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精修版)

第 41 章(精修版)

明月如水, 夜霧搖曳。

一陣突然其來的心悸,将謝雲谏從夢中喚醒,他疲憊地揉揉眼睛, 自榻上坐了起來。

背心不知因何起了一陣綿密細汗,黏黏糊糊地極不舒服, 他拿了套幹淨的寝衣, 打着呵欠, 趿着木屐往湢浴去。

湢浴卻與內室相連,此刻內室裏燈火燼滅,想來茵茵已經睡下。方是猶豫着要不要進, 伸出去的手已經碰到了門扉, 輕輕的一聲吱呀, 竟自動開了。

門,怎麽是開着的?

謝雲谏愣了一下,嘗試着輕喚:“茵茵?”

沒有回應,內室裏萬籁俱寂, 輕得連呼吸也沒有, 月光似牛乳自窗間瀉進,照得青霧似的帷帳上明光朦朦, 似水光潋滟,雪光瑩瑩, 一切都靜谧美好得不似真實。

榻前腳靠上,也并沒有她睡前褪下的那雙纏枝蒲桃紋蜀錦粉鞋。

“茵茵?!”

這回心知不好, 他快步沖過去一把掀開了低掩的青帷, 裏面空空蕩蕩并無一人。謝雲谏薄唇發白, 立刻沖出房間大聲喚來守夜的侍女:“人呢?都死去哪裏了?”

“你們是怎麽當差的?少夫人不見了都不知道?”

侍女們俱跑過來請罪,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有個機靈的含笑答:“二公子息怒, 二公子息怒。方才少夫人出門賞月去了,特意吩咐過奴等,這才沒敢驚動您。”

大晚上的,看什麽月亮!黑燈瞎火地摔着磕着了可如何是好?

謝雲谏心急如焚,飛快地撈起衣裳往身上套着:“少夫人身邊可還跟着誰?”

“少夫人吩咐了,不讓奴等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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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谏的氣音瞬間提高了數度:“那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找?”

麒麟院中鬧得人仰馬翻的時候,鹿鳴院裏卻是鳳燭高照、熏香細細,空氣皆被燭光照得熱烈。

床畔擺放的髹漆貼金的面盆架上還放置着一面銀盆,鮮紅的玫瑰花瓣漂浮在溫水裏,每一瓣都沾滿水珠,水流無聲的湧動間,花瓣便微微地顫。

另一邊,謝明庭正蹲坐在榻前,慢條斯理地替識茵穿着衣裳。而她低垂着通紅的眉眼,冰瓷似的肩頸皆在輕顫。

視線相觸,她又立刻移開。

“你既好了,就放我回去吧。”她低聲地說。

謝明庭一擡頭,将她臉上的不耐都收入眼底,心間忽然掠過一絲沒來由的煩躁。

他并沒有碰她,不過是親吻。

但和他在一起,她就這麽不情願。早上和雲谏待在一塊兒時,臉上卻都是笑意。

如今,他用卑微祈求才換來的和她的一時片刻,她也想着雲谏。

她就這樣喜歡雲谏。

心底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在瘋漲,是嫉妒,是醜陋,是

不甘,又漸漸壓過了原先的理智,藤蔓一般在血液膚肉裏生長四散。

聞見窗外隐隐傳來的喧嘩人聲,他将腰帶在她腰間系了個結:“茵茵。”

故意将人攔腰抱起,往窗邊走:“怎麽辦,雲谏好像發現你不在了。”

“是第一回做這種事不熟練所以留下破綻了嗎?不怕,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就不會了。”

識茵原本低着頭想事情,身子忽被調轉了個架在窗臺上,後背撞上冰涼的窗棂時,窗外那些嘈雜的聲音忽也一瞬清晰。

她突然明了了他想做什麽,急切地揮舞雙手想要推開他:“不,不不不——”

“你放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她之所以稀裏糊塗的同意留下來,就是想安撫住他,不想他發瘋把事情鬧大。可這裏是窗邊,燭光正将他們的親密映在窗子上。

識茵只覺心髒都被他攥在手裏——他們會看見的!

她名義上是謝雲谏的婦人,卻背着他和他的大哥搞到一處,若是被人看到,她的名聲就全毀了!

耳畔嬌聲比幼貓還可憐,窗外燈火隐隐人聲迢迢,是弟弟院中近乎傾巢出動來尋她。瞧見女孩子臉上的焦灼害怕,謝明庭心間忽地生出一股惡劣的報複的快意,他輕笑着吻她發紅的臉頰:“是折辱嗎?”

溫熱的呼吸如霭霭春風拂在臉上,吐出的字句卻暗昧無比:“是茵茵今夜事情沒做好的懲罰啊,事情沒做好,自然該罰,茵茵又在委屈什麽呢?”

“還是說,是在害怕?害怕他會找過來,看見你我?那不更好嗎?你就告訴他,我并不是你的什麽大伯,我是你的郎君,我才是你的郎君!”

原先強壓下去的怒氣都因這一聲而迅速蹿起,她用力地掄起手掌來:“無恥!”

手腕卻被他死死攥住,她掙脫不掉,兀自掙紮不已。二人相持間,影子便毫無保留地映在窗紙上。

院外,謝雲谏也聞見了這一聲,匆匆出門的腳步突然一頓。

他悶頭悶腦地循聲看去。僅僅一院之隔的哥哥院中燈火通明,窗上映着他挺拔清瘦的影子,似是他立在窗邊。

可若細看便能發現,那影子裏還掩藏着另一重嬌小玲珑的身影,當是女子。他看見她鬓發淩亂地靠在哥哥頸下,一截纖細臂影在窗紙上晃啊晃,有如春風裏搖晃的柳絲,窈窕婀娜……

他們,他們是在窗子邊……那個嗎??

謝雲谏愣住了。

腦中不知怎地想起那日北邙山下、他去找哥哥辭行時不經意瞧見的那一幕。身着青裙的少女,主動直起腰來攀住哥哥的脖頸求吻,像一朵青蔥脆嫩的玉簪花。

嬌小的一縷倩影,如今想來,卻有些像茵茵。

半晌,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謝雲谏黑了臉,拂落腦中殘影匆匆踏出院門。

房中,謝明庭仍未放開識茵。

她眼中有恨,他亦不肯退讓,方才溫文如玉的僞裝早已不見,額角都是凜繃的青筋。

天知道方才他有多想就這麽抱着她讓弟弟看見,讓府中所有人都看見。

看見親吻她的人是他,看見和她纏綿的人是他,看見她的郎君是他,不是謝雲谏!

卻再也忍受不了,她在他的懷中想着別的男人,僅僅只是因為那人頂着個她丈夫的虛名!

就算是雲谏,也不行。

就算只有一刻,也不行!

二人就這般相持着,許久,觸及到她目中的一點淚意,他那稀薄殆盡的理智才重回顱內,又抱着她往屋內走:

“笨。茵茵的身子只有郎君能看,我怎舍得讓別人瞧見你。”

室內的紅燭光重新照在臉上,識茵長松一口氣。他已将她抱在了懷裏,在榻上坐下,指節輕輕屈起,微涼的指落在那滑膩似酥的脖頸上。

嗓音暗昧,如沉悶無風的夜中一聲喑啞的鈴铎:“上次的牙印,雲谏是不是瞧見了?茵茵是怎樣糊弄過去的呢?”

“茵茵,你說,”

嗓音又一頓,他拉下那抹櫻草色衣襟:“如果這次換個地方留,雲谏是不是就看不到了呢?嗯?”

那一巴掌終于落在了他臉上,識茵氣結:“謝有思!”

她方才怎麽會覺得他可憐?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我是許給雲谏的,今夜來見你已是冒險,你是非要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嗎?我的名聲怎麽辦?雲谏又怎麽辦?”

謝明庭面色鐵青:“那讓你跟了雲谏,你心裏就舒坦?”

“他才回來幾天你就那麽喜歡他?不肯喜歡我?可明明連你從前喜歡的那個他也是我裝的,憑什麽你說放下就放下了,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那我又算什麽,我算什麽?”

女孩子原本式微的掙紮又一瞬激烈起來:“是你把我還給他的!是你!你要我怎麽樣?”

“非要我一清白之身,侍奉你們兄弟兩個你才樂意嗎?是嗎?”

謝明庭被她亂揮的手打到臉,頰上漫開火辣辣的疼,又如火焰,一路燒至了心裏。适才恍惚想起來,今夜叫她過來,似乎是想和她道歉服軟,開始時他也做得好好的,她同意了留下來。但不知為什麽,又搞成如今這副境地。

他不會愛人,也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讨得一個女孩子的歡心和原諒。他只是憑本能地察覺到,他好像又做錯事了。

他本應該繼續伏低做小,乞求她的原諒,但現在,以她的反抗來看,顯然事與願違。

心間驟然酸楚得厲害,他有些挫敗,張了張口,半晌才尋回自己的聲音:“抱歉。”

“沒有把你還給他,我亦喜歡你,碧落黃泉,之死靡它。我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等過些日子,我們就搬出去好嗎?一切都交給我,不會讓人說你什麽的……”

大抵是第一回表露自己的內心,曾在三法司辯法時以一當十、口若懸河的謝少卿,此刻竟算得上有些語無倫次。他目光柔和地注視着身下的泣露芙蓉花,伸手拭下她睫畔滾落的玉珠兒:“下次不會了。茵茵,今晚是我不對,原諒我好嗎?我們……還像從前那樣。”

從前……

識茵唯在心底譏諷地笑了笑,心裏突生快意。

像從前那樣撒嬌賣癡地讨好他、說喜歡他嗎?原來他想要的是這個?

真可笑啊,編織謊言去欺騙別人的人,竟也會期待真心。

可從前的滿心愛慕,也不過是她裝出來的,她不喜歡他的,從未。

……

顧忌着弟弟已經發現,謝明庭沒敢貪歡,很快放她回去。

他将披風親替她系上,纖長手指,勾着系帶在她頸下打了個結:“從後門出去,不會被發現。”

“雲谏尋你不到,待會兒就應當過來尋我。院子後頭有個假山石洞,和麒麟院挨着,那裏地形隐蔽不易被發現,先前他們找不到你也是情理之中。我會把他引過來。你就說,只是思念父母出來走走,沒想到會驚動他。”

編謊這種事自是審案無數的大理寺少卿來得更為圓融熟絡,識茵垂眸不應,面色怏怏,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謝明庭自知今夜做得過火,沒再敢強求,握着她手輕吻一吻讓陳礫送了她出去。

識茵強忍不适,扶門而出,沒有回頭。

她想,她也不會再回頭了。

今夜的她,簡直像個笑話。

謝明庭本想送她出去。憶起她對自己的抵觸,又終究未動。

她現在,應該不想見到他。他有些神傷地想。

院外,久尋識茵不到的謝雲谏果然已經折回來了。他着急地奔進來:“哥!哥!”

“你有沒有瞧見茵茵?”

謝明庭披衣出來,立在燈月朦胧的階下,好似一株籠罩着月光的生輝玉樹。

他淡淡睇弟弟一眼:“胡亂嚷嚷什麽。”

“你的新婦不見了,你來我院子尋?”

“不,不是。”謝雲谏此刻才反應過來這話容易引發歧義,忙解釋,“我把府中都尋遍了也沒找到,是想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麽法子……”

他不說話,只是冷着臉看他。謝雲谏忍不住喚:“哥!”

謝明庭這才開口:“你再好好想想有什麽地方是你眼皮子底下卻沒去的,若還是沒有,再說已尋遍了吧。”

眼皮子底下?

謝雲谏如夢初醒

銥驊

,匆匆折返。

麒麟院後,識茵已被送到了那處假山外。此處離麒麟院不遠,亂石幽竹之後,依稀可見院中燈火,是阖院皆在尋她之故。

陳礫将燈籠交給她:“少夫人,小的先躲去那邊。您放心,小的會一直在,等着二公子過來才走。”

知他是好心,識茵麻木地點頭,她坐在山石上,仰頭眺望着蒼穹明月,實無一刻在欣賞月色。

這樣……像是什麽呢?識茵想。

自己送上門去,被他哄一哄就留下了,她還真是下賤。

荷包裏還靜靜裝着那紙表兄親手寫的訴狀,正是有關她母親的事。

今夜本是為此事而去,為此事隐忍,可到了最後,她卻不再想提。

謝明庭就是一條瘋狗,根本不是他外表那樣的溫潤君子,他愛的,無非是這種近乎偷情和滅|倫的刺激,他所說的喜歡她,她一個字也不會再信。

他也根本不會顧及她的臉面與死活,一切只想着他自己的枕席歡愉。這個時候,她再自己把軟肋和把柄遞上去,無疑是羊入虎口。

她不能任他拿捏……

不去求他,她也可以找到母親的。

一定還有其它辦法的,一定!

“茵茵!”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小園石徑之上,謝雲谏急切喚了聲她名字,飛奔過來将人抱住。

青年的筋骨震得她膚肉生疼,她身體微微震了下,一個“雲”字才送出舌尖,謝雲谏已将她松開,神色緊張地追問:

“茵茵,大晚上的你怎麽跑出來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哪裏磕到?”他攥着她手,目光擔憂地在她身上打量,“茵茵……你怎麽了,你說句話啊……”

識茵卻是愣住。

她看着那張此刻溢滿擔憂的臉,分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一個心地良善人如其名,一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僞君子。

她心裏忽然間軟得厲害。這才是她本來的丈夫。是她蠢笨,認錯了人。如今,還要騙他,背着他和他的兄長不倫……

她淚水一顆一顆地往下掉,瘦弱雙肩若蝶翅微顫,哽咽不能語。謝雲谏一瞬慌了:“茵茵?”

下一瞬,那陣清幽的茉莉香風卻撞進懷中。識茵羞愧地捂住臉:“雲谏……”

“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你知不知道……我配不上的……我配不上的……

從一開始接近你,就只是一個局……

她哭得這樣傷心,倒把謝雲谏驚在原地,原本那些關懷責備的話一字也道不出,想抱她,又怕唐突了她,只好輕輕拍着她顫抖的背,柔聲安撫。

識茵哭了一陣,原本慌亂委屈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開始想,她不能心軟,她配不上謝雲谏,但若真的跟了他,謝明庭還會一直糾纏。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離開。

她不會再被謝明庭拿捏了,也不會再和他來往。

正是這時,後方傳來一道熟悉而淡漠的聲:“尋到了就好。”

是謝明庭。

謝雲谏回過頭去,兄長手提宮燈,身披大氅,立在叢篁修竹之下,玉一樣面龐,被明黃的光與月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像一塊皎皎良玉,被月光暗影染上了陰翳。

謝明庭卻沒有看他。

他視線掠過弟弟,落在那與弟弟緊密相纏的少女身上,若熔岩滾燙。

半晌,才道了一句:“弟妹,以後別亂跑。”

識茵還是沒有應,起身輕輕推開謝雲谏往回走。

謝明庭臉色一暗。

他知道,他又一次把她推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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