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希望【二】
言二的傷還在流血,弋之從附近樹上扯下一張蜘蛛網,折疊過後覆蓋在言二傷口上,言二費勁扭腰去看,就見那些蛛網似乎擁有了生命力,蠕動着紮進他的皮肉,将他被割開的肌肉組織層層拉近,巧妙地粘合在一起。
言二有些惡心,又有些安慰。
弋之知道他愛幹淨,忙放下衣服,蓋住傷口,“你別看,這只是權宜之計,等送你去醫院後,它們不會留在你的身體裏。”
“我知道。”言二對弋之很信任,摸摸她的頭,又攬過她的肩,把她重新當成拐杖。
他們在密林裏走了一大圈,最後又繞回原處,言二皺眉,問弋之他如何才能走出這個迷障。
弋之也是迷惑,“這種迷障毫無章法,全靠你自己的直覺。”
“直覺……”言二躺在草地上休息,透過密密匝匝的繁枝茂葉,望向外頭細碎的日光,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和弋之在這密林裏行走一輩子了。
見他疲憊,弋之提議道:“你休息會兒,我四處看看,給你找些吃的。”
“不要走太遠。”言二囑咐,“我怕迷障把咱們倆隔開。”
“好。”弋之答應一聲,扒開一叢灌木,走了出去。
言二閉上眼睛,流過血的身體疲憊冰涼,他很快昏昏沉沉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再睜開眼時,一張扁平的貓臉就懸在他頭上,他驚叫一聲,翻滾着逃到旁邊,才看清挂在自己頭上的是一只貓頭鷹。
随着他的身體移動,那貓頭鷹也轉過頭,天生遲鈍滑稽的一張臉上,兩只眼珠子卻精光四射。
他正要松口氣,沒想到貓頭鷹身體兩側翅膀位置卻突然捅出兩支人的手,那手撐在地上,像蜘蛛的腿一樣迅速朝言二爬來。
這畫面就像小時候做過的噩夢,言二屏住呼吸,連連後退。
那手爬得比言二快,已經爬到言二身上,貓頭鷹的臉低低湊近他,嘴裏咕叽兩聲,冒出人的聲音,“我要殺你,可我不敢殺你,殺了你,我也會受傷。”
言二捂住後腰的傷,輕聲商量,“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殺我,大家以和為貴。”
“哼!”貓頭鷹說,“不殺你,那些瘋家夥就會殺了我。”
“不會的,”言二猜它說的是巨怪和青煙裏的蛇,便循循善誘,“它們倆都受傷了,殺不了你。”
“你以為這座山上只有它們倆嗎?”貓頭鷹說,“想殺了你和弋之的妖比比皆是。”
“但是不想殺我們的一定更多吧。”言二說,“除了那些天生喜歡殺戮的,沒有誰生下來就熱衷死亡和兇殺吧?大家都只是想過日子,不是嗎?”
貓頭鷹歪歪腦袋,大概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正努力思考反駁的話。
就在這時,一根蛛絲從遠處射來,射中貓頭鷹的一只手,将它拽的一個趔趄,進而迅速扯走。
言二撐起身體,就看見弋之急急忙忙趕回來。
貓頭鷹見到弋之,吓得縮回手,撲騰幾下翅膀,沖出樹層,逃之夭夭。
弋之跑到言二身邊,忐忑道:“你沒事吧?”
言二苦笑搖頭,“沒事。”
“那就好。”弋之的手上捧着個芋葉,芋葉上盛着許多紫紅色的桑葚,“附近只有這個,你吃嗎?”
“桑葚啊……”言二捏起一粒,直接扔進嘴裏,笑道,“小時候我媽媽會摘給我吃,我……嗚……”他說着說着皺眉癟嘴,表情就像吞了塊檸檬,“這麽酸……”
“咦?我吃的是甜的啊!”弋之迅速撿起一粒,嘗後,“是甜的啊。”
言二又去捏新的,果然吃到一粒甜的,表情放松許多。
弋之把芋葉交給言二,自己轉到他身後檢查傷口,見傷口沒有惡化,才說:“我們繼續走吧,最好能在天黑前走出去。”
她主動湊過脖子讓言二搭着自己,言二探頭,卻在弋之耳朵下看見一道淺色的新傷口,他皺眉,“你剛才去找吃的,是不是也受到攻擊了?”
弋之點頭,沒有說話。
言二想起貓頭鷹剛剛說這座山上想殺弋之和自己的比比皆是,他有些無奈,“如果天黑走不出去,我們會更危險,是嗎?”
“也不一定。”弋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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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二和弋之都想快些離開這個迷障,可天不遂人願,直到天黑,他們還在一棵棵大樹間徘徊。
最後,言二實在累了,後腰的傷口也隐隐有重新撕裂的征兆,他只得認命地到弋之指定的山洞裏躺下休息。
山洞是弋之在一處山坡後發現的,洞口避風,并且爬滿灌木和藤木,等閑看不見,且洞內有塊平整的地,正适合言二這樣的高個子躺倒休息。
中途他們又遇到過幾次妖怪的追殺,那些家夥呼天搶地喊打喊殺就差敲鑼打鼓,可真靠近了言二,一個個要麽猶豫不敢出手,要麽推卸責任要同夥出頭,最後都被弋之打得落花流水,倉皇而逃。
進到洞裏,弋之松開她先前抓到的十多只螢火蟲,那些螢火蟲被施加了法術,在黑漆漆的山洞裏亮如燭火,飛來飛去,洞外卻看不見半點光亮。
言二躺下後,問弋之,“萬妖冢的妖怪違背契約,受到的懲罰就是那樣嗎?全身長滿毒蟲?”
“視傷害程度而定。”弋之抱着膝蓋守在言二身邊,有問必答,“像他那樣,必然是已經有人命犯在手上了。”
“那它最後會怎麽樣?”言二問,“會死嗎?”
“會死。”弋之說,“被蟲子掏空身體而死。”
言二把手枕在腦後,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弋之,你一定不會傷害別人。”
弋之笑道:“我可不希望身上有蟲子。”
“不,就算沒有這個契約,我相信你也不會傷害任何人。”言二說,“變成妖怪之前,變成妖怪之後,關進萬妖冢之前,關進萬妖冢之後,以及現在,你都不會傷害任何人。”
弋之噗嗤笑道:“變成妖怪前,我就是一朵花,一朵花要怎麽傷害人,美死他嗎?”
言二輕笑出聲,不由自主朝弋之伸手,弋之也下意識握住那只手。
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一只很大,一只很小,一只很暖,一只微涼。
“我堅持跟你上山,是想保護你。”言二輕嘆口氣,“沒想到最後還是成了你的累贅。”
弋之将下巴擱在膝蓋上,緩緩搖頭,“你确實保護我了,要不然你也不會受傷。”她撓撓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應該是我保護你的。”
“雖然你是妖,但我還是個男人。”言二說。
“可我第一次去你家,你明明讓我先進屋。”弋之偷笑。
言二想起那時他和官長銘受妖鬼騷擾,找回弋之後做什麽都要她打前鋒,也覺得好笑,“其實我骨子裏是個自私利己的人,心裏從來沒有兼愛天下的想法,誰對我重要了,我就保護誰,我只要我關心的人平安,只要我想保護的人快樂自在,這樣就夠了。”
“如果這是利己主義,那有誰不是利己主義?”
“小崂山吧?”言二說,“他不是以守護天下造福蒼生為己任嗎?”
“他呀,他那麽着急地來到這座城市,應該也是因為這兒是他的故鄉吧。”弋之說,“外面的世界那麽大,需要救助的人那麽多,比這兒兇險的情況也不少見,可他還是選擇回到這兒,無外乎鄉土情深。抛棄別人,選擇自己情感能接受的,那這是不是也算另外一種利己主義?”
言二發現自己過去真是小看弋之了,“你這是強辯,屬于渾水摸魚。”
弋之嘿嘿笑道:“我是想告訴你,在不危害他人的情況下尊崇本心,這是很自然的,為什麽要給自己扣上一個利己主義的帽子?犧牲自己拯救別人的未必是道德楷模,別給自己加壓,對你們人而言,活着已經不容易了。”
言二聽到最後,支起身去勾弋之的脖子,把她勾到自己身旁,對她腦袋一頓揉,“別仗着自己兩千歲就教育我,我可不吃你們那一套。”
弋之哈哈笑,小心翼翼掙紮,“你的傷!你的傷!”
兩個人鬧了會兒,言二又累又餓又渴又疼,四肢一癱,徹底沒力氣了,“本來是進來休息的,怎麽更累了?”
弋之哭笑不得,“叫你打我!”
言二朝安靜的洞口張望兩眼,“你說我們真的能躲過這漫山遍野殺氣騰騰的妖怪嗎?”
“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平安送出山的。”
“我倒不擔心這個。”言二說,“妖怪們不能直接殺我,它們對我顧忌比較多,倒是你已經成為妖怪們的衆矢之的,處境比我艱難吧。”
“放心吧,不會的。”弋之将手覆上言二的額頭,輕笑道,“你快睡吧,睡着了,身上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透過那群四處飛舞的小蟲子,言二看清弋之安靜平和的臉。
她只是擔心,并不害怕,那麽言二也沒什麽好憂慮的,他閉上眼,松開眉頭——似乎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只要是弋之說的話,他都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