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第11章
◎大佛寺初遇◎
翌日雖沒再下雪,可天色陰沉,仍舊是冷的透骨。
半青熱好手爐,塞到李幼白懷裏,又墊腳幫她扥了扥鬥篷,試探着問:“姑娘,若不然咱們帶上幾貫錢,也去表表誠心?”
李幼白立時搖頭:“我還有書要買,那錢不能動。”
半青只好打消了念頭。
公府兩輛馬車,前頭是蕭氏和盧詩寧,翠頂黑漆馬車,四角懸着鈴铛,車簾用了兩層氈布,密實不透風。後頭這輛稍微小些,卻也是華美尊貴,掀開簾子便看見四方小案,上置果子茶水,條塌上鋪着厚厚的毯子,香氣缭繞。
半青坐進來後,到處摸:“姑娘,這毯子仿佛是波斯國的,你看上面的花樣紋路,咱們去王家時候也見過。”
李幼白聽她提起王家,想起母親馮氏的來信,道與王家表哥的婚事已然解決,叫她不用擔心,兩家關系如初,也不會因此生出隔閡。
馮姨母雖是母親的親姐姐,可她們到底私下說好了親事,就差過明面了,母親無故反悔,馮姨母又豈會善罷甘休,想必是刁難過,但其中細節母親并未與她告知。
初到大佛寺,李幼白便被眼前的陣仗驚到。
從山下到寺門,香客絡繹不絕,若非國公夫人提早預訂了位置,便是連車馬都停不下,饒是如此他們行進時也頗為費力,生怕壓到旁人。
待停穩車後,盧詩寧與蕭氏相繼出來,蕭氏看見李幼白身上那件雪色狐裘鬥篷,不禁生出一絲同情,那鬥篷着實舊了些,外皮沒了光澤,針線也相當應付。她去過春錦閣耳房,原以為小娘子的衣裳雖少也不至于太少,可看見李幼白裝衣裳的兩個箱籠,不由泛起嘀咕,這也委實不像話了,每季衣裳頂多四套,冬日的禦寒衣裳更少,只兩三套。
她不是沒聽過傳聞,當年馮氏懷着身孕,本該在冬月生産,誰知深秋時節有人抱着女嬰敲開李家大門,後來馮氏早産,卻也不得不把那女嬰記到自己名下。
李幼白是李沛私生女的事,幾位官眷心知肚明。
蕭氏知道馮氏偏愛幼女,畢竟是親生骨血,可她對李幼白,未免太不上心了。
這個年歲的小娘子,哪有不愛好看的,但李幼白鎮日的穿着打扮,素淡且不鮮亮。她脾氣還是個溫和好相與的,這種人,定是受慣了忽略冷落。
也是個可憐孩子。
蕭氏撫着她肩上的紋路,擡眼說道:“趕明兒三娘做衣裳,你也去我院裏,叫那師傅一道兒做了,也不費事。”
李幼白福了一禮:“多謝夫人厚待,但我的衣裳足夠穿了,便不用再做新的了。”
蕭氏見她目光堅定,知道是個愛面子的,便也沒再強求,随後帶着兩人在小僧彌的指引下,去往俗講大殿。
按照儀軌,俗講流程總共有四個環節,蕭氏一行抵達時,已然進行了前兩項,行香和定座。殿內場地開闊,擡頭舉目,屋梁高聳氣派,約莫有四層樓高。最前方中央立着的佛像,用的是純銅塑身,披着的法衣垂蕩下來,似飛瀑一般。
李幼白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佛像,仰着頭遲遲處于震驚之中,那種自上而下的威嚴感,伴随敲擊的木魚,直逼心靈。
小僧彌引他們來到西側坐席,蕭氏在前,盧詩寧與李幼白分列其後,從她們的角度觀看殿中主講席座,很是清楚,這其中自然與蕭氏的香油錢脫不開幹系。
李幼白嗅着檀香,多日來的緊繃感也漸漸松弛下來,她學着那些香客的動作,腰間筆挺地跪坐在蒲團上,聽見輕微腳步聲後,她移目望去,便見大殿東南角處走來一行人。
當中那個身量颀長,舉手投足間散着股清雅脫俗的氣息。走近些,李幼白才看清他的長相,眉若刀裁,眸似墨染,加之他偏白的膚色,給人一種安寧平靜的錯覺。
他擡頭,李幼白來不及收回打量,生生與之對上。
那是一雙俊美無暇的眼睛,只消看一眼,便難以挪開。
李幼白心跳如雷,袖中的手不覺捏緊些,低頭時,瞟見左側的盧詩寧,她也是看呆了,直直盯着那人目不轉睛。
蕭氏咳了聲,盧詩寧才羞澀的咬唇低頭,然仍時不時擡起眼來觑看。
此人講的是《法華經》卷五章,諸菩薩從地出已,因他相貌出衆,前來聽講的俗衆中多半是婦孺女眷,鮮少男客,殿中寂靜肅穆,只有他的聲音穿透出去,在殿內久久回蕩。
俗講雖是說教,但勝在說教者的能力強弱,強者潤物細無聲,弱者叫人昏昏欲睡,殿中人不疾不徐,将經書裏的說辭與傳統故事相結合,抑揚頓挫間引得衆人紛紛期待,既有期待便全無困意,那樣長的一章經書,在他的講解下變得輕快通俗,講完時,衆人意猶未盡。
李幼白大為佩服,其實他所說的話,所引薦的故事,來源甚廣,不少內容來自偏門冷門書籍,便是李幼白也知之甚少,能看出他的确博覽群書,儲備豐富。
上經上講完畢,便是問答環節。
問詢的香客雖多,但他始終彬彬有禮,沒有半分煩躁不耐,直到慧能師父開口,才将他解救出來,兩人自東南角的門離開。
晌午過後,濃雲密布,眼見着要下大雪。
蕭氏命車夫速速套馬,準備在風雪侵襲前趕快下山回府,然就在她們要登馬車時,偏偏盧詩寧不見了。蕭氏沒有聲張,但面色看起來很是凝重。
車夫不得不把馬車停靠在後院裏的銀杏樹下,他擡頭看天,越來越黑,若是再晚半個時辰,定然不好下山了。
大佛寺是本朝第一寺廟,若要從頭到尾找完,少不得要花上幾個時辰。盧詩寧消失前,是打着如廁的借口,她若是有意躲避,蕭氏便是再怎麽找,也不會找見人影。
事到如今,蕭氏只能咬着牙按下火氣,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三娘會這般大膽,為了個郎君丢棄廉恥。此番到大佛寺,她只帶了兩個丫鬟兩個婆子,雖心急卻是斷斷不敢張揚,也不敢叫廟裏僧人一同尋找,她怕壞了三娘的名聲,稍有不慎傳出流言,三娘議親都難。
李幼白知蕭氏動怒,便帶着半青一同搜尋,她們動靜小,唯恐叫人瞧出是在找人,只能慢慢走着,然後再看似随意地搜索角落。
起風後,零星下起雪粒子。
李幼白提起裙擺,往後堂走着,半青則去了旁邊的兩座耳房,兩人盡量仔細,搜完便在堂後彙合,随即再用此法繼續,如此搜了三個大殿,還是沒看見盧詩寧的影子。
蕭氏在無人處打了盧詩寧的近身丫鬟,且說回府後要把人發賣,那丫鬟邊哭邊找,李幼白中途看見她,那小臉已然腫起來,浮出五個手指印子。
“盧三娘身邊的丫鬟真可憐,憑白挨打不說,還得被發賣,發賣出去的丫鬟,不是配小厮,就是賣進秦樓楚館,總之沒個好下場。”半青小聲嘀咕,說罷又拉緊李幼白的手腕,“我命好,跟了姑娘,若是當初遇上盧三娘這等主子,恐怕早被賣出去百八十回了。”
李幼白笑她:“你吃的多,話又多,不賣你賣誰。”
“姑娘!”半青佯裝生氣,跺腳時震得香案晃動。
李幼白趕忙求饒:“好半青,我逗你玩的,你心腸好,力氣大,就像我姐妹一樣,我可舍不得賣你。”
半青得意地抿嘴:“那是,奴婢要跟姑娘一生一世在一塊兒。”
雪越來越大,漸漸迷了眼,李幼白一手攏着衣領,一手扶着門框,跨過高高的門檻。殿中供奉着文殊菩薩,進門左手處是功德箱,菩薩像前擺着香案,蒲團,供奉着果子和手抄經書。
文殊菩薩乃衆菩薩之首,象征着智慧和才氣,故而每年都有不少人前去祭拜,尤其考試前。
李幼白走近些,看見各手抄經書羅列在側,筆跡不同,顯然是很多人寫的。炭盆中燃了不少,灰燼未熄,此時殿中無人,許是大雪的緣故,好多車馬已然下山,那些來不及燒掉的,想來已經托付給小僧彌。
她仰頭看了會兒菩薩像,便要提步往後殿走去,推開殿門的一瞬,寒潮挾着大雪紛紛揚揚撒了滿懷,李幼白閉眼,雪片子打在發絲,睫毛,然後化成一顆顆的水珠沿着腮頰滾落。
闵裕文從側門出來,便是看到此番景象。
小娘子穿着件雪色毛領鬥篷,裹得像個柔軟的粽子,皙白的小臉被擋住大半,因低着頭,只能看見濃黑的睫毛,她走的急,面前呵出大團霧氣,冷不防一擡頭,烏亮清澈的瞳仁一縮,整個人跟着顫了下,似被驚到。
闵裕文記得她,俗講之時,她便坐在西側,安安靜靜的小娘子。
其他人便是聽得雲裏霧裏,自始至終神情都沒有一絲變化,仿佛她們全都聽得懂,對他說的故事全都了解。唯獨這位小娘子,會在典故被提及時露出驚訝或是疑惑的表情,會在講到生僻內容時認真地瞪大雙眼,聽他如何解析,闵裕文看得出,她是真的聽進去了。
李幼白認出此人正是講經的那位,如此近的距離,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墨香味,還有一種很淡的香味混在其中,他的确俊俏,是很細膩的好看,春風化雨的斯文。
兩人各自錯開路來,做禮後相繼離開。
蕭氏總算找到了盧詩寧,盡管天已經黑沉下來,好歹她還沒幹出什麽錯事,但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碰,很是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盧詩寧喪氣的要命,她找了許久,也不知是不是沒有緣分,總之到現在都沒看到闵裕文的身影。
今夜注定走不了,寺裏分出三間廂房,夜裏總能聽到樹枝被雪砸斷的響動。
李幼白坐在窗前,半青剪掉一截燈芯子,歪着腦袋看向外頭,窸窣的雪片不時打在窗紙,因是位于寺廟西北角,平素裏接待香客的廂房,故而很安靜。
“姑娘今夜正好能歇一歇。”
李幼白阖眸,默背昨日的功課,背了少頃,聽到叩門聲。
盧詩寧穿着貂鼠皮大氅,頭上的兜帽往後掉落些,露出來的發絲瞬時雪白,她抱着手爐,往裏看了眼,小聲道:“要不要去看雪。”
“天太晚了。”
“晚了人也少啊,賞雪不都講究意境嘛,難不成還要烏泱泱的一群人?”盧詩寧不大高興。
李幼白:“你與夫人說過嗎?”
提到蕭氏,盧詩寧嘴撅的老高,母親罵過她了,叫她好生反省,不許再去惹事,可她沒惹事,只是想找人,找到人後單獨說上一兩句話,她便滿足了,又不是要做壞事。
母親要她等,她也等了,可等了那麽久,到頭來只能遠遠看他一眼,她何其不甘。
“我只問你去不去?”她拿出公府小姐的架子,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李幼白知道,她來喊上自己,無非是怕被人撞見,若是一個人出去被人撞見,保不齊會被人指點。若是兩個人,倒也好找說辭。
“我不去。”李幼白搖頭,“三娘最好也不要去。”
盧詩寧憤憤跺腳:“要你管!”旋即轉身離開。
合上門,李幼白思忖再三,終是不放心。
她本想去告知蕭氏,可又怕蕭氏惱怒上火,且人是從她房門口離開的,盧詩寧若是出事,她便會有口難辯,即便沒有責任,公府裏的人也會把她當成罪魁禍首。
她決定出去看看,但願盧詩寧能安分些,別再胡亂走動了。
半青也是納悶:“姑娘,盧三娘究竟在找什麽,她丫鬟都被打了,怎還不消停?半夜三更出門賞雪,虧得能找出這般借口。”
她給李幼白系好鬥篷帶子,不放心:“奴婢陪你一起去吧。”
“三娘好面子,你若是跟去,她定會生氣,放心,她剛走不久,想來沒多遠。”李幼白扶起兜帽,開門出去。
作者有話說:
嗯,是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