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明日我們得去玉女山一趟。”

冬至前夜, 三人用晚飯的時候,謝明庭忽然道。

“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些,不要亂跑, 不管是誰上門來請都不要出門,明白嗎?”

識茵微微怔了下:“為什麽。”

“不保證他們狗急跳牆。”謝明庭道。

又補充:“總之, 明天會很危險, 你只有乖乖待在家裏才是安全的。要是你故意趁着我們離開又逃走, 這之後會發生什麽,我可不保證。”

他或許是在好心地提醒,但落在識茵耳中, 想起的卻是密室裏暗無天日的孤獨與陰冷, 以及船上被他強行施暴的那次, 面色微微一白,怏怏垂下眉眼,神色低落如春雲。

一旁的謝雲谏立刻急了:“你怎麽和茵茵說話呢。”

又溫和地安慰識茵:“茵茵,別怕。”

“沒什麽的。那姓吳的明天邀我倆冬獵, 我估摸着是要對他下手了。為防不測, 你就好好待在家裏,哪也不去。要是無聊, 就和湯圓兒還有雲袅她們玩。”

這幾日雲袅等丫鬟也到了義興,府中已經悉數換上了他們的人, 識茵才覺自在了些——至少,她不必因為擔心三人的糾葛洩露出去而連房門也不敢出了。

她沒有那麽笨, 既是有危險, 她也是不會亂跑的。只是……她雖不怎麽過問他的政務, 也知最近狀告吳氏之人衆多,只是那些狀子被他全部壓下了。分明主動權握在他手裏, 又知了對方不懷好意,為何還要赴這鴻門宴?

“不能不去嗎?”她問。

謝明庭聽出這一聲中潛藏的關心,忍不住看向她。她自己尚未反應過來,一雙橫波妙目沄沄蕩着擔憂,四目相對,又忙垂頭掩了過去。

謝明庭心中微微一熱。

飯桌之下,他輕輕握了握她變得微涼的手,似一種無聲的安慰。

雲谏尚且不覺:“為什麽不去。他近來壓着那些狀子就是為了今日。‘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這是為民除害的好事,上天也會保佑我們。”

所以他們這是,要以身為餌。

識茵的心情一時變得極為複雜。

平心而論,她對謝明庭實在沒什麽好感,他性子冷淡陰戾又孤僻,根本不能以常人的标準去看待他。他對百姓也沒有憐憫,就如那日太湖之畔他親口所說的那般,萬千黎民在他眼裏,都只不過是帝國的徭役和賦稅,是一串串數字,僅此而已。

當時她很不高興,試圖說服他也沒能成功,最後是他問她,怎樣做才是她喜歡的。她便說了她對一個清正廉潔、護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的期許。他說他會做到,就是如此。

現在,他竟然會為了這些他眼中的徭役和賦稅以身作餌,讓自己陷入險境。

她不知道他的這些變化是不是因為自己,但此時此刻,竟有些動容……

“我知道了。”她最終只說了這麽一句,“一切小心。”

見她心情似不大好,謝雲谏還當她是擔心兄長,心間微微泛起苦澀。

但轉念一想,她畢竟和謝明庭相處日久,知道他受傷,擔心

麗嘉

是人之常情。但若她真的那麽喜歡謝明庭,知道了是自己捅的怎可能不遷怒到他。

又美滋滋地想。謝明庭就是用自己受傷的事博得茵茵心疼,那他明天要是受傷了,茵茵豈不是也得心疼壞了?

*

次日清晨,冬至。

一候蚯蚓結;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動。

一幫掾屬與吳氏之人簇擁着謝明庭出了門,兄弟二人并辔而行,說說笑笑,一點兒也瞧不出傳聞裏要拿人開刀的劍拔弩張。

十月江南天氣好,可憐冬景似春華。等到了玉女山下,雖近仲冬,玉女山環境清幽,松柏尚存,翠黃的草場間,尚有野兔等小型獵物。

等到了草場,謝明庭便與弟弟在草場間自由涉獵。他箭頭的傷這時已痊愈許多,只仍不能使力,策馬倒還勉強。

不久,謝雲谏既獵得了一籮筐的野兔,負責拾撿獵物的奴仆就屬他的跑得最勤。回頭一瞧,兄長依舊一無所獲,不由挑釁地笑笑:“怎麽一只都沒有?你行不行啊?”

謝明庭甩下弓箭,面目冷峻:“挽弓當挽強,射箭當射長。這裏就只有些野兔,射這些玩意兒有什麽意思。”

他調轉馬頭策馬往營帳走,草場邊,吳氏的家主吳僖正同通判周鴻縮在營帳裏躲避今日有些毒辣的冬陽。

一衆奴仆都站得遠遠的,周鴻心知吳氏今日的行事,臨到頭了,仍是不放心地勸谏:“賢弟,你當真想好了嗎?”

“刺殺朝廷命官是何等的罪過,他那個弟弟也不是好惹的,你弄出人命來,上頭更不可能放過。你難道非得要落個夷族的下場才肯罷休嗎?”

平日裏慈眉善目的白胖中年人眼中此時只有殺氣,冷道:“有什麽區別呢。那些狀子已叫他捏在了手裏,又跟燕栩走得那樣近。一旦他徹底掌控郡上的兵,我不一樣還是束手就擒?”

周鴻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我早就告誡過你,收些土地便好,不要去打鹽和礦山的主意。你,你這讓我怎麽說呢!你當初便該想到今日的!”

他自己就出身當地大族義興周氏,自己也好,族中人也好,欺壓百姓、搶奪農田、掠戶為佃農的事實為常态,唯有販賣私鹽和私占礦山這兩樣是動也不敢動。

頓頓飽和一頓飽的區別他還是懂的。掠奪農田,将來朝廷嚴打還回去便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貶官罰些錢。但動鹽和礦山無異于直接和女帝陛下搶錢,不被清算才怪。

“不必再說了。”

“今日铤而走險是死,坐以待斃也一樣是死。兩害相權取其輕,說不定還能另謀出一條生路!”

再說了,他自己被山中為捕獵而設的機關所傷,正好傷及舊傷,傷情加重一命嗚呼,吳家是要負些責任,可那也怪不到他們頭上啊。

周鴻還欲勸,謝明庭已策馬走近了來。吳僖立刻換上一副谄媚神情迎上去:“使君怎麽回來了?”

謝明庭皺皺眉,翻身下馬:“總歸都是些兔子,沒什麽意思。”

吳僖笑眯眯地道:“山中尚有黃鹿、獐、狽,大人若不嫌棄,可往山中一探究竟。”

說着,一雙綠豆眼緊張地在長官面上逡巡,生怕他會不同意。

風神清令的郎君微微颦眉似做沉思狀,半晌才應道:“也好。”

“我先入帳更衣。”他将馬缰往一旁的仆役手中一甩,往備給他的那間大帳去。

不久謝雲谏也策馬一溜煙跑了回來,神情痛苦,急匆匆下馬跟随而上:“你先讓我!”

吳僖驚道:“侯爺這是怎麽了?”

“我好像是吃壞肚子了。”謝雲谏的臉都因痛苦皺成一團,又對哥哥道,“你還想去山中狩獵嗎?那看來我是沒法陪你了。”

“随你。”

兄弟倆一前一後進了那間大帳,一進入帳中之後,卻是迅速褪衣換起了外衣。謝明庭将特意攜帶的一件軟甲扔給他:“能行嗎?”

“放心,死不了的。”

謝雲谏飛快地套好衣裳,又從鞶囊裏取出今晨從識茵房中順出的修容膏,往臉上撲了撲——他因長期的軍旅生涯,膚色總是比哥哥稍深些,不弄白淨些怕是糊弄不過去。

燕栩這時也回到了營帳邊,得知長官正在營中更衣欲往山中狩獵,他有些放心不下。

山中視野不如草場開闊,若有刺客,極易匿身。

吳氏作惡多端,誰又知道他們在打什麽主意。

不久謝明庭從帳中出來,燕栩開口喚他:“使……”

視線落到對方身上的時候,他猛烈一怔,剩下的那個“君”字便生生掐斷在喉嚨裏。青年郎君回過頭來,冷淡掠他一眼:“怎麽了?”

吳僖一雙眼還不及落在青年身上細看,被燕栩這一打斷,還當他是要阻攔,心一下子懸在了嗓子眼。燕栩回過神來,磕磕絆絆地:“沒,沒什麽。”

他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眼前的這一個,說是使君吧……又總覺得有幾分詭異。但具體是哪裏詭異,卻又說不上來。

吳僖唯恐對方害了自己好事,忙以言語岔開。索性謝明庭似乎并未在意,冷淡言語了幾句便如離弦的箭沖了出去,燕栩及其他幾十名侍衛忙催馬跟上。

不久,謝雲谏也從那間營帳中出來。他似是身體情況欠佳,原本健康的膚色也因疾病變得有些病弱的蒼白。吳周二人不敢怠慢,忙上前将他扶去了營帳中休息。

“那,侯爺就好生休息,我等先行退下。”

安頓好“謝雲谏”後,吳僖心系山中狀況,安頓好對方後,着急忙慌地要告退。

“且慢。”那原還虛弱無比的青年将軍卻叫住了他,“我有幾句話,想問問閣下。”

他坐在帳中所設的一張矮床上,氣定神閑,秀潤清冷,原因身體不适才蒼白的面色之下,藏幾分文人的清俊超逸,吳僖心下忽然就不安了起來:“侯爺有何吩咐。”

青年把玩着床間案上的一只青釉瓷樽,漫不經心的樣子:“你今天大費周章地請我們過來,怕不是為了只是打獵這麽簡單吧?”

“魏律,販賣私鹽一石之上,施以杖刑。兩石之上,即處死刑。”

“你販賣了多少,你心中可還有數?”

吳僖渾身雞皮疙瘩都已生了出來,驚惶站起:“你,你是……”

對方置若未聞,繼續說了下去:“……且不說你族中強占民婦、強掠民田、私占礦山之事,只這私鹽一件事,便足以處以極刑。怎麽今日,還打算刺殺朝廷命官嗎?”

吳僖大駭,慌不擇路地要奪帳而出,才至營門卻被一道高大身影堵了回去,陳礫掀簾進來,一把拎起白胖男人的領子将人掼在了地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別走啊,不是才來嗎,吳老爺急着走什麽。”

中年男人狼狽地匍匐在地上,不甘地自對方跨下往外爬,又被揪了回去,如是反複。

青年也不理會,唯冷眼看向帳中早已愣住的通判周鴻:“今日的事通判也算做了見證了,陽羨吳氏,圖謀不軌,意圖刺殺朝廷命官。屆時,記得作為證人出席。”

周鴻唯有讪讪地笑:“使君說的是。”

*

這廂,燕栩卻與長官帶着小隊人馬策馬走至了山林裏。

眼見得前方樹木越來越茂密,兩側野草豐茂,風拂草動,猶似兵馬銜枚疾走。燕栩忍不住勸那前方馬背上高大俊朗的青年:

“使君,吳氏心懷不軌,前方山林樹木衆多,恐有埋伏,要麽咱們還是別去了吧。”

他對這位新來的長官尚有幾分好感,實在不想他折在這狗急跳牆的吳氏手裏。但對方卻似乎并不在意,提辔策馬在山林道間緩緩走

着,反與他說起了旁事:“小燕啊,你知道,我最敬佩的人是誰嗎?”

“屬下不知。”

“是後漢的定遠侯,班超。”

燕栩微愕:“投筆從戎?”

他點點頭,又輕輕搖頭:“其實,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此事,而是他的一句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魑魅魍魉慣會躲在暗處害人,實在惡心。你說,我不親自走一趟,怎能逼得他們現身呢?”

他話音才落,身下駿馬的一只馬蹄正落在草叢裏為捕獵而設的黃羊夾子裏,登時一聲嘶鳴,高高的掀起前蹄來,幾與地面垂直。

像是踩中了什麽機關似的,前方樹叢裏登時便有利箭如密雨打了過來,燕栩一聲驚叫:“不好,有刺客!”

*

卻說識茵自清晨送了兄弟二人出去之後,心下便一直不安,做什麽都沒有心情,唯抱着湯圓兒坐在美人榻上發怔。

她本不該擔心那個人,他慣常欺負她,吃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但腦中卻有個聲音不斷和她吵,言他是為了百姓才以身涉險的,這樣的人理應得到尊崇和敬佩才對,她怎麽能盼着他不好。

況且他本來肩上就有傷,又是左肩,行動不便,就算提前料到了對方的計策又怎樣,刀劍無眼,也一樣會受傷……

她心下惴惴,手落在湯圓兒微微拱起的脊背上,一雙眼空洞地映着軒窗外的寒冬景致。這時一名小丫鬟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夫人,夫人不好了。”

“他們說,他們說那個吳氏今日邀請冬獵是假,設伏暗害侯爺是真。現在,侯爺在玉女山中中了他們的埋伏,身受重傷!”

宛如照背澆了一盆冰水,識茵震驚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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