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車駕行至伊闕已是日暮, 濃厚絢爛的晚霞如一匹巨大的橙色錦鋪滿西邊天空,伊河對岸的恢弘石刻也都在夕色掩映下模糊不清。

昔者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 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 故謂之伊闕。又因有鯉躍龍門、成龍升天的傳說, 名曰“龍門”。

這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 伊河如玉帶,将兩側青山劃分為東西兩側,東山郁郁蔥蔥, 西山卻石窟林立, 星羅棋布地坐落着自前魏朝留下來的座座石窟。

謝明庭的那處別院則修建在伊河右側的東山之上, 與香山寺相毗鄰。天色既晚,只能在別院中小住一夜,他将識茵安置好,于次日才返回了城中。

他是入朝問他外放之事的。周玄英雖被放了出來, 仍不被允許回尚書臺理政。那封奏疏尚在宋國公封思遠手中, 封思遠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問:“你要走?”

他颔首:“我總覺得, 在地方上為官,更能做些實事, 造福百姓。”

言下之意,在朝中為陛下效力, 便不是做實事了?

封思遠便嘆了口氣:“陛下的意思是, 不會逼你, 一切遵從你自己的選擇。前時軍饷貪墨案,建康郡守被革職, 此位暫還空缺着,你若想去就去吧。”

建康為南朝舊都,即雖如今天下一統,仍為整個江南地區的中樞,靠近三吳,富庶繁華。

瞧上去是個不錯的外放之地,卻是那些江南勳貴的老巢,雲谏才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江東士族,眼下又将他這個孿生兄長派去,這安排不得不說有些耐人尋味。

謝明庭知道女帝或許是惱了自己,這結果也早已料到,不過坦然以受。封思遠又道:“只是……我冒昧問一句,是因為玄英麽?”

“不是。”他斬釘截鐵地否認了,默了片刻,話鋒卻一轉,“陛下,就這般放過了他?”

封思遠只是苦笑:“你知道的,玄英只是太愛慕陛下,其實并沒有壞心。”

“沒有壞心。”謝明庭重複了一遍,“沒有壞心,所以能對陛下下藥。”

“今日是情|藥,下回便能是鸩酒。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公卿,何況是誅九族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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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周玄英之前那些把戲也就罷了。他那個人,表面上張狂又桀骜,屢屢挑戰君主的權威,實際上卻都還在嬴懷瑜的接受範圍之內,換句話說,嬴懷瑜是樂意看到他這樣的。

要他聰明,要他桀骜,還要他愛她,願意成為她的劍。

但這次,他可是實實在在地越了線。若還是置之不理,将來執劍之人反被劍所傷,只能說明,她的确不是值得他效忠的君主。

封思遠只當他是對女帝對周玄英的處置不滿,畢竟他也是受害者之一,默然不應。

這些道理他自然知道,小魚也知道,但仍是抵不過那些顧命大臣們左一句“此家事也”、右一句“家事寧,國事才能寧”。大約在他們心裏,小魚還只是一個年輕姑娘,不是威望不可侵的君王。

畢竟以女子之身承宗廟,可謂前無古人,全然是太上皇以鐵腕手段扶上去的。如今太上皇既退位,底下那些人少不得要暗流湧動。

這,大約也是謝明庭不願在朝輔佐陛下的原因。

“诏書可能還要幾天。”收攏紛繁的思緒,封思遠道,“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會告知你的。”

謝明庭告辭後,封思遠又回了徽猷殿。今日無朝會,年輕的女帝陛下猶然貪戀被褥的溫軟,被他自榻上扶起更衣時才懶洋洋地睜眼:“他同意了?”

封思遠替她更衣的手微微一滞,沿肌理慢慢落至了腰上:“嗯。”

“明庭也是想為陛下分憂。”

嬴懷瑜面色極速轉怒,卻是一聲冷笑:“思遠哥哥總是那麽好心,你替他說話,人家卻未必領你的情!”

又罵謝明庭:“真是個死腦筋,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肯做,倒情願去那龍潭虎穴!朕對他已經夠寬容的了,他還想怎樣?!”

好好地留在朝廷輔佐她就有這麽難麽?還是說,他眼裏根本就沒有自己這個君主?

“明庭也是考慮到他和顧氏的事吧。”封思遠握住她掩在錦被下的那只手,“畢竟事情一旦傳出去,彈劾他的不在少數。”

“那朕也會護着他,他又擔心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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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女帝怒氣難消,“依我看,他就是目無君父!”

頓一頓,又問:“那顧氏呢,那個女子,他打算怎麽處置?”

他既外放,總不能還帶着顧氏前往。私|通兄弟之妻是流放兩千裏的大罪,何況他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東,可還有的是人等着抓陳留侯府的把柄呢!朝中不也有人蠢蠢欲動?

“這就不知了。”封思遠道,“雲谏既回來,想來,是回歸正軌吧。”

“倒也是可憐。”女帝帶了點悲憫地道,“雲谏也是個好兒郎,會好好待她的。唯願她倒是不知道的好。”

嘗嘗兩個男人的滋味原也沒什麽,怕的就是那等貞潔烈女,鬧出人命來,就是她的罪過了。

“至于謝明庭……”她面上掠過一絲惱恨,“他既要去,就由着他吧!朕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是不願輔佐她麽?她倒要看看,江東龍潭虎穴,他真敢去麽?!

這廂,謝明庭卻已去大理寺取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經宣仁門出宮了。

他先前是因了弟弟的事被迫賦閑在家,自上個月起肩頭的擔子便被卸了下來,庶務全交由了另一位大理寺少卿處理,眼下又是等待任命下達的交接之機,自然清閑。因而徑直過了新中橋,打算經南市出城南去。

南市是洛陽城最富庶繁華的集市,市中商鋪林立,游人擦肩接踵。

途徑洛陽最大的首飾鋪子珍寶閣時,他瞧見一對衣着普通的青年夫婦吵吵鬧鬧地從鋪子裏出來,大約是二人家境貧寒,丈夫卻付了很大一筆錢買了支簪子贈給妻子,妻子不願。

二人一路從店門小吵至謝明庭身前的禦道上,突然,丈夫将那支玉簪別在了婦人髻上,又急忙拿鏡子給她看。婦人無奈瞪他一眼,卻轉怒為喜,二人相視一笑,挽手把臂地離開了。

鬧市街頭,謝明庭身在馬上,許久才收回視線。

原來世間的夫妻,竟是這般的相處之道。

腰間鞶囊中還盛着昨日清晨顧識茵贈他的繡帕。他垂下眉,烏黑深邃的眸間閃過幾許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爾後翻身下馬,朝店中走。

“二公子?!”

身後卻傳來陳礫的驚呼,原來店鋪之中已經立了一個謝雲谏,正很認真地聽店家給他介紹那些樣式精美的女子首飾,瞧見他也是唬了一跳:“阿兄。”

謝明庭點點頭以示聽見:“你怎麽在這裏。”

店家識趣地退下,謝雲谏不好意思地笑:“我來給茵茵打些首飾。”

原本他在江南時也托下屬購買了十幾匹裁衣的蘇錦,料想不如送首飾親切。雖說成婚時母親理應替她打過了,但母親準備的首飾和自己送的總歸是不一樣的。

店中多的是前來選購首飾的女子,瞧見陳留侯府這一對風姿出衆的雙生兄弟,俱都好奇地望來,竊竊私議。然興奮過後,又是濃濃的失望。

此處賣的都是女子的首飾,二人既肯前來,必定是身邊已有了人了。二公子倒也罷了,聽說前不久由郡主做主成了婚,怎麽謝家大郎也已有主了麽。

謝雲谏也想到了這一點,詫異地壓低聲音問:“阿兄也是來替我那小嫂嫂買禮物的?”

“嗯。”謝明庭答,視線在店中琳琅滿目的飾品上一轉,被堆放在裏側的玉飾吸引,緩步走了過去。

謝雲谏追上去,瞧清是串玉珠金鈴組成的項圈,不由一愣。

他磕磕絆絆地問:“不是給我那小嫂嫂買的麽,阿兄怎麽想着送鈴铛啊。”

時下只有小孩子或是貴族人家裏飼養的寵物貓才會戴鈴铛,送女孩子鈴铛項圈,他是第一回見。

謝明庭挑了一串,修長素淨的手拎着鈴铛輕搖,試了試音色。

餘音清脆,如佛塔鈴铎高風永夜的鳴唱。他別過臉來:“茵娘性子像貓,小心眼又睚眦必報。我覺得倒很合适。”

“茵娘?”謝雲谏驚叫出聲。

他這一聲吸引不少視線,謝明庭橫他一眼,謝雲谏回過神,與兄長一般無二的俊顏上現出幾分讪讪。

天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也,或許此“音”非彼“茵”呢!他在胡思亂想什麽呢!

“如何。”謝明庭又問他,“你覺得這禮物還成麽?”

細細的一條金鏈子,串以玉珠、瑪瑙,更點綴着幾片小小的玉葉。唯在末端結了枚拇指大小的金鈴铛,雕飾精美,音色清脆。

抛去不合時宜這一點,單輪做工是精致的。

“挺好。”謝雲谏撫颌道,“我看可以。”

“那就好。”謝明庭道,喃喃似自語,雲谏既說好,她……理應是喜歡的。

兄弟倆各自選好禮物,付過銀錢,便要分離。謝雲谏問:“阿兄不回家麽。”

他搖頭。

“又要去陪你的‘音娘’?”

他沒應,這回是默認。

謝雲谏“嘿嘿”笑了兩聲,在兄長肩上攘了一拳:“注意身體。”

陳礫在後使勁憋着笑,不敢去看公子臉上是何神情。謝雲谏又同兄長告別,自己先上馬回了侯府。

于是唯剩他們二人。謝明庭将那串項圈仔細收好,靜靜睇了陣弟弟遠去的身影,這才翻身上馬:“走吧。”

茵娘,應該還在伊闕等他。

南郊,伊闕。

金烏西墜,日暮風吹。識茵在小院中練罷弓羽,接過侍女遞上的軟巾擦拭了額汗,又習慣性地朝院門口濃厚的夕色看去。

郎君還沒有回來。

他一早就走了,只說回城裏,也不知在忙些什麽。現在想來,有關他的一切她都不甚了解,他的事,他從不會主動和她說。

她沉沉嘆了口氣,轉身朝裏屋走。雲袅知曉她出了一身汗要沐浴,忙要叫人下去準備,識茵卻道:“昨兒的水溫太燙了,咱們新來,廚房燒火的大娘不知道我的習慣,勞煩你親去一趟吧。”

雲袅未作多想,推了另一個名喚雲音的侍女跟去服侍。識茵在卧房裏那張黃花梨大書案前坐下,很自然地喚她:“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你說,下個月就是郎君生日了,我該送些什麽呢。我嫁來不久,他又不肯對我說什麽,實在是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識茵佯作苦惱地說。

雲音只抿唇笑:“這些奴哪能拿主意呢,奴只知道,二公子喜愛夫人,只要是夫人送的他都會喜歡的。”

“他喜愛我麽。”識茵笑容微苦。這回卻不是掩飾。

她總覺得,他瞞了她太多事情。

雲音點頭:“當然,奴瞧得出來,郎君心裏是喜歡夫人的。您還不知道,他從前就冷冰冰的,可不會對女子這般溫柔體貼……”

一個“溫柔”說得雲音自己也笑起來,面上又紅又燙。大公子自算不得溫柔體貼,好幾回,少夫人的求饒聲聽得她們都臉紅心跳,他卻一點兒也不憐惜,每次都折騰到大半夜,害得她們也就只能守到大半夜。

她還沒嫁人呢,是聽娘說,當丈夫的越疼妻子,才會在笫榻之事上要的越多。依她看,少夫人自己也很是受用……

識茵自也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眸光微閃未就這話題繼續。她道:“你給我講講郎君從前的事吧,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呢,也不知他從前都喜歡什麽。”

少夫人問的是二公子,這一點,雲音已反複被雲袅提醒過,自不會記錯。她道:“總歸不過是弓馬騎射之物。少夫人可能不知道,咱們二公子少年從軍,在涼州駐守多年,猶擅箭術,是連涼州公也稱贊過的射必疊雙。”

“三年前,河西之戰,咱們二公子才十九歲,跟随涼州公征讨吐谷渾,于萬軍叢中一箭射穿敵将眼睛,對方登時大亂。消息傳回京中,聖上大喜。如今又晉封龍骧将軍,品級還在咱們那位大公子之上呢!”

說起謝雲谏來,她款款而談,識茵一顆心卻漸漸地沉落下去。

郎君既是武将,緣何……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傷疤?

她知道他肩下有傷,是為護友人所致。至于背面的,雖不曾見過,到底也曾摸過,似乎是沒有的。所以如果他真的是武将,又如雲音所說,是一刀一槍在京中磨砺出來的,緣何身上僅僅只肩上那一道傷?

還是說,雲音其實誇大其詞,他雖走的軍功這條路子,實則不過如其他勳貴子弟一般,往軍營裏鍍個金罷了……

一直到謝明庭回來她都是魂不守舍的,如一尊玉雕,安靜地坐在窗前,任燭光染上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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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庭從門外走進時看見的便是這般清冷端莊的神女圖,她撐着腮,坐着燭光與夕光裏,以手指百無聊賴地纏弄着一縷秀發,似在想事情。

他眼睫微動,心髒處又被那熟悉的熱意漲滿,前所未有的安定。他穩步走過去,手持着那串項圈輕輕拍了拍她肩胛:“在等我?”

識茵回過神來,微笑應他:“郎君回來了。”

她起身欲行禮,卻被他雙掌輕輕按住,金光交織着白玉的溫潤剔透在眼前一閃,男人将那串項圈提至了眼前給她看,她微微一愣:“給我的?”

“嗯。”他淡淡點頭,清俊眉眼在燭光夕光裏染上幾分溫潤,“晚上,戴給我看。”

極輕的幾個字,拂過識茵耳邊卻是滾燙一片,她伸手接過,輕輕嗔道:“郎君當我幾歲。”

只有貓兒狗兒還有小孩子才會戴這個,畢竟女子以貞靜為美,誰會把自己弄得一動就響。

“不是分瓜之年、芳顏二八麽。”謝明庭睇她一眼,屈指在她鼻尖輕輕一刮。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他道。

識茵的臉一瞬紅如渥丹。

鼻尖仍有些他衣上沾着的月麟香,本是極清婉的味道,卻似團火籠在兩頰,臉上燙得厲害。

《碧玉歌》是調情之語,“破瓜”即“分瓜”,二八年華的意思。“芳顏二八”卻出自《小鎮西》,全句為“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

這句話,是……是在說她是他的意中人麽?

識茵一時心亂得不能自已。

才想回他幾句,謝明庭已自覺那話說得不妥,微微赧顏地背過身去。

兩人距離既拉開,籠罩在識茵臉上那團熱燙這才消散了些。

又暗暗埋怨自己,不過調笑之言,有什麽可信的!他這個人說不定都不是郎君,她又在亂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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