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千夜一朝未明時

☆、 千夜一朝未明時

明婧稍晚時候,又去了一趟二次園。

薄暮時分,清虛的群山上方飄來一層雨雲。紅霞淡去,天色晦暗,如織的雨絲無聲而至。

她有護體靈氣,不怕弄濕衣裳。

明婧卻沒想到,明修會撐着一把半新不舊的傘,在他自己的小院裏漫步。

男人身量極高,穿天青色道袍。他緩緩在院中的桔梗花田邊行走,素白的手上提了柄花鋤。明婧一看那修竹般的背影,便知是他。

“師兄,我來拜訪了。”明婧喊了聲。

“來得正好,快替我挑挑,今天該挖哪株來煎藥。”

明修沒有回頭,只是停下腳步,等待明婧走到他身邊。他眉眼彎彎,面向花田,孩氣十足的臉上挂着微笑。

說來奇怪,見到這樣的掌教師兄,她心底有股熟悉感湧動着。

明婧不着痕跡地收回視線。也許是受明修安靜的神情感染,她不自覺放輕了聲音,“這整片田的桔梗,都是養來入藥的麽?”

“嗯,平日止咳用的。花田開了九千年了,師妹好像是第一次問起這件事。”

明修目如弦月,眼睫下只能隐約見到一線棕黑的眼仁。他維持着對花田的注視,但說不清他在看着哪株桔梗。

九千年前,那時明修還只是金丹期的真人。

忽然,他側過年少的面孔,瞧着她,眼神有些錯愕,“沒打傘麽?”

“我出雲臺宮時還晴着,半路開始下雨的。”明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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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被他問得摸不着頭腦。她周身有流動的靈氣,無須分神操控,雨水自然落不到她身上。

倒是明修,他好歹也是元嬰期的修士,本就不需要遮雨,又為何要多此一舉呢。難道是為了情調……從他的二次園的風格來看,他好像還挺喜歡凡人生活的?

明修颔首,不甚在意地轉換了話題:“我正要煎藥,師妹能幫我挖一株麽?”

“小事一樁。話說回來,該去天絕谷取的藥材,不是還沒拿來麽?”

“不一樣,這些湯藥,我平時都是當水喝的。拜托師妹去取的,是我偶得的一道古方,也許吃了就能根治。”

明修咧咧嘴,露出白牙。

他将花鋤遞給她,囑咐道:“輕些鏟,別傷了根須。我寧願多洗些泥土下來。不完整的東西,我吃着不開心。”

……這貨要求還挺多。

“我知道了。”

明婧嘆着氣,蹲在花田邊,尋找下手的目标。

“如此甚好。師妹下手,這就不用替花兒念往生咒了。”明修在她身後念叨。

??

寧是什麽品種的小白花!?嘴裏吃藥,反手還給藥泥超度。

明婧又轉念一想,她印象裏,好像确實沒有明修傷人害人的事跡。明敬與他結伴游歷時,明修也很少出手,都是女長老獨挑除魔大梁。

……所以,白花師兄到底對将涉雲做了什麽。

明婧揮着小花鋤,說道:“對了,師兄。我這次見到将涉雲,他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明修好像聽到了有趣的事,從喉管裏發出一陣輕快的笑聲。末了,他問道:“他想我啦?”

明婧聽着,手一抖,差點挖壞旁邊的一株桔梗。

“呃……我轉述他原話,師兄你聽聽就行。他說,‘千萬別離開清虛,否則我一定取他狗命。他欠我的,萬死亦不足以償還’。”

說話間,明婧挖出了整株桔梗。她起身回望,正好看見明修在傘下掩唇微笑,只露出一對鹿兒似的圓瞳。

将涉雲境界比她和明修都高,就是他倆合力,也不能與之抗衡。這白花掌教打架少,又涉世未深,怕是不知道厲害。

“師兄,”明婧皺眉,“你當年與将涉雲,究竟有什麽恩怨?”

“能有什麽恩怨?”明修歪着腦袋,回憶道,“師祖不喜歡他,總是越過師父,把他拉去教訓。那時,我被師父派去侍奉在師祖身邊,師祖打他打累了,也讓我去抽他幾鞭子。”

明婧摸不透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走吧,先把藥煎上。我再向你細說。”明修笑道。

在女長老的記憶裏,師祖是個慈眉善目的長輩,對門下的小輩很是維護。他欣賞明敬這個徒孫,也時常在修煉上提點她。

在明敬三百餘歲時,師祖便壽盡仙去。過去的事,早已死無對證。

說起來,明敬的死局也是師祖算出來的。也是他,幾千年前就将明敬的一縷魂魄寄托在天生鏡上,才有了現在的種種。

明婧陷入沉思。

另一邊,明修取來中藥煲,将處理過的藥材一并扔進去,以燧石擦燃木柴。

兩人坐在竹凳上,守在藥爐前。檐外空氣清寒,灰黑色的雨絲隐沒在夜色中。

“關于将涉雲的身世,師妹有所不知。他上山時,就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煉器師,跟着散修學過些粗淺功法。師父看他天資卓絕,才破例收他為關門弟子。”

圓珠和尚的話在明婧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是為了天生鏡來的清虛。”明婧道。

明修望着藥煲上方升騰的白氣,緩緩道:“是,他在拜師之時,便已經向師父解釋過。師父告訴他,會替他向師祖求一個機會——讓他去禁地參悟天生鏡的機會。”

“師祖不願意麽?”

“不,師祖同意了。當然,也只讓他進去了一會兒。”

明修露出懷念的笑,頰邊浮現出梨渦,“只不過,他仿造天生鏡,被師祖知曉了。從那之後,師祖抓住他一次,便打他一次。可小師弟倔得很,還是鐵了心要燒制鏡子。”

将涉雲之前有口疾,怕是被抓到了,也解釋不清。如此反複,才會被師祖讨厭。

她想起之前在雜貨鋪見到的滿滿一架鏡子,又想起自己順手帶回了其中一面。也不知道将涉雲發現之後,會不會找她算賬。

明婧忍不住嘆氣,“可他為什麽會因為師祖的責罰,而厭惡師兄呢?”

“許是他每次挨打時,我都在旁邊瞧着。小師弟性格孤傲,受不了這種屈辱。”

明修閉目,輕嗅着藥香,說道:

“畢竟師祖已經不在人世,而他修為臻至化境,論實力,已是當今修真界霸主級的人物。我一個元嬰初期的小道士,居然目睹過他早年受辱挨打。多半啊,他是把對師祖的怨,移到我身上了。”

明婧不知該對此作何評價。她不是将涉雲,并不知道明修口中的“挨打”,是哪種程度的責罰。

她只記得,那少年道士眼裏的殺意萬般真切。

明婧皺眉,問道:“他說要殺你,師兄不擔心麽?”

“擔心什麽?”明修雙手支起下巴,眨着圓眼,笑道:“我又不會下山,他不敢來清虛殺我。”

明修一直知道将涉雲對他的恨。他卻不會告訴明婧,他自己又是如何被選去侍候師祖的。

那也是他最黯淡無光的日子。

“對了,師祖以前住的閣樓現在空置着。小師弟還在清虛時,在那裏度過的時間最長。若是師妹感興趣,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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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并不急着調查師祖住過的閣樓。

下個月的比鬥大會近在眼前,哪怕明婧不在意名次,也還是對蘇良櫂的修煉頗為上心。她心裏對這少年有愧疚,卻又不知從哪裏彌補。

明婧每日都去少年住的偏院,看他吐納練功,她也偷偷惡補修真基礎知識。蘇良櫂遇到問題,她就搜腸刮肚地總結明敬的心得,轉告給他。

少年口不能言,與明婧交流時,常常在手心比劃簡單的文字,再輔以眼神和肢體語言來表達他的想法。一來二去,兩人也培養了些許默契。

自遭逢上次的變故,蘇良櫂的性子又悶了許多。只有見明婧到來時,他臉上會浮現些笑影,但也轉瞬即逝。

明婧看在眼裏,卻不知如何是好。

由于蘇良櫂的年齡跟她現代的表弟相似,明婧幹脆把他當成自己的表弟來關愛,雖然真表弟不及少年俊美。

可兩人有個相同的特質,那就是孤獨。

這天傍晚,明婧從雲臺宮的膳房要了些靈果,準備去督促少年的晚課。少年不能發聲,通常是明婧誦真經,他跟着在心裏默念。

明婧在現代時沒有信仰。奇怪的是,誦念道家經典時,她也會有所感觸,心靈變得平靜。所以她并不排斥清虛的早晚課,反而樂在其中。

其實明婧自己也注意到了,她好像比想象中更适應明敬的生活。

法訣信手拈來,道經說倒背如流……就像是,她早就作為明敬活過似的。

明姑突然沉默了。

蘇良櫂睜眼望着她。見她眼神恍惚地注視着前方,知曉明姑走神了。作為一個修行萬載的女道,這種情況本不該出現在明姑身上。

其實将涉雲跟他說過,現在的明姑不是原本的明敬。少年不懂那人的意思,也不全信那個殘忍奪走他聲音的道士。

至于明姑與傳聞中不同這點,他早就有所察覺。

他只知道,她笑起來時……青春又可愛。就像他在俗世時,幻想未來娶妻生子,他的妻最好便是這般模樣。

少年想到這裏,自己掐斷了思路,趕忙低頭驅散雜念。他不該這樣亵渎明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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