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稚子善面生壞心

☆、 稚子善面生壞心

是夜, 急促的叩門聲驚醒了明婧。

她猛地睜眼看向格子門,只從紙糊的棂窗間辨出一個眼熟的人影。

像蘇良櫂,卻歪歪斜斜地梳着道人發髻。

小蘇沒正式在清虛行過拜師禮, 按理是沒資格戴道巾的。蘇良櫂平日只簡單束發, 收拾得很周整幹淨, 定不是這副樣子。

……将涉雲。差點忘了那人。

思忖間,困意煙消雲散。明婧抿了抿唇,悄聲持劍起身。

方才她正夢見一件過去的事,此時突然被擾醒, 已然不記得夢中發生了些什麽。只覺得是很遙遠又很悲傷的事情。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持續着。

明婧放出靈識探查外面的情況。很奇怪,除了屋外拼命叩門的人, 偌大的雲臺宮中似乎沒有其他生靈的氣息。

恰在此時, 一道靈識傳音撞在明婧的靈識上。

“仙姑、仙姑……仙姑救我!”非常焦急又可憐的哭喊。

她蹙起眉頭,站在格扇前問道, “你是何人?”

門外那人當即嗚嗚嗷嗷地叫起來, 他說不出完整的音節,只能更用力地拍打格子門。似乎真的是一個沉浸在極度恐懼中的家夥。

啞巴?

明婧懷着警惕後退幾步, 掌心運起一道勁風, 用巧勁推開格門。

吱呀——

夜風吹來,月光迎面。

只見一個貌美至極的少年道士踉跄着撲到她腳邊,面露驚慌,俯首便拜。與将涉雲別無二致的身軀戰栗不已。

明婧也愣住了, 嗓子裏擠出一個“你”的單音,不知道自己該再說什麽。

明婧預想過自己最近會見到“将涉雲”, 甚至想過若是與他交手, 要如何安全脫身。卻怎麽也想不到眼前這幅光景。

他朝明婧咚咚地磕着響頭。

散亂的烏發貼在那人白皙的鬓角與頸子上,有種說不出的破碎美感。

以那高傲強悍的大乘道士的肉身, 做着再卑微惶恐不過的請求。任誰都看得出這人身上散發的絕望的情緒。

“別害怕了,應該沒人追來。”明婧忍不住嘆息。

他停止了叩首,仰起一張淚跡半幹的臉。

靈識中傳來驚魂未定的聲音:“仙姑,求求您留下我吧。我不想被人殺死……”

明婧對眼前的人說不上信任,于是只追問道:“誰要殺你?”

少年道士眼神游移地望了望左右。他似乎不敢看自己的身後,那瘦弱的雙肩依舊顫抖着。猶豫着咬咬牙,他注視着明婧的眼睛,說道:“那人很強,若是說出來,會給仙姑招來禍患。”

也是,将涉雲都能被人殺死。她貿然沾上這些是非,只怕會惹上強大到無法想象的敵人。

明婧挑眉,“呵。什麽都不肯說明,憑什麽讓我保護你?”

杏眼的少年一怔,又鄭重地俯身叩拜,傳音道:“只求仙姑給我一個栖身之處。我、我不求您出手庇佑我。”

她神色複雜地審視着這個意外的來訪者。

“可你又怎知,我讓你在這裏住下,就不會為我招來禍患呢”

“因為……”

他白着一張臉,糾結地望着明婧。過了許久,再次匍匐着給明婧磕頭。

“這具身軀死前,強烈的意願便是要來這裏。我想,應是這裏有可以救他的東西……我來尋仙姑是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還望仙姑為我解惑。”

将涉雲死前想來她這兒不會是偷了小蘇聲音不說,還想拿他的命偷天換日吧……

“我素來不知雲臺宮能有什麽保命的東西。”明婧半真半假道。

那道靈識有些心有餘悸地說道,“許是您尚未發現罷。我只知,追殺我的那人,似乎在我來這裏後,便不追了。”

明婧默然。總不能是那家夥害怕明敬吧,明明連将涉雲都殺得。

她盯着他發顫的脊背看了片刻,又問,“你知道你現在這具身子,以前是何人的肉身麽?”

那人的靈魂聲音卑怯道:“我知。與仙姑師出同門的大乘期的仙人——将涉雲。懇請仙姑不要怪罪,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死去啊!我是青梅化形的精怪,在此間吸收了數百年的精華,才剛剛生出了靈智……我為了成精等了好久好久,真的不想魂飛魄散,嗚嗚。”

明婧的眉頭皺得更緊,“你是清虛山裏生出來的樹精。草木修出靈智實屬不易,若是來日化形定能獲得比人類更堅韌的軀體,何故要奪人肉身?”

提及此處,那少年俊俏的臉上浮現出天大的委屈。他下意識想抱着明婧的腿哭訴,卻被明婧輕松地躲開了。

明婧暗想,他确實不會用将涉雲大乘期的力量。

“這實非我所願啊,仙姑!”樹精的靈識哀嚎道,“有人要折辱您的師弟,所以才要把我的魂魄塞進他的體內。我是根腳差的精怪,将涉雲是皎月般的仙人。讓我占了他的肉身,這是要讓他死後也承受屈辱啊!”

明婧想起阿藥對她說過,過去的死者,死相都非常慘烈。

若是誠如樹精所說,這倒也算一種狠毒的羞辱。比起身體上的虐待,這似乎更為陰險。

她雖與将涉雲只有幾面之緣,也不喜他傷害小蘇的行徑。可那少年道士在她心裏的形象依舊是風流的——以器載道的大師,距離登仙只有一步之遙的天縱之才。

且不論樹精本性如何。明婧方才已經查探過,将涉雲體內的靈力還在——由于樹精不知道隐藏氣息,她剛好有機會探清将涉雲的修為。

大乘期大圓滿。

真正的、即将登上雲上的另一番境界的人。

這靈智初萌的樹精,機緣巧合地獲得了将涉雲的肉身。頗有些乞丐搖身一變,坐上皇位的意味。

明婧只覺得唏噓。

那初遇時在月下陰翳中望着她笑的飄逸道士,與眼前面如土色的倉惶少年。兩者的皮相,是萬萬如何也重合不到一處去的。

可為什麽是這只樹精呢?

“對了。你又是如何識得将涉雲的?你方才說‘吸收了數百年的精華’,那豈不是只有百年的意識,可将涉雲前幾千年似乎一直在外游歷。”

明婧打量着“将涉雲”的神情。

顯而易見的害怕從他眼底閃過。

“我、我我,”樹精的靈魂都在顫抖,“只因為我聽掌教真人說過。他從我樹下路過時,很偶然地……就聽他說起了。”

他這般吞吞吐吐,明婧也不知道是吓的還是裝的。

“別害怕,你就先住在雲臺宮吧。”明婧扶起了他,又替樹精扶正了發髻,她放柔了語氣,誘導着問:“還記得你的真身生在哪裏麽?”

他臉上浮現出回憶的神色。下一刻,杏眸中的眼神空了。

“啊!啊啊——”

無法說話的嗓子裏擠出痛苦的幹音。

樹精發瘋似地抱住了頭,十指緊緊地扣住頭皮。他身軀抖如篩糠,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抖得厲害,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明婧想去拽開他的手,他似乎已經将頭皮抓流血了。

能将大乘期的修仙者的肉身弄傷……一定是使出了非常重的力量。明婧難以想象他當前的痛楚。

樹精忽然抽離了沾血的手指,有些機械地轉頭面向明婧。

他表情扭曲地注視着明婧,喘着粗氣。用盡全身力氣以靈識傳音道:“我發過咒,不能說、不能說……也不能回去,不能找回真身——除非……塵歸塵、土歸土的那天。”

少年精致的五官幾乎擠成一個咒印。

明婧被這陣仗弄得有些茫然。她觑着他的眉眼,恍惚間以為他是蘇良櫂,下意識地向他自己的手。

掌心相印,明婧渡了些精純的靈氣過去。

“多謝仙姑,我已經好多了。”

恢複了平靜的少年道士的容顏,似乎又有了些将涉雲的影子。他讷讷地收回手,又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頰鬓角。

淚痕與血跡被抹光了。冷白的皮膚上透着淺粉,許是被擦紅的,也可能是抹勻的血液。

“你有名字麽”

他搖了搖頭,又将發髻甩亂了。

明婧被那張相似的容顏弄得有些恍惚。樹精沒有将涉雲的自矜,更沒有一點點強者的氣度。

他乖巧地坐在明婧對面,那樣子反而有些像蘇良櫂。

明婧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你就把自己當做将涉雲,繼續活下去吧。從明日起,我會教你清虛的法訣,讓你擁有運用他的靈氣的能力。當然了,你也得學出将涉雲的氣質。”

假裝出将涉雲還沒死的樣子。也許幕後的人會為了确認虛實,自己露出馬腳。

而他驚訝地擡眼看她,眼睛裏閃爍着稀碎的星光。

似乎是崇拜,又似乎是期待……總之是很狂熱的感情。

“您真的願意不拆穿我,且讓我取代您的小師弟麽”樹精不甚确定地以靈識詢問着,“我只是區區一個樹精,這真是一步登天。”

明婧望着将涉雲表情有點傻的臉,解氣地笑了。她順手替将涉雲理了理鬓邊的碎發。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你因為這具肉身遭遇了追殺,也可以利用這具身體體驗修真大能的生活。”明婧這樣說着,也想到了自己的境遇,面上不自覺顯露出釋然之意。

夜風從敞開的格門外吹來。

明婧這才察覺自己背後也生了不少冷汗,只是已經快幹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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