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第12章
◎冒犯◎
她們住的地方偏僻,往北便是後山,周遭沒有一絲光亮,又下着大雪,擡頭勉強能看到遠處大殿的光,隔着重重阻礙,那光宛若螢火般微弱。
才下了兩三個時辰,積雪已經沒過腳踝,李幼白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來到盧詩寧門前,輕輕叩動,便見白日被打的丫鬟紅着眼眶出來,半邊腮幫腫的很高,哭的滿臉是淚,甚是可憐。
“三娘在嗎?”
丫鬟抽泣着,忽然眼睛睜大:“我們姑娘出門前說是去找李娘子你了,也不叫人跟着,怎麽,娘子沒有看到我們姑娘嗎?”
李幼白見狀,便知不好,盧詩寧既告訴丫鬟是去找她,若她出事,自己決計不能全身而退。
又見這丫鬟哭的膽戰心驚,只能安慰道:“她去過,但又走了,我去找她。”
遂也不敢耽擱,轉身便往北側走。
然聽到那小丫鬟的哭聲,又忍不住折返:“你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說夫人下了令,但若三娘開口,不是沒有轉圜餘地。你莫要再哭,不如求助三娘,她真心想留你,定能想好法子。萬事不到陌路,不要灰心喪氣。”
丫鬟淚眼朦胧的看着她,随即點了點頭感激道:“謝謝李娘子。”
李幼白仰頭看了眼天:“你們都在屋裏呆着,別吹燈,若她回來,務必跟我說一聲。”
“好。”
她左手提着燈籠,右手拎起裙擺,彎腰照亮路上的腳印,然後加快腳步往前找,幸好她出來的及時,那些腳印子沒有被雪覆蓋住。
只是走着走着,單排腳印變成了雙排,且另外那印子明顯比盧詩寧的大上許多,尋常女子不會有這樣大的腳,那便是男子了。
李幼白立時緊張起來,昨日盧詩寧在登車前走丢,蕭氏無論如何不肯讓小僧彌幫着尋找,想來是知道事情厲害,也知道盧詩寧為了誰故意躲着不肯離開。所以蕭氏為了護住盧詩寧的名聲,會惱怒,會對着丫鬟抽巴掌,會恨到要趕她出府。
難怪!
今夜盧詩寧又去了,她到底要找誰,若找到時被人發現,場面該如何處理,恐怕不能善終。
盧詩寧是公府嫡女,蕭氏定不忍心責罰,怨氣無法傾瀉,自然會轉移到別人身上,而她李幼白就是最好的選擇,畢竟盧詩寧去過她屋裏,是從她屋裏走失的。
即便她什麽都沒做,但也是什麽都錯了。
李幼白閉了閉眼,深覺無奈。
她實在想不通,一個公府小姐,緣何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單獨尋人,若她當真喜歡,只管與蕭氏攤牌,憑着公府的勢力,什麽樣的郎君都能如她所願,何苦惹這等麻煩。
沿着腳印一直走到西北側,陡峭的斜坡上是被大雪覆蓋的石頭路,往遠處看,黑漆漆的沒有半分光亮。
李幼白舉起燈籠,眯眼仔細逡巡,也只能看見簌簌打落的雪花,很快燈籠紙都濕了,手也凍得冰涼僵硬。她不敢聲張,故而壓低了嗓音小聲喚道:“三娘,三娘?你在裏面嗎?”
等了會兒,卻沒有回音。
李幼白大着膽子往前,剛要扶住樹幹時,只聽見“嗒”的一聲響動,緊接着右腳被硬物夾到,燈籠掉在地上滾了幾滾被大雪打滅,疼痛感瞬時沿着腳掌蔓延開來,她險些叫出聲,疼的蹲下身去,踉跄着坐倒在地。
是個捕獸夾,或許是寺裏人放在此處防禦鼠類的,不幸中的萬幸,捕獸夾陳舊,故而力道不如新的那般厲害,但也死死夾着她的腳掌,隔着鞋,血跡一點點透了出來。
李幼白深吸一口氣,雙手用力去掰那夾子,但夾的實在太緊,指間攥出血痕,捕獸夾依然無法掰開,鋸齒般咬住她,令她疼的直打哆嗦。
“誰在那兒?”身後傳來說話聲。
李幼白回頭,看不見黑影裏的人,但能覺察出他在朝自己走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像是踩着她的神經,越清楚,越令人緊張。
她胡亂摸到根樹枝,擋在胸前,“別動。”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墨香傳來,她擰眉回憶,忽然試探着開口。
“是你嗎?”
她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靜,但在這樣的環境中,丁點的顫抖都能被放大。
闵裕文循着聲音,看見坐在地上的人,天很黑,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他聽出女子話裏的意思,像是認得自己。
方才有人尾随,他有意避開,便疾步往上山方向快走。他知道自己有張姣好的臉,自小到大因這臉也惹來不少麻煩,膽子大的女娘喜歡跟蹤尾随,把他逼到無人處堵着說話,或強行遞帕子塞情書。膽子小的便托付給家人,寫拜帖,送邀帖,千方百計都要見他一面。
他跟父親長得像,而父親當年也有此苦惱。
久而久之,闵裕文便也習慣了,不管對方如何,他都會保持距離,再不濟,逃走便是,橫豎他是個男人,跑起來勢必要比女郎快。
他走近些,發現此人并不是跟蹤自己的那位,那人身上脂粉氣很香,但不刺鼻,用的應是當下時興的好香料。而地上這位沒有,細嗅起來只淡淡的清香,還有他熟悉的墨香,想來是個喜歡讀書的。
“你是誰?”他聲音輕和溫潤,雖在打量卻不叫人反感。
李幼白:“我們白日裏擦身而過,不知郎君可還記得?”
闵裕文想起來,遂又上前幾步,借着茫茫雪色,終于看清了女娘面容,她正背靠着石頭,小臉緊繃,呼吸急促,雙手覆在腳面。
他看了眼,發現她的腳被捕獸夾夾住。
将來大佛寺時,慧能師傅便帶他熟悉了寺廟周遭,他知道此地布了不少捕獸夾,想來這女子不知情,才會誤踩陷阱。
“你怎麽來這裏的?”他還是有些防備。
李幼白疼的快說不出話:“我就住在西側廂房,本想出來走走,不料踩到了捕獸夾,勞煩郎君幫我,我..掰不開。”她艱難地用手指緩沖夾腳背的力道。
闵裕文跪下身去,抓住獸夾的兩側使上全身力量,甫一撐開,李幼白便抱着右腿往後挪動,又是“嗒”的一聲響,夾子彈落在地。
“多謝。”李幼白倒吸着涼氣,劇烈的痛感令她掉了淚。
闵裕文望見那顆淚珠掉在她手背,他從袖中掏出巾帕,遞過去,“擦擦臉吧。”
極輕的聲音,給人安穩的感覺。
李幼白帶了鼻音:“我不是在哭,是天太冷了。”
闵裕文笑:“嗯,天是太冷了些。”
他的巾帕有他的味道,李幼白擦了會兒眼淚,想還他,又看着上面的淚痕有點猶豫。怔愣間,闵裕文自行接過,重新塞回袖中,神情裏沒有半分嫌棄。
“能走路嗎?”闵裕文扶着她站起身來,她試着跳了下,當即便覺得右腳快要斷裂。
闵裕文見狀,道了聲“冒犯”,旋即彎腰将人打橫抱起來,雪天難行,何況又是山路,石頭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會滑到。
待走到下面,闵裕文沒有瞧見那參差的石頭,一腳踩空,整個人朝側方摔了過去,然卻在危機之時把李幼白護在懷裏,右手箍住她的頭,幾聲沉悶的響動,兩人掉在雪堆裏。
“郎君,你有沒有受傷?”李幼白從他懷裏爬起來,見他躺着沒動,便趕忙去拉他。
闵裕文躺着緩了會兒,雙手撐住地坐起,“我沒事。”
西北角的廂房燈火未熄,李幼白吃力地站起來,朝他深深福了一禮:“今夜多謝郎君搭救,前面都是平路,便不勞煩郎君了。”
闵裕文點頭,看她一瘸一拐往西北方走,時不時單腿跳動,身後的兜帽跟着一上一下,這段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對她來說卻是難熬。
直到看着她跳到門口,闵裕文才拍了拍身上的雪,往南側的寮房走去。
半青見她小臉煞白,吓得趕忙攙扶。
“三娘回去了嗎?”李幼白摁在榻沿坐下,将右腿伸直,稍微彎腰,腳背如同碎骨一般。
半青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給她脫掉鞋子,又去解絹襪:“荷香來過,道盧三娘在你走後沒多久便回去了。”
荷香便是被蕭氏打臉的丫鬟。
絹襪一點點褪下,半青的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姑娘,疼不疼?”
不僅肉被穿透,骨頭應當也斷掉了。
李幼白安慰她:“許是天冷,其實只看着吓人,并不怎麽疼的。”
“怎麽不疼,怎麽可能不疼?都怪盧三娘,她若是...”半青抹着淚,怨憤不已。
李幼白打斷她:“她沒出事,便是好的,否則我沒法跟夫人交代。”
有人叩門,半青橫起胳膊擦幹淚,走到門板處問:“誰?”
沒有回音,她等了少頃打開,門外沒有人,低頭,卻見地上擱着一個白瓷葫蘆瓶和一張紙條。
李幼白打開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傷藥”,她立時反應過來,心裏頭湧上一絲莫名的暖意,為着一個陌生人的善舉,腳上的傷似乎也沒那麽疼了。
半青為她清理了傷口,将那白瓷葫蘆瓶打開,自言自語道:“像是小郎君用的物件,會是誰呢?”
李幼白什麽都沒說。
這夜,她的腳背仿佛有些腫脹,疼的很難入睡,她又怕半青難受,便咬緊牙關忍着,好容易捱到天蒙蒙亮,她爬起來,解開紗布一看,腳掌好似發起來的饅頭,幸好傷口撒了藥,否則不知會嚴重到何種地步。
她用冷水沖了臉,能聽見小僧彌上早課的聲音,雪下小了,可還是未停。
灑掃的小僧彌說,往山上來的路被封了,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來,蕭氏聞言狠狠瞪了眼盧詩寧,她卻是一臉竊喜。
“你的腳怎會崴了?”蕭氏問。
李幼白:“走路分神,踩空後摔了一跤。”
蕭氏道:“得虧沒什麽大事,下回可得仔細着些。”
李幼白道是,默默扒了兩口素食。
她回屋後沒多久,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半青小心翼翼推開門,探出去腦袋往隔壁院裏看,忽然咦了聲,扭頭沖她說道:“姑娘,仿佛是世子爺來了。”
李幼白納悶:雪大封路,他又是怎麽上來的。
晌午她便見着了人,他正跟蕭氏說話,聽見走路聲擡頭,便對上李幼白一瘸一拐的身影,長眸微微斂起,目光從上落下,最終定在她受傷的右腳。
蕭氏見狀,解釋道:“李娘子摔了一跤,把腳踝扭傷了。”
盧辰钊嗯了聲,問:“沒找大夫?”
蕭氏笑:“我原打算找的,可她非要攔着,便只能依了。”
彼時雪大如席,山路難行,若要下山尋大夫,必定大費周章,何況當中還有說不清的緣由,深挖下去對誰都不好,李幼白才借口說崴了腳,盡量面上表現的不那麽明顯。
盧辰钊沒再說話,待李幼白喝茶時,他瞥見她掌心的傷痕,鋸齒狀的血印,兩只手都有,他盯了少頃,卻沒當場戳破。
官府的人正清理道路,盧辰钊之所以能上來,是因為走了條陡峭險峻的小路,後半程他是牽着馬走上去的。
半青很好奇,抱着被子歪到床上:“路如此難走,世子爺為何非要趕着上山,難不成有什麽天大的急事?”
李幼白不以為意:“國公夫人和小姐都在,他自然是着急的。”
“那也不用冒險爬上來啊。”
李幼白伸開腿,将絹帕放在旁邊,露出右腳的傷口,方才重新上過藥,腫的輕些,卻還是很疼。
半青起身去屋外弄了些雪團子,外面裹上布,放在她腳底冰鎮,也緩解了不少痛感,但冰雪融化,腳面便火燒火燎似的,愈發難受。
如此反複幾回,她伏在案上擺手:“不要弄了,我合眼眯會兒就好。”
盧辰钊不是無緣無故趕上山來,昨夜他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夢裏有條巨蟒纏住了李幼白,他拔劍去砍,那巨蟒皮糙肉厚,卻是砍了數劍都不曾松開,眼見着它張開血盆大口将要咬住李幼白的脖頸,盧辰钊陡然從夢中驚醒,渾身是汗,心有餘悸。
那夢太過真實,可他又清醒無比,這個時節別說巨蟒,便是蛇也沒有。
但他仍舊來了,說不清的煩亂,待看到她時,才覺得體內的燥意纾解。然她那腳是怎麽了,還有那雙手,什麽樣的東西才會把人紮成這般模樣,當着蕭氏的面,他克制着欲望,裝作毫不在意。
他想去瞧瞧,人已經踱步至窗外,又倏地轉過身,快步往回折返,但走出去一段距離,冷風夾着碎雪迎面拂來,打的他猛一激靈。
李幼白住在國公府,她若是出什麽意外,總不好同李家交代。
他身為公府世子,自然也照顧到所有人的安危,如是想着,他疾步上前,擡手叩門。
李幼白愣了下,給半青使了眼色,示意她慢些過去,她先是将絹襪套好,随後墊腳跳到床前,拉高被沿整個兒蓋住。
半青見狀,這才從內打開,見是盧辰钊,不由驚道:“世子爺,你..你怎麽了來了?”
盧辰钊問:“我不能來?”
半青讪讪,盧辰钊又道:“你家姑娘呢?”
“睡了。”
半青攔着門,但盧辰钊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甚至往前逼近半步,半青腦門子都是汗,“世子爺,姑娘真的睡了,等她醒來奴婢會告訴她你來過...”
“不必。”盧辰钊淡淡開口,“我進去看一眼,立時便走。”
說罷,右手摁住門板一推,從半青右側進入屋內,風往裏灌,他扭頭瞟了眼,沉聲吩咐:“合上。”
作者有話說:
盧辰钊:我來的仿佛不是時候
吃瓜群衆:點頭,嗯,你該在車底,而不是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