力。
“你們別亮着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言二對那些螢火蟲說。
弋之微微一笑,原本指路明燈似的蟲子都黯回自己昔日的小模樣,一點一點,一閃一閃,上下圍繞在小船周圍。
天上月光皎皎,河裏銀光粼粼,在兩岸濃重夜色裏自由徜徉,言二心中說不出的舒暢快慰,深吸一口氣,想起故日許多舊時光。
他想起媽媽,想起官長銘,想起小崂山,想起熾雨,想起那只想自殺的黃狗,還想起勸自己接受命運的弋之。
弋之啊弋之。
如果那個雨夜沒有遇上弋之,他的人生又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扁舟穩穩當當順着小溪一往無前,那個救了他無數回的弋之在船尾正襟危坐,嘴上說着不怕,雙手卻死死抓緊船沿,神情悚然。
言二看着她,忍俊不禁。
聽到他的笑聲,弋之擡起頭,不滿道:“你笑話我。”
“沒。”言二說,“我只是覺得你我這段經歷,應該被載入史冊。”
“史冊?”弋之誇張道,“然後被後世所有人嘲笑嗎?我才不要呢。”
“不要那種史冊。”言二說,“我們自己寫,寫咱們的經歷。”
“那就不叫史冊了,叫傳奇。”
“對,就叫傳奇。”
弋之還想說什麽,一擡頭卻忽然震驚地張大嘴,随即欣喜地壓低聲,“言二!你快轉頭看看!”
言二不明所以地轉身,接着便看到人生中從未見過的奇景。
就在扁舟行進的前段水面上,成千上萬數之不盡的細小熒光在上下翩舞,宛如天上銀河墜入凡塵,絢爛奪目,美不可言。熒光和水面粼光已經失去界限,只有兩側幽暗樹林靜悄悄凝望着這一切,光明與黑暗,絕境與希望,這就是言二前進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