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屋外風雨如晦, 屋內燭火明亮。一切都來得太快,待謝明庭腦中那根斷掉的弦重新接上,她已捧着他的臉, 沿着他下巴準确無誤地覓到了他唇上,淺淺的一個吻後, 竟如小貓喝水一般, 淺淺地在他薄唇間汲取水源。
謝明庭大震。
口中的水液在一點點消散, 他伸出去推她的手已不自覺轉變為擔憂她掉下去的撐扶,連拒絕也變得游移不定起來。但少女偏偏得寸進尺,像是不滿足他口中那一點點清甜水源一般, 愈發地傾身過來汲取。
緊繃的心弦就要斷掉, 屋外一聲驚雷砸下, 他猛然驚醒,伸手握住她指尖:“識茵……”
十指相纏,分明是一種制止。
她似是頓了一下,連唇上溫柔的啃咬也随之停下, 但很快, 又勾住了他脖子,汗涔涔的鼻尖輕擦過他鼻峰, 唇齒繼續生疏地推擠着他的唇瓣。
意識與心中的防線都稀薄于交融的唇齒間,謝明庭無意識回應着她, 卻忍不住想,要, 要答應她嗎?
她本來就是他的新婦, 和她拜堂的是他, 她先遇上的、先喜歡的也是他,不是麽?
他什麽錯也沒有……
可, 若真答應了她,雲谏怎麽辦?他如何對得住雲谏……
屋外狂風呼嘯,紫電雷鳴,雷聲若巨石滾在屋脊上,又似砸在他頭頂,一聲一聲,是警告也是提醒。正是猶豫間,懷中的少女已低低地泣出聲:“郎君……”
似不滿的抱怨,又似邀請。
謝明庭正是天人交戰間,那道才被弟弟喚起而建立起來的心防,又被這一聲“郎君”輕而易舉地擊破,碎如齑粉。
猶豫了一晌後,他将人抱起,在雷聲的警告中,不受控制地朝床榻走去。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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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吻上她唇瓣的時候,殘存的清醒間,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
反正他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何況事出有因。
茵茵……待他如此好,理應也是喜歡他的……
雲谏……雲谏一開始也是冒用了他的身份。他們本是飲過合卺的夫婦,理應如此……
屋外,醞釀了半日的雷雨已經落了下來,列缺若刀鋒劈下,陰慘慘在天空裂出幾道青白龍紋,仿若有施雲布雨的龍在雲層裏穿行,照得漫天樹木揮舞似鬼影。
密密麻麻的雨點傾盆而砸,風聲嗚嗚似鬼哭,掩去了自榻底傳來的幽幽哭聲。
似這一場有悖人倫的邂逅,天地不容,鬼神不恕。
一名年輕的仆婦此刻正趴在門上細細地聽着,直至裏頭斷斷續續的
PanPan
啜泣聲響起來,暗暗捂嘴而笑,輕手輕腳地提着裙子又下去。
“郡主,成了,成了!”
她奔進武威郡主住的那一間,面上難掩喜色。燈下,武威郡主方沐浴完畢,正在鏡前卸釵。
明黃的光暈如雲霧将她罩住,淡化了貴婦人白日裏的精明與煞氣。屋外,風雨如注。
她持梳的手略微一頓,回過身來:“成就成了吧,新婚燕爾,合法夫妻,不成才怪!值得你聽個牆角也激動成這樣!”
她面上雖不顯,語氣卻十分輕松愉快,仆婦知她心裏高興,嘿嘿笑了兩聲又道:“咱們世子可真是……新婦子那樣嬌弱,也不知道要憐香惜玉。”
武威郡主只淡淡笑了笑,話鋒卻一轉:“那……他們沒發現什麽吧?”
室內都是武威郡主的心腹,皆自屏息凝神,熱意在額頂攀聚成汗。
仆婦的臉色霎時變得嚴肅:“都那個時候了,怎麽會發現呢,應是沒有。”
武威郡主滿意颔首:“那就好。做得不錯。”
“這可是咱們家的大喜事,下去發賞吧,連同雲袅她們,屋中服侍之人,盡皆有賞。”
婦人應了聲是,便要退下。武威郡主又道:“阿宋,你先去把樸硝蕩胞湯備着,趕明兒給新婦子端去。”
“對了,再吩咐廚房做幾個偃月馄饨,明天一道送去。”
仆婦有些猶豫:“新婦年紀小,這是大補的藥,會不會受不住?”
武威郡主口中的樸硝蕩胞湯是助孕之方。多用肉桂、附子、細辛溫陽,牡丹皮、桃仁等補益藥物,用于治療多年不孕的婦人。皆峻烈攻伐之藥,藥性猛烈。
顧氏女畢竟才止十六歲,又才圓了房。雖然知道郡主急切地想要抱孫子,但阿宋還是覺得有些操之過急。
武威郡主的态度卻變得不耐煩起來:“去吧。”
她決定的事,哪有這些下人置喙的份?
不久屋中的仆婦侍女都退下,只留秦嬷嬷在內。武威郡主拔下髻上一支金釵,挑了挑燭焰裏将斷的燭芯,眼中微掠輕蔑:“天下男人皆薄幸,弟弟的妻子又怎樣,還不是睡得毫無負擔?”
“就像他那個爹,嘴上說得再好聽,實際又怎樣?一個有夫之婦、下賤庶民,只需手一勾他便丢了魂似的撲上去了!真是叫人惡心!”
她既提起死去的陳留侯,目中淬滿怨毒的火焰。秦嬷嬷候在一旁,不知要如何應答。
這件事,已過去許多年,就算郡主手刃了仇人,也依舊是她心間殘留的一根刺。
事情得從很多年前說起了。郡主幼時驟失雙親,心門緊閉,就算叔伯和堂兄堂弟姐妹們對她百般關愛呵護她也不肯開口,常常将自己一個人鎖在房中,不與外人交談。
還是陳留侯世子的謝浔就是在這種境況下來到涼州的,他本是來涼州軍中歷練,意外認識了這個不愛說話的小姑娘,便常常來尋她說話,給她帶些市井上的小玩意兒,或是自己網得的山鹿白兔,即使遭了她冷臉也不灰心。
後來一來二去也算相熟了,郡主也由一開始的不理不睬,漸漸敞開了心扉,只有在他面前才有些笑臉。叱雲家的叔伯兄弟們都打趣說等郡主長大了要把郡主嫁給他,他也只是笑笑,并沒否認。
再後來,就是郡主十五歲的時候,他來了涼州提親,一一通過了老涼州公為下嫁郡主設下的種種比賽。輪到最後過問郡主意見時,郡主只提了一個要求——要他終生不能納妾,不能變心。
侯爺同意了,于是他們婚後的前十年,果真琴瑟和鳴,鹣鲽情深。
可是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就在婚後的第九年、二公子五歲之時,侯爺開始和一有夫之婦接觸,幾次與她外出,動辄數月不肯歸家,卻在面對找上門質問的郡主時堅稱只是朋友,二人的多年的感情,終于降至了冰點……
“嬷嬷,你說,他們男人到底在意什麽?”
武威郡主的喃喃聲将秦嬷嬷自回憶中喚醒,“我知他從小就性子冷淡,從未對他抱有過母子之情的期待。可,這畢竟是他弟弟的妻子,他難道當真一點兒沒有顧忌嗎?”
作為母親,她其實十分矛盾,是,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為恐夜長夢多,她自然希望長子能盡早接受茵茵,誕下孩子,所以不惜給新婦下藥也要促成此事。
可真成了事,她心裏竟也并不是滋味,會覺得長子心裏并沒有麟兒這個弟弟,自然對她也不會有什麽母子之情。
再且,這一個畢竟是未來的大理寺卿,她還是有些懼怕的,懼怕将來東窗事發,長子會對付自己……
秦嬷嬷心裏也并不好受。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世子遲早會知道事情的真相,本是母子,卻要處成仇人。
她只能勸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回頭。至于會不會有孩子……就,一切都看天意吧。”
*
次日清晨,天空放晴。
已是辰時,秋陽明亮的光輝被直棂的窗分割為道道光柱,打在地板上照出幹枯的木紋。清光邁窗,又在逼近笫榻時被青帷篩去了刺眼與尖銳,唯剩柔和。帳內,原本安睡的少女眼睑微動,就此醒了過來。
昨夜暴雨下了一夜,枕着風狂雨驟,識茵這一覺便睡得極沉。她動了動酸楚得如要斷掉的腰肢,緩緩睜開了眼。
腦中仍有昨夜殘存的空白,入目是郎君冰玉般皎淨的臉,眼底浮着淡淡的冰,正直直地看着她,顯然已經醒了有一會兒了。
筋肉遒勁的手攬在她肩後,懷抱逼仄如囚籠。
四目相對,昨夜的記憶都紛沓而至。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赧然喚了他一聲:“郎君。”
憶起昨夜的事,她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誤飲了什麽,昨夜的她,好像實在主動得過分。
因了他從前的拒絕,她心裏是有氣的,也不打算再主動。若是意識清醒,斷然不會那般纏着他。
可如今這麽一來,就好像是她多麽熱切地盼望着與他圓房一樣,實在是……不矜持極了。
還有就是……才訂婚的時候,她也曾偷偷想過她的洞房花燭夜會是什麽樣。聽說婦人頭一回都極疼,那時他留給她的印象不算壞,便料想夫婿也是肯體貼她的,不會像旁人說得那麽難受。
但昨夜,顯然與她從前料想的溫柔體貼相去甚遠。
謝明庭實則兩刻鐘以前就醒了,本想起身去質問母親昨夜弟妹的異常,但才折騰了人家女孩子一宿,徑直走掉未免太過無情,便耐着性子等她醒來。
可真等到她醒了,四目相對,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麽好。他薄唇微抿:“我抱你去洗洗。”
識茵疲累地點點頭,把臉貼在了他頸下。
得益于那方天然的溫泉水,湢浴裏一年四季都有足夠的熱水,謝明庭将她放入熱氣騰騰的浴池,本想抽身出去,但她一雙軟臂仍舊牢牢地束縛在他頸後,眼皮沉沉搭着,顯然是困極。
那句“你自己洗”的拒絕,也就始終未能說出口。
湢浴中極為安靜,只有水流輕微的劃動聲,識茵睜開眼,看着正掬水替自己清洗的丈夫,他面色清冷,替她搓洗的力道卻十分柔和,是在照顧她的感受。
想來這段時間他雖對自己冷淡了些,卻也并不是不喜歡她。不枉她做的那些癡纏功夫。
她一直都很清醒,顧家是回不去的,自己既是高嫁,要得他庇護,就必須和夫婿保持和睦,何況她對他本有好感。
如今既圓了房,他待自己,應該會親近一些吧?
想到這裏,她眸中柔光如水波跳躍,視線從男人俊朗的面龐上滑落,觸及水霧迷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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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肩頭一道陳年的傷,又微微一愣。
雖是舊傷,那傷疤也森然可怖,顯然是奔着致命去的,不知是遭遇了什麽。
識茵眼睫輕顫,忍不住探指去拂。
她對郎君了解得不多。只知他自十五歲始便去往涼州,在涼州公麾下歷練,但如今時節太平并無多少外戰,料想他只如尋常子弟前往軍營渡個金罷了,畢竟他不像他的兄長,有爵位可繼承。
她哪裏想到,家世貴重的他,也會真的上戰場,也會受這麽重的傷,險些就危機心脈。
女孩子眼中的憐惜并沒逃過謝明庭的眼睛。他輕輕握住她手:“你想問這個?”
将她的手拿下去,他自嘲勾唇:“當年我想救一個人,替他擋了一劍。我以為擋住了那一劍他就不會死,可後來他還是死了。”
識茵見他眼中落寞,便知那人定是于他而言生命裏很重要的人。她沒有多問:“都過去了。”
“以後,妾會陪着郎君的。”
說着,又俯身在他側頰印下淺淺一吻。謝明庭不明所以,側眸看她。
她吃吃地笑,纖纖十指捧住他俊美無俦的臉,閉眼傾身似要吻他。他面上終于有了些反應,卻是側顏躲過,語聲微微無奈:“好了。”
再這樣下去,他怕他會忍不住。
識茵只抿唇笑:“郎君真可愛。”
“可愛”這詞向來多用來形容女子或是幼童,哪有用來形容成年男子的。謝明庭蹙眉:“什麽?”
“——每次和妾親近,耳朵都紅紅的,好像被惡霸欺負的小媳婦。”她道,話鋒一轉,笑得嬌軀微顫,“——可妾,不才是那個被欺負的麽?”
他這才明了她竟又是在打趣他,這個小心眼的姑娘……謝明庭面色冷淡,忽而将手中的浴巾往池中一摔,再度欺身咬了上去。
屋外,雲袅等人本已等候在房門之外,預備進屋送早膳。聞見裏頭的動靜,只好退下。
二人又糾纏了小半個時辰,識茵再沒了力氣掙紮,恹恹地倒在他懷中順從地任他抱出去,身上未着絲縷,只搭了件男人寬大的寝衣。
腦後發絲上黏結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頸後白如玉耀的肌膚上,偶有幾滴順着黏在頸上的發絲流至冰雕玉琢的鎖骨,又滴答落進寝衣遮擋下的幽深。
床帏間一應被褥已經更換過了,桌上也擺好了新奉上來的餐飯,謝明庭将她放在榻上,小娘子倦怠阖着眼,嗓音喑啞地控訴他:“困……”
謝明庭沒有強求,替她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又将她抱去桌案邊。
入目既是那碗偃月馄饨,面皮上還沾着些許生面,顯然是未曾煮過。他愣了一下,轉瞬明了母親的意思,厭惡地皺了下眉,将馄饨撤下。
“這是什麽?”
懷中的女孩子這時卻瞧見了那碗馄饨,好奇地從他懷中支起身子。謝明庭微微抿唇:“沒什麽,你吃些其它的好不好?”
從碗裏舀過一勺麥粥,謝明庭将瓷勺遞到她水潤的紅唇邊:“張口。”
她乖乖地啓唇,杏眼微閉,面頰赧紅,柔若無骨的模樣,真真“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
謝明庭原是想給她喂粥,見狀心間一動,忍不住低頭吻上。
識茵氣息奄奄,紅着臉啓皓齒,任他把氣息灌進去,又糾纏了一會兒才被徹底放過。
“我想吃那個。”她仍舊念念不忘那碗馄饨。
“別鬧了,那是生的。”他索性拆穿母親的用意,“是母親送來的,為的就是你吃的時候的那一句‘生的’。”
“識茵,你想給我生孩子麽?”
她霎時明白過來,猛地搖搖頭。
那就好。
他亦不想。
“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待她用完飯後,他問。
“你今天……怕是不能再學騎馬了。”
識茵點點頭,這回是真的疲累地閉上了眼。謝明庭守着她熟睡了後,又細心地替她把被褥掖好,這才更衣預備去見母親。
門外,雲袅又送來了樸硝蕩胞湯,黑漆的湯藥,在空氣中發出一陣濃烈的苦澀。
“這是什麽?”
雲袅的頭埋得極低,聲音也怯怯的:“是,是郡主吩咐奴婢給少夫人準備的補藥,說是讓少夫人早生貴子。”
昨夜在茶水中下藥的事便是她做的,雲袅不免膽怯,擔心世子會将氣撒到自己身上。
謝明庭愕然。
才給他們下了藥,便迫不及待地要給顧識茵吃生馄饨、喂補藥,只為讓她早日産子。
母親,究竟把她當成什麽?
她根本就沒有将顧氏女當作一個人來看待,而完全當作用來生育的工具。
這簡直過分!
怒氣都似在心間信馬由缰,他沉着臉伸手奪過餐盤,門“哐當”一聲又在雲袅面前掩上。
随後,卻将那碗藥全倒進花幾上擺放的花盆裏。
至于孩子,又要什麽孩子呢。
門扉之後,他有些煩躁地想。
他這樣肮髒的人,有一個就夠了。
于是那碗精心熬制的補藥全被用去了滋養盆中的栀子,謝明庭衣冠齊整地去到母親房中時,武威郡主正在用午膳。
謝氏好家教,食不言寝不語,他立在母親身旁,耐心地等她擱了筷子後才開口:“母親給顧氏下的是什麽藥。”
武威郡主面無表情,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你不是中過一次嗎?又何必來問我。”
果然是十日醉。
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謝明庭心間沒有任何波瀾。武威郡主又道:“既如此,這七天你就待在這兒好好陪陪茵茵吧,母親就不打擾你們了。”
“希望你能讓茵茵,盡快誕下你弟弟的子嗣。”
雲谏的子嗣?
他在心間冷笑。面上依舊毫無表情:
“人是我碰的,兒子自會負責,但也煩請母親,不要再來插手兒子和新婦之間的事!”
“你胡說什麽。”聽出他話裏的一絲不同尋常,武威郡主蹙眉,“只是要你跟她生個孩子過繼給麟兒而已,幾時要你娶她了?”
未來的陳留侯府女主人,當是封家五娘那樣的貴女,顧識茵出身太低,的确還不夠格。
“雲谏的子嗣與兒無關。等他回來後,母親大可另為他娶一門新婦。”
“天底下就沒有兄弟共|妻的荒唐事,既然我和新婦是您一手促成,人,我要。等雲谏回來後,母親也自當在雲谏面前遮掩回護。”
他的語氣與這些話本是對父母的大不敬,然而此時此刻,武威郡主卻全然忽略,只震驚地望着他:“你說什麽?”
雲谏,沒死?
“兒子說,雲谏就要回來了。母親不是最疼阿弟了麽,難道不高興?”謝明庭反問。
“這怎麽可能?”武威郡主依舊難以置信。
當日,可是女帝親口告訴自己的,要她節哀,要她為家國考慮,做出這些雲谏重傷未死的假象!
君無戲言,她怎麽可以欺騙自己?!
誠然自己對迎娶新婦過門這件事有私心,可這件事,不也一樣掩蓋了雲谏的“死”麽?朝廷又憑什麽瞞着她?!
“可不可能母親過幾日就能知道。”謝明庭語氣冰冷,眉心也瀉出一絲不耐煩,“方才的話,兒子也只是告知,并非與您商量。”
“兒和新婦之間的事,兒自會處理。但若母親再對新婦下藥,逼她生子,插手兒房中事,就別怨兒翻臉不認人。”
說完這一句,他徑直拂袖而去,武威郡主氣得呼吸驟緊,怒道:“這真是反了!”
他竟敢忤逆自己!
秦嬷嬷一直候在門外,見狀忙進來勸道:“郡主息怒,倘若二公子還活着,不是皆大歡喜麽?您又何必動怒。”
“你看看他方才那個樣子!”武威郡主餘怒未消,“那是對我該說的話嗎?裝什麽裝啊!他不就想睡弟妹嗎?我分明是幫了他!他倒好,還朝我發起脾氣!”
對新婦用藥的事,秦嬷嬷原也不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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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勸了無用,此刻也不敢再提這事。唯換了個說辭委婉說了下去,“大公子他畢竟坐着大理寺的那方位子,和新婦的事情傳出去,的确不好,他之所以忤逆您,也是覺得您并不在意他,這是心裏有您啊……”
魏律,與兄弟妻通者流二千裏,不管最初郡主是出于何種目的要他兼祧弟婦,她的确是從未為大公子考慮過。大公子起初不願,也是情理之中。
而從前是以為二公子死了,大公子遵從母命尚能歸于一個孝字。如今,二公子既還活着,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那又怎麽樣,人是他自己碰的!我可沒逼他!是,我是給新婦下了藥,可我可沒給他用藥!那不是還是他自己想睡弟妹嗎?”武威郡主怒道,心內亦不能因為幼子的“死而複生”而轉喜半分。
如若雲谏沒死,那等他回來,發現自己的新婚妻子已經成了兄長的妻子,且是自己這個做母親的一手促成的,那豈不是,她連這個最後的兒子也要失去?
比之長子,她對小兒子終究還是有些感情的,不希望因為顧識茵一個外人連這最後的母子之情也斬斷。
不就是個女子麽。武威郡主恨恨地想。就算麟兒果真還活着,過去大半年,他也未必有當初那麽上心。
屆時,再給他娶一房就是了。
至于顧識茵這件事,自然是隐瞞得愈久愈好!
*
識茵這一覺一直睡到了黃昏才醒。她睜開眼睛時,窗邊已經落滿了夕陽的餘晖,金燦燦一片,跳動的光點在透進來的晚風中湧動如碎金。
窗下書案前,新婚的丈夫正伏案寫着什麽。
屋中空闊又安靜,除他們二人外再無旁人,連服侍的侍女也不知去了何處。
她慢慢地披衣起身,走過去:“郎君在寫什麽。”
謝明庭早有知覺,也寫好了書文,卷成細細的一卷,加蓋钤印,收在袖中。
回過眸,對上她清澈而帶着探究的眼睛,想了想,倒也沒瞞她:“我在向聖上寫表文,想要申請外放,去往州郡為一方父母。”
不回涼州了?
識茵微愣了一下,卻是問:“郎君的事情都解決了?”
她記得郎君之所以在外人認知裏是“重傷”,是朝廷派他前往江南查案,故意做出來給那些貪官污吏看的,現在他既說要外放,難道是事情已經結束了麽?
他點頭,也沒說得太明白:“想是快了吧。”
“聖上想我留在京中,上報國家,下侍老母,但我想,若能為官一方更得自在。”
識茵颔首道:“妾也覺得,在州郡為官更能造福百姓。”
想了想,又鼓足勇氣問:“那,過段時間,你能不能陪我回門?”
“我,我還有些東西在他們手裏,拿不回來。搞不好要對簿公堂……”
過些日子,雲谏就該回來了,他又如何能陪伴她出現在人前。
謝明庭心底忽生悵念,點點頭應下:“好。”
白露湍,錦衾寒。夜裏就寝,他從身後擁着小娘子溫熱的身體,一只手握着她微涼的手傳遞過他的溫度,于久遠的靜默中開口:
“明日,還是不要學騎馬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識茵不解,她扭轉過身子去,鼻尖觸到他俊挺的鼻峰:“為何?”
不是說好了要教她的麽。
今日已經荒廢了一日,她可不想明日就早早地随他返城去。
她頰邊墜着一縷碎發,謝明庭伸手去別,才發現只是燭光的暗影。他沉默片刻,将下滑的秋被替她攏了攏:
“怕你受不住。”
她中的既是十日醉,明晚,就是第二次發作之機。
昨夜,體諒她是初次尚且很努力地克制了,若她再像昨晚那般對他又親又抱,他可真不知道會不會傷了她。
他本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否則也不會和自己的弟妹糾纏在一處。
識茵啞然。
誠然她已為人婦,往日打趣郎君的次數也不在少,此刻也還是有些紅了臉。
知她誤會,謝明庭淡淡解釋:“你和我中的是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會發作四次,明晚是第二次。”
原來如此。
識茵有些不好意思,貓兒似地朝他懷中拱了拱,将他抱得更緊:“那,會對身體有什麽損害嗎?”
她頭上未散的發髻正抵在他側頰,柔軟雲絲随她動作在郎君敏感的頸窩與耳後蹭來蹭去。謝明庭被蹭得下腹生熱,輕輕掙脫了背身過去:“不會。”
否則就算給周玄英十個膽子,也不敢下給嬴懷瑜。
頓一頓又道:“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有了。”
他沒說得太明白,識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今日應是去找了婆母。
郎婿既為自己出頭,識茵心下一時熨帖,她自身後抱住他,将臉貼在他肩上,纏枝花一般親密。
“郎君心裏有妾,妾其實很高興。”黑暗中,她低低地道,聲音輕得像是樹蔭下流過青石的一抔清泉水。
她起初其實沒有想太多。從嫁到陳留侯府開始,她就做好了要和他一起生活的心理準備。雖然那時候想象之中的郎君和現在這個不大一樣,但郎君對她不錯,除了性子冷了些,兩個人一起搭夥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因了這層夫妻關系,加之婚後兩人相處融洽,她對他本就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于旁人的依賴。如今兩人的關系因着圓房有了新的突破,心裏便愈發地親近他。
謝明庭沉默。
他哪裏是為了她。
他雖沒有多喜歡顧識茵,但畢竟已碰了她,理應負起責任。
他對情愛之事一向不熱衷,不過身邊多個人而已,智或愚,敏或拙,他都不在意。只是母親……
母親,實在是管得太多了。
他的人生,為何要她做主?
身後即是少女柔軟馨香的身體,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偏還緊扣在他腰上。
謝明庭只覺額上青筋一寸一寸凜繃起來,終忍不住道:“別動。”
這一聲語氣并不是很好,也打破了兩人之間原本溫馨的氣氛。識茵有些委屈:“就要。”
“妾是郎君的妻子,妾和自己的郎君親近,怎麽了。”
黑暗裏,謝明庭有些煩躁。
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一邊控訴自己“欺負”了她,一邊又故意做出這些嬌癡之态來撩撥他?她難道不怕……
偏巧那只微涼的手這時已經觸到了他胸膛上,他再忍不住,一把攥住她手往下一拉:“你自找的!”
*
洛陽,紫微城。
夜色已深,宮城的紅牆碧瓦上仿佛凝結着厚厚的白霜,被月光一照,滿地都是明明光暈、婆娑花影。
徽猷殿內,華幄之後,永貞女帝嬴懷瑜才在燈下看罷陳留侯府呈進的書信,忽而将那封信掼至了地上:“這個周玄英!”
她冠服已除,柔順披墜的青絲在燈下如一匹上好的錦緞。封思遠手裏拿了件披風,輕柔披在她肩上:“陛下息怒。”
“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處理吧,夜色已深,早些休息,莫要傷了身子。”
嬴懷瑜怒火依舊:“你看看他做的事,眼下,朕如何能息怒!”
封思遠拾起書信來,唯掃了一眼。這信倒不是別人寫的,正是謝明庭請求外放的書信,交由陳跞連夜送至了宮中,并在信中請求由女帝出面,将顧識茵賜給他為妻。
他在信中簡單說了母親向周玄英求藥之事,嬴懷瑜覺得荒唐:“他怎麽就這麽篤定事情不會傳出去?為他自己那點莫名其妙的猜疑,竟這般算計明庭。哪裏有一點小君應有的容人之量?”
皇後是國之小君,皇夫亦然。
別說她對謝明庭并無男女之情,就算她真的想納了他,周玄英又憑什麽指手畫腳?現在可好,鬧出這一堆事情來!
謝明庭是她看中的未來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與弟妹通,知法犯法,事情若傳出去,又要如何服衆?
她忿忿嘆氣,把頭埋進郎
依誮
君寬闊溫暖的懷裏,出聲抱怨:“都怨你。”
“若不是你,那爆炭怎麽會給明庭下藥?你從前還說呢,他乖張歸乖張,卻有分寸。這分寸從何而來?朕看他就是心懷不軌!故意壞朕大計!”
“現在可好……等雲谏回來他們兄弟倆可有得鬧了……”
她雖是抱怨,實則不過也如民間愛侶般的打情罵俏,自然并非是真心怪封思遠。
這對雙生兄弟,一文一武,皆有大才,可為良佐。如今出了顧氏這檔事,待謝雲谏回來,他們兄弟倆之間必定生隙。
兩個都是她器重的臣子,于公于私,她都不想他們因為一個女子鬧起來。若雲谏對那顧氏女感情不深還可另為他擇一門婚,可偏偏聽說,這樁門第極不相配的婚姻,就是他自己求來的。
如今被兄長貿然奪去,又哪是那般容易忍下的?她的臣子是什麽性格她自己清楚,莫說謝明庭,便是瞧上去性子開朗、玩世不恭的雲谏,也是狼一般的倔強執拗,何況是奪妻之恨!
若兄弟相鬥,其勢不能俱生,于朝廷而言,卻是雙倍的損失。
封思遠溫潤眉眼中盡是寵溺:“怨我。”
頓了頓又道:“其實,臣倒認為,這事怪不到玄英頭上去。”
事出之前,武威郡主就已讓長子兼祧弟婦,屆時事情傳出,不管二人有沒有夫妻之實,謝明庭都坐不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他話中深意女帝自然明白,念及那位性格驕縱的姨母,柳葉眉深深皺起:“這件事武威姨母是做的不地道,都是她肚子裏出來的,她怎麽就那麽偏心仲淩?”
竟也絲毫不肯為長子的前途考慮。
聽說謝有思出生之時乃是寤生,害她吃了些苦,是故不喜。後來又因那勞什子道士批命,将他送到江南去,七歲才被接回來,是故親緣淡薄。可在她看來,如何出生是孩子所選擇不了的,幼年不養在身邊,更應加倍疼愛,如何還會厭惡他?
她父母恩愛,只生育了她一個,為了扶她上位阿父不知費了多大的工夫,實在不能明白武威郡主何以偏心至此。
“罷。”女帝沉沉嘆了口氣,“仲淩還有幾日回來?”
“回陛下,他帶着收繳的三千萬兩白銀走水路先行返回,估摸還有六七日路程,應該能在九月初抵達洛陽。”
她點點頭:“事情也算是朕惹出來的,将來傳出什麽風聲,朕就勉為其難地替他善一回後。他這封外放書朕也不會允,就先扣着吧。”
這事是姨母誤以為雲谏已死命他兼祧,有孝字當頭,其罪可免,再由自己出面,理應能壓下去。只是,到底于這白雪皚皚的君子是個污點。
至于仲淩……
女帝長嘆一口氣。
恐怕就只有等他回來後,為他另娶一位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