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第19章
◎你能不能留下...◎
溫熱的指腹觸到李幼白唇角時, 她一愣,擡頭側向盧辰瑞,盧辰瑞看着她,又看向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指, 腦子轟隆一聲, 猶如天雷劈過。
他哆嗦了下, 接着縮回手來,舔了舔唇尴尬地解釋:“你嘴角有東西, 我..只是想幫你拿下來,小白, 你別誤會。”
李幼白看他指腹上的醬汁,笑道:“多謝。”
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她說完便繼續夾青菜, 毫不在意。
盧辰瑞心跳的厲害, 揣着那根手指像是揣着天大的秘密, 他悄悄撚了下, 只覺心神蕩漾, 無比愉悅,但這種竊喜的感覺很快被羞恥取代,他咬着牙想,自己可真是不要臉, 小白把他當好人, 他卻辜負小白的信任, 何其無恥。
他攥起拳頭, 再不敢直視。
盧辰钊看的一清二楚, 就連盧辰瑞伸手時兩人“含情脈脈”的對視也沒放過, 以至于他面不改色, 心裏卻是翻江倒海,雲蒸霧湧,不妨便捏斷了箸筷,木刺紮到肉裏,他仍得體地笑着,然太陽穴處的青筋卻瘋了一樣狂跳。
他暗道荒唐,竭力壓下這種令他無法掌控的情緒。
但費了好些力氣,無奈作罷。
明亮的月懸在枝頭,漆黑寂靜的甬道上,李幼白提了盞紗燈往前走,許是吃鍋子的緣故,即便未戴帷帽敞着小臉走在路上,也不覺得冷,胃裏暖融融的,她默默思忖明日要考的內容,将先生出題的可能性想了個遍,但仍覺得不夠。
快看到春錦閣的院門,她剛要彎腰穿過藤架,忽被一道黑影吓得倒吸了口涼氣。
“是誰?”嗅到酒氣,她往後退了步,便見那人從牆下走出,像是專程在等她一般。
薄薄的光灑在兩人身上,透着股冷冽的虛白,盧辰钊只穿了件圓領纏枝紋襕衫,腰間是月白帶子,佩戴有流蘇的玉墜,行走間,酒氣更濃。
“可知我為何在此等你?”
照舊是理所當然的語氣,聽得李幼白皺眉,她想,左右不過是為了明日考試,兩人互相敦促了半月,勢必會有些緊張,她自認傾其所有,遂如是回他。
“八股文能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便是悟性和勤奮,再不是我能力所及。明日考試,你可驗證一番,諸葛先生的題出的向來苛刻,其實你思路清晰,唯一缺點就是在歌功頌德上,也就是說官場話,照理說你該比我懂的,但知道和寫出來又不一樣,這些東西是要給上頭看的,總不好還要克制自己。”
李幼白也不喜歡寫八股文,格式太過嚴苛死板,即便有想法也鮮少得以抒發,意氣年紀非得用孔孟聖人的語氣說話,也難怪盧辰钊排斥。教他以來,她知道他的胸襟和抱負,但那些東西落不到紙面,也對考試起不到任何作用,也就是說,他想的再深再廣再全面,審閱試卷的先生不喜,那就是不過關。
所以長此以往,考生們都練得一身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本領,說到底,讀書讀得敝塞了,民生世事不管,只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繼而寫出得分高的文章。
她略微擡高手臂,燈籠的光在盧辰钊臉上染了層暈黃,那張臉顯得沒那麽冷厲。
“所以,李娘子是想說,要寫好八股文,首先得懂鑽營?”
“若你想得高分,總是要舍棄某些東西。”比如高傲,比如與生俱來的不屑和矜持。
李幼白覺得他喝多了,竟有種無理取鬧的意味,遂自覺站遠些,恐又哪裏做的不對,叫他挑出錯來。
“論鑽營,我的确不如李娘子。”
一語雙關,話音剛落,李幼白的臉便變了顏色,她抿着唇,不悅地看向毫不知錯的男人,登時便有些不忿和惱怒,但還是壓了壓,克制着脾氣回道:“鑽營出題者的意圖,也是本事。就像有的人明明想學,想去鑽營,偏跟個無頭蒼蠅似的到處掙紮,不得其法,到頭來還要指責別人會鑽,雖不想承認,但未免有些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
當初不是我跪求強迫盧世子跟我學的,是你主動找去春錦閣,拿教射禦來換,說明盧世子是認可我且希望學習我的長處,你既然學了,便得虛心,若懷着抵觸的心理表面佯從,內心反抗,只會适得其反,不管怎樣努力也不會有半分成效。”
她不願意與他撕破臉,但他陰陽怪氣對自己頤指氣使的模樣,委實令人讨厭。
李幼白說完便要走,身後人快她一步上前攔住,修長的手臂橫在牆上,将李幼白堵在自己的桎梏圈裏,他擡眸,似在打量她面上的神情,又像在琢磨說辭,半晌才開口:“四郎純粹不懂事,或許你做那樣的舉動信手拈來,但對他來說便是某種暗示和蠱惑,他最重感情,一旦起了念頭,便不是三言兩語能打消的。”
李幼白哭笑不得:“你認為我故意勾/引盧四郎?”
“我沒有那麽說,我只是讓你注意人與人之間的分寸,不要做出令對方誤會的舉動。”
“那麽盧世子你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覺,不回扶風苑,特意将我堵在這裏,便是懂分寸,知禮數了嗎?”
盧辰钊淡淡地看着她,看她因憤怒而微紅的眼眶,氣憤時繃緊的小臉,她就像是一張飽滿的弓/箭,被人拉開了弦,随着釋放而一點點平複,冷靜,直到變得面無表情。
“放心,我即便要引/誘,也絕不選你盧家人。”她用力拂開盧辰钊的手臂,提着燈籠疾步離開。
女孩的香氣像一道薄薄的刃,擦着盧辰钊的耳畔滑過,被她推開的位置,莫名火熱起來,他低頭,手臂微微蜷曲,神思卻因她的那句話而越飄越遠。
不選盧家人。
真是有骨氣。
但他怎麽會有種詭異的失落感,他合該慶幸的,慶幸沒有被她纏上,沒有被別有用心的算計。
畢竟她在聽說大佛寺講經人姓闵時,便耍了手段欺騙自己,在知道對方很可能是尚書之子後,那種急功近利的行為,不惜冒着被發現的風險也要過去私會,是有多大的決心,才能做出這等不要顏面的事來。
盧辰钊自己都沒發現,從起初為着四郎打抱不平,到後來因她去找闵裕文而生出的惱羞成怒,并非是為了所謂禮法,而是某種讓他肺髒酸澀的東西,讓他失去理智的雜念。
自然,眼下的他是不可能剖析透徹的,他固執且擰巴地認為,他所說的一切都沒有錯,錯的是她,她就不該四處留情!
翌日天蒙蒙亮,李幼白已經穿着妥當,為了答題方便,她特意穿的是窄袖對襟短襦,下面則是一件八破如意裙,頭發依舊全部梳理起來,插上玉簪固定。因連考三日,故而早膳她用了不少,卻沒敢喝太多水。
半青把她的手爐遞過去,還嘀咕了聲:“奇怪,屋裏好像招老鼠了。”
李幼白:“你看見了嗎?”
“沒有,就是有幾件衣服被咬了,你看,都勾線了。”
半青抱着那一摞出來,兩人針線活都不好,故而衣裳破損後,縫補的很是粗糙。
“你把先前的果子糕點全都扔了吧,省的被老鼠嚯嚯過,吃了壞肚子。”
半青答應着,笑道:“姑娘快走吧,争取考個頭名,咱們也好回濟州過年。”
李幼白咧唇,卻是默認了。
雖說不喜盧辰钊的那番言論,可到底聽到心裏去了,故而李幼白到了書堂後,也盡量避着盧家郎君,便是盧辰瑞三番五次湊上臉去,她也只是敷衍地點頭,或者嗯幾聲,總之能不說話絕不對視。
盧辰钊昨夜醒酒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雖不覺做錯,但對着一個小娘子說那樣的話,未免太重,言辭也過于刻薄,他進門後,便往邊角看去,但那人始終低着頭,抱着本書兀自默讀,便是一個眼神都不曾給。
經歷三日考試,每個人從生龍活虎變得頹廢疲憊,就像被吸了精髓,無精打采地收拾書袋,連吃飯的力氣都沒了。
盧辰瑞趴在案上,後來是被自家小厮擡回府的,聽聞路上便打起呼嚕,着實累的不成樣子。
其餘兩房雖說勉力維持,可眼底的黑眼圈騙不了人,與盧辰钊拱手作揖後,亦在書童的陪同下,各自回了家去。
李幼白也好不到哪裏去,寫了三日字的手指骨發疼,腦子裏也如同蒙了層霧,昏昏沉沉犯困,抱着書袋,起身時竟險些栽倒。
盧辰钊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臂攙住了,李幼白打了個冷顫,看見人時,幾乎沒有片刻遲疑,立時掙開攙扶,道了聲謝,便往屋外走去。
半青早已等着,見她出來趕忙給她披上鬥篷,又墊腳将那兜帽攏好,系上帶子。
“姑娘,我炖了雞湯,你回去喝一碗再睡。”
她扭頭看了眼,見書堂內還有人,不禁納悶:“孫小姐怎還不走,她丫鬟比我來的還早,小臉都凍白了。”
李幼白擡頭,果真見廊下站着個不斷搓手跺腳的人,天太冷,又是風口,她穿了件小襖,卻依舊不耐寒,凍得上下牙打架。
“你去屋裏等吧,那有炭火。”李幼白見她可憐,忍不住提醒。
丫鬟說話都不利索了,結巴道:“娘子叫我在外頭等着,我..我再等一會兒,沒事。”
半青還想說話,被李幼白阻了:“也好,孫娘子的東西都收拾完了,想必很快就會出來。”
兩人走遠些,半青忍不住抱怨:“她進去便是,怎這麽不知變通,再等下去,少不得要變成冰錐子了。”
李幼白戳她腦門:“別說了,蘇娘子有她的打算,想是在此之前提醒過她,不許進去,身為奴仆,哪裏敢違背主子意願。她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處境如此,不得不接受罷了。”
孫映蘭雖累,但狀态是好的,出門前特意畫了妝容,即便疲乏也是腮頰紅潤,唇瓣細膩,此時纖腰袅袅移步到盧辰钊面前,福了一禮道:“盧世子,過幾日兄長要來接我回去,臨走前我想邀你去賞梅花,權當感謝在公府一年多來的照映。”
盧辰钊颔首,道:“我不愛賞梅,孫娘子也不必客氣。”
“盧世子,你為何待我總是這樣冷淡,難不成我便如此招人厭惡嗎?”孫映蘭泫然若泣,說着話淚珠兒便滾下來,眼眶紅了,她擡手去擦,過年的氛圍越來越重,她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當,想到回家後父親的嘴臉,她便覺得分外難受。
她總要給自己機會,哪怕在盧辰钊看來是厚顏無恥的。
“公府規矩,待客要周全。孫娘子既是我們的客人,合該受到禮遇。但論私交,我與孫娘委實過淺,故而談不上冷淡不冷淡。”一番話說得毫不拖泥帶水,甚至是不留情面,以至于孫映蘭聽完怔住,待反應過來,一張小臉唰的通紅,蓋過了胭脂本來的顏色。
“可你分明很照顧我的,每逢時令都會安排下人去送東西,我不信這是我的一廂情願?”孫映蘭索性攤牌,微仰着小臉朝他靠近。
她聽母親說過,女子對男子表露心意後,能被接受最好,若沒有,那麽男子也會因為她的表白而對她格外寬容,甚至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好感和虧欠。
她豁出去了,便什麽都顧不得,她就是想要一個結果。
盧辰钊的臉沉郁起來,并沒有因她的哭泣而心軟,也沒有因她靠近而變得無措,相反,在她快挨着自己手臂的剎那,他竟有種近乎惡心的感覺。
雖冷臉往後退了兩大步,沉聲說道:“不是我對你照顧,是公府對書院的每個人都很照顧嗎,至于你說的一廂情願,如果你真這麽想,那便是了。”
孫映蘭的臉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她張着嘴,無法理解此人的冷決,沒有半分憐香惜玉。
“還有,若我哪裏做的讓孫娘子誤會,我在這兒道一聲歉,但希望自此以後孫娘子能明白,你所臆想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
他做文人揖,随後轉身提步,蓮池飛快地奔來接過書袋,很是同情地瞥了眼被打擊到面色惶惑的孫娘子,接着跟盧辰钊報備。
“諸葛先生方才着人傳話,讓世子爺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四方院,庭中幾株常青竹,楹窗緊閉,屋內站着幾個人,除了盧辰钊,便都是書院的先生。
“若不是今早我開後窗,也不會發現這些東西。”諸葛瀾面容嚴峻,盧辰钊沿着他的視線看去,啓開的後窗處,零星分布着幾绺緋色絲線,應是衣物被勾破的痕跡,窗棂上隐約可看出腳印,但被抹掉大半,便也不知尺碼大小。
他低頭仔細看了眼,又探身往外,下面是枯黃的草叢,即便有人經過也不會留下痕跡。
這是存放試卷的房間,既然有人來過,也就意味着,試卷內容很可能已經洩露。
諸葛瀾負手而立,對此很是不喜:“開霁,這是我到盧家教學以來,第一次碰到“文賊”,內心震驚的同時,亦感到教學的無奈,想到賊人很可能是自己的學生,且為了成績做出此等行徑,我便覺得為人師者責任重大。
目前僅與幾位先生通了氣,旁人一概不知,要怎麽處置,你來拿主意。”
盧辰钊拱手行禮,道:“讓先生蒙羞了,學生定當查明真相,若有文賊,定不輕饒!”
院裏竹叢浮動,半開的楹窗來回晃蕩,勾在窗棂的絲線陡然飄起來,又倏地落下。
蓮池不敢吱聲,他都能認出布料,想必世子爺也認出來了,這絲線名貴,織成的衣裳更是尋常人買不起的,偏他知道府裏有誰穿着。
小姐,還有李娘子。
當初書院小聚,李娘子的衣裳全濕透了,世子爺便将小姐的備用衣裳送與她穿,本沒打算收錢,可李娘子是個有原則且倔脾氣的,非要一文不差地買下,世子爺見狀,便沒再強求,将銀子收下,算是買衣裳的錢了。
小姐總不可能來偷試題,那麽,難道是李娘子?
卻也不能夠,李娘子又不傻,來偷試題還要穿件緋色紮眼的衣裙,這不是掩耳盜鈴?蓮池腦子裏一團熱鬧,再将目光投到盧辰钊身上,見他始終神色冷靜,便知該想的世子爺都想到了,只是書院學生身份擺在那兒,除了盧家人,盧家親戚,便是孫娘子和李娘子,不管是誰,被揪出來總是不光彩的。
盧辰钊的确是這麽想的,但又不排除別的可能。其一,偷題人不慎遺落腳印和絲線,倉皇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證據。其二,偷題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但又為了陷害,故意将證據留下,誤導衆人視線。
誰都見過李幼白穿那件緋色襦裙,誰也都能成為偷題人的證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
若是第一種還好,至少此人只想着偷題拿高分,沒有涉及到更深層次的陷害。若是第二種,那麽情況便很惡劣了,事關人性和品行,他不會輕易放過。
書堂得知洩題的時候,都很詫異。
畢竟這事新鮮,盧家創學以來聞所未聞,故而一事引起不小風波。
盧辰瑞一手橫在胸口,一手托着下颌,念貼出來的告示,念完回頭鄭重其事道:“誰偷的題,怎麽都沒告訴我,不夠意思。”
盧辰睦蹙眉瞪他:“四郎,莫要胡鬧。”
盧辰瑞吐舌,嬉皮笑臉道:”都是咱自家人,也不知誰犯了糊塗。”說完故意轉身朝向書堂,提高了嗓門說道,“告示上寫的清楚,誰做了,私底下抓緊跟世子坦白,一切都還有轉圜餘地。若等到被發現,被查出,那便再沒機會,也不會留任何情面。
都是自家兄弟,千萬別為了這麽點事葬送自己!”
盧辰澤拍他,淡聲道:“你啊,關鍵時刻腦子倒是清楚。”
盧辰睦附和:“四郎是個拎的清的。”
李幼白得知洩題時,只稍微愣了一瞬,便沒有旁的反應。
半青搞不懂,邊彎腰貓在屋裏找老鼠,邊自言自語:“不過是個書堂測試,怎還去偷試題了?又沒到鄉試,至于這麽拼命嗎?”
“找到老鼠了嗎?”
“真是奇怪,那老鼠不知藏哪了,我一直沒見着蹤跡。可惜了那堆果子,憑白糟蹋了吃不得。”她想着書香齋的甜食,忍不住咽口水。
李幼白歇了一夜,總算清醒了腦筋,此時坐在榻上,抓來簍子開始認線,她女紅很不好,但半青比她更差,縫補完整的那件像是趴了條蜈蚣,她倒是想應付,但怕穿出去叫人問東問西,只好拆了,準備自己來。
剛起了個頭,庫房方嬷嬷叩門,腦袋伸進來笑盈盈道:“吆,娘子自己縫衣服呢。”
李幼白起身,“方嬷嬷怎麽來了?”
“夫人叫老奴過來瞧瞧,看娘子有什麽缺的,好趕緊補上。”
“不缺了,勞夫人挂心,也有勞嬷嬷惦記了。”
方嬷嬷心道:世子爺也是,自己關心春錦閣,卻還不肯明說,非要打着夫人的名頭做好事,到頭來李娘子也不知,他那好事全白做了。
許是看不下眼,方嬷嬷從指導她縫線,到自己上手,只一小會兒光景便都縫完了,李幼白道謝,叫半青端來茶水,方嬷嬷也不客氣,咕咚咕咚喝了兩盞,直道濟州的菊花茶好喝,又聽半青說還有兩件,便很是豪氣地全接過來,待縫到那件緋色襦裙時,卻遲疑了下。
“娘子,得換種絲線,要不然會毀了這衣裳。”
她摩挲着面料,在國公府見多識廣,自然知道衣裳貴重,“得用蠶絲加狐貍毛的線才行。”
李幼白搖頭:“只是一件衣裳,便用普通紅線吧。”
她對穿着沒有太大追求,保暖熨帖就好,故而也不在意這衣裳價值幾何,只當初付銀子時肉疼,有這錢倒不如買一車書來看的好。
方嬷嬷幫忙縫補好,臨走李幼白将濟州帶的嘉祥白菊勻了一罐給她,她眉開眼笑好不高興。
翌日書堂公布成績,除了孫映蘭頂替盧辰澤成為第三以外,第一第二仍舊不變,還是李幼白和盧辰钊。
盧辰瑞忍不住嘆道:“小白,你也太穩了吧,你來之前,書院的榜首一直都是兄長的。”
李幼白只朝他笑了笑,并未開口。
盧辰瑞覺察到她最近的冷淡,很是失落,但又不敢唐突,只好讪讪地縮回身子,在案前坐好。
先生講完試卷,着重表揚了前三人,尤其是孫映蘭,道她短短一月很有長進,想來是下了苦功的。
孫映蘭自然高興,面上卻還是一幅溫柔端莊的模樣,只在先生說她時,唇角上揚,看起來很有貴女氣度。
下學前,盧辰钊起身走到堂中,手裏握着幾绺絲線。
“經書院仔細盤查,現認定在試卷庫發現的絲線,為蠶絲和狐貍毛材質制成,整個書院中,只有李娘子的衣裳有此材質,除此之外,再無旁的線索。故可暫時認定,李娘子在試題被盜一事上,存在極大嫌疑。”
話音剛落,堂中一片嘩然,尤其是盧辰瑞,當即拍了桌子:“怎麽可能,她才不會偷題!”
李幼白起身,目光堅定:“盧世子,我沒有偷題。”
盧辰钊望着她,此事雖來的突兀且令人羞恥,但她仍舊端正着身體,以此等姿态表示自己的清白,雖臉已經漲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退卻。
她不是喜歡出風頭的性格,即便成績好到無可挑剔,她也沒有刻意去跟人炫耀。
此時卻不得不為了自己的聲譽,站在風口浪尖,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審視,這是極其令人屈辱的時刻。
他掃了眼衆人,目光盡量落實到每個人的臉上,試圖尋出破綻,但沒有,所有人都表現的稀松平常,符合自身性格。
“盧家家學嚴謹,必不包容陰私手段,在事情徹底查明之前,李娘子暫時要按家學規矩處置。”
自盧家開辦家學以來,所有犯錯學生皆要到聖人像前,或自省,或關禁閉以待清白。
書堂西南側的小院裏,偏僻幽靜,雖灑掃的整潔,但因鮮少人經過,故而有些寂寥。屋子不大,堂中擺了座聖人像,供求學的人前來祭拜。再往裏是一張簡樸的木床,床頭擺着高幾,雕花木架上擱着幾本落灰的書,瓷瓶中的梅花早已凋謝幹枯,處處彰顯着寥落。
李幼白蒙了冤屈,心中郁結的同時,難免對盧辰钊生出憎惡之意,她甚至懷疑他挾私報複,故意針對自己,但她又不願把人想的太壞,畢竟盧辰钊除了嘴上不饒人外,其餘時候算的上正人君子。
她站在門外,悲憤,難受,她日以繼夜的讀書,從未有過間斷和懈怠,而今無端端的一盆髒水,卻輕易使得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若果真因此判定是她偷題,那她該如何自處,怕是再沒顏面。
越想越難受,喉嚨也酸澀起來,但她不想當着盧辰钊的面示弱,雖側過身悄悄摸了摸眼角,那人便在此時轉身,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來。
李幼白覺得更丢人,遂也沒忍住,抽了抽鼻子問道:“我要在這兒待多久?”
“在沒有新的證據出現前,你都在留在此處。”
“若一直查不出呢?”
“不會。”他很肯定,說話間走到她面前,看見她慢慢浮上水汽的眼睛,不禁蹙了蹙眉,“哭什麽?”
“我沒哭。”李幼白說着,低頭擦了擦淚,可越擦越多,她恨極了,恨自己的不争氣,不該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柔弱的姿态,眼見着止不住,她便自暴自棄起來,任由那淚水沿着眼角滑落,斷了線一樣。
盧辰钊看着她,心裏說不出的悶,他從袖中取出巾帕,不由分說摁在她眼尾,絹絲制成的帕子很快濕透,她也不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在宣洩委屈一般,從起初的嗚咽變成出聲哭泣,哭到肩膀一顫一顫。
此等污名加到讀書人身上,就好像判了斬刑,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往後不管做什麽,都會頂着這樣的栽贓受人指點。
她冤枉死了,委屈死了,原想着克制,可她克制不了,淚水像是洩洪一般,來的勢如破竹,兇猛劇烈。
這讓盧辰钊慌了神,眼見着越擦越多,整條巾帕濕透,他不由擡起手指,飛快地抹掉她溢出眼眶的淚,那淚珠又熱又濕,黏濡地貼上皮膚,燙的他渾不自在。
與此同時,女孩清甜的氣息慢慢滑入他的肺腑,他覺得耳朵熱起來,呼吸也綿密許多。隔着這樣近,他甚至能看清她濕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皮膚白,哭起來像是一顆水蜜桃,鼻尖都紅了,但是..很想咬一口。
李幼白哪裏管盧辰钊在作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前程會毀,便是滿腹酸脹,神經抽疼,那淚就克制不住了,直哭的淚眼朦胧,頭腦昏沉,可還是不夠,倒吸氣時胸口像是小刀劃着肉一次次撕扯。
盧辰钊氣息全亂,索性揪起衣袖摁在她眼睛上,低聲吓唬:“你若是再哭,我便不幫你了。”
李幼白倏地止住,打了個哭嗝,怔怔地看着他。
他滿頭大汗,耳朵通紅,向來矜貴儒雅的人衣袖卻是黏糊糊的鼻涕眼淚,他看着自己,瞳仁微微閃爍。
“你信我?”
盧辰钊咽了咽喉嚨,直起身來,卻沒立時回答。
李幼白擦了把眼睛,鄭重其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沒偷題,也不屑偷題。”
“我知道。”盧辰钊看着她倔強堅定的小臉,分明哭的岔氣,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小小女娘,氣魄倒是極大。
“你為何信我?”
“直覺。”
李幼白的生平中,很少被人偏愛,她衣食無憂,甚至比很多人過的都要舒服。然而自小到大,母親對于她和妹妹從來都是區別對待,長此以往的經歷讓她習慣了被忽視,被遺忘,更或者是被放棄。
她不知道怎樣來形容那種心情,就是在某個時刻,她忽然清楚的意識到,沒有人會在第一時刻選她,相信她。正如每次她和妹妹鬧了別扭,母親不問青紅皂白便會斥責她,怪她沒有讓着妹妹,哪怕是妹妹挑事,錯的也都是她。更別說兩人同時看中了某件玩物,那東西便只能是妹妹的,絕不可能變成她的....
她腦海裏有太多太多這樣的事,以至于她形成了固化思維,認為別人也該是這樣的。
所以當盧辰钊說出相信的時候,她驚住了,這讓她想了很久,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睡不着,總是回味他說那句話時,自己心裏的感覺。
很暖,暖的讓她整個人變得柔和起來。
李幼白被關在聖人堂,她出不去,外頭的半青也進不來,急的在外頭打轉,回春錦閣沖着白毫一通數落,白毫也不惱,但憑她說完,才不疾不徐道。
“這件事不是外頭看到的那般簡單,你着急也沒用。”
半青少根筋,哪裏明白其中奧妙,只紅着眼眶罵他沒良心,白毫瞟了眼門外,略微側身過去小聲說道:“世子爺是個英明的,怎會因這點線索關起姑娘來,必定是懷着別的心思,沒準是在引蛇出洞。”
半青擦了擦淚,茫然:“什麽引蛇出洞?”
白毫笑:“咱們只管照料好姑娘的吃食,靜待真相浮出水面。”
又怕半青露餡,在她挎着食盒出門前拉住她叮囑道:“你該哭還是要哭,哭的越真越好,省的叫壞人看出端倪,知道嗎?”
半青點頭,末了又反問:“你怎麽不哭?”
白毫擺擺手:“我哭就顯得虛僞了,過猶不及。”
“呸,沒良心!”
書堂內,李幼白的範文被拿了下來,牆上只留有盧辰钊和孫映蘭的幾篇八股文和策論。
晨起時盧辰瑞還去打聽,但見兄長一臉沉肅,便灰溜溜地捂着臀部走了。他考得差,每年年底都要例行挨打,這次父親也不知怎的了,打的格外手下留情,故而他趴了一夜,第二日便活蹦亂跳,幹什麽事都不受影響。
諸葛瀾老先生的舊友來了齊州,他換了身幹淨直裰,親自前去碼頭迎接,作為公府世子的盧辰钊自然同行,待接到人,才知他不但是老先生的故友,還是李幼白的啓蒙恩師。
回公府途中,他聽聞李幼白牽扯到偷題案中,不由當場發起怒來。
盧辰钊騎馬跟随,在車外聽得清清楚楚,這位老先生是個護犢子的,三兩句話堵得諸葛先生張不開嘴,像是個炮仗,一點就着。
書院的學生為其接風,他也絲毫不留情面,義正言辭地拍了桌子,聲音洪亮有力。
“我那學生,縣試、府試、院試一連三案首,她是跟濟州城的郎君們一起考的,名正言順的小三元,她用得着偷題?!她還需要偷題!
簡直可笑透頂,可笑至極!憑她的本事,莫說不屑,便是閉着眼答,也能超過你們書院一半的學生。”
盧辰瑞煞有其事地點頭:“的确,我睜着眼都考不過她。”
盧辰钊掃去冷眼,他忙閉嘴。
衆人在聽到小三元後,皆倒吸了口涼氣,這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成績,別說小三元,就是能中一元,國公府都得宴請三日,流水不斷。而李幼白竟然連中三元,三案首,關鍵在家學中她連一個字都沒提,這是多麽值得炫耀的事啊。
孫映蘭攥緊帕子,後脊不斷冒熱汗,她卻是沒想到,李幼白居然這樣強,強到就算證據摁在面前,也無法踩死。
“沈公,這麽多年你的脾氣倒是一點都沒改,跟你說話,我簡直插不上嘴,你倒是歇口氣,喝盞茶再罵,省的待會兒罵不過瘾。”諸葛瀾習以為常,笑盈盈推過去敗火的金銀花茶,“來,長夜漫漫,你有的是時間。”
“我要是早知道我的得意門生在你手底下受罪,我就不來齊州了,不光我不來,我還要把她一并帶走,我就不信,除了在盧家求學,旁的地方還容不了這樣一個既勤勉又聰慧的學生!”沈浩渺氣鼓鼓地坐在那兒,仰起脖來一口飲盡了茶水,還是渴。
他本要去看李幼白的,但被諸葛瀾攔下,死活抱着不肯叫他出門,道不可壞了規矩。兩個先生滾做一團,倒沒有了往日的嚴苛氣息,活像兩個頑童。
聖人堂沒有地龍,只送來兩個炭盆,雖說屋子不大,但常年沒有人住,即便生炭火也有些潮濕冰冷。
李幼白坐不住,便起身裹着被子在地上走,右手握着書,光線昏暗,她只在記不住的時候瞥一眼,看的眼累。
院裏起風,吹得竹叢簌簌狂響,屋檐上像是有東西在走,瓦片偶有滑落,李幼白慢慢擡頭,聽見一聲咔噠,她繃緊了神經,手裏的書也攥的死死。
周遭太靜,以至于屋檐上的任何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像在磋磨自己的耐心和膽量。
晃動的影子落在窗紙上,不時映出斑駁的畫面,與頭頂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令人後脊生寒,李幼白往前走了幾步,燈燭搖将她的身影拉扯搖曳,像一片薄薄的海藻,鋪滿了楹窗,又倏地縮成窄窄一道。
她閉眸,默念聖人言,不信鬼神論。
忽然一道鋒利的磨瓦聲,接着又是撲簌簌的滾動,瓦片子嘩啦掉在地上,尖銳的貓叫響起,詭異而又刺耳,李幼白一咬牙,擡手将楹窗倏地推開。
寒風驟然吹向面龐,她眯起眼睛,便看見不遠處的廊庑下,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聽到聲音,他亦朝這邊看來,清冷的下颌線弧度明顯,腰背挺拔健壯,他懷裏抱着什麽東西,與衣裳的眼神融為一體。
“盧世子?”
李幼白看清來人,提起的心稍微落定,他走了幾步,光斜斜灑在他身上,行走間懷裏那物湧動,發出軟綿綿的“喵嗚”聲,是只黑色的貓,瞳仁深綠明亮,此刻正跟盧辰钊一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這貓是屋檐上抓下來的?”李幼白不确定,但見貓偎在盧辰钊懷裏乖巧溫順,又無法把它跟那凄厲喊叫的動物聯系到一起。
盧辰钊往前一遞,貓弓起腰舒展爪子:“不知從哪來的野貓,像是在找東西吃,扒着瓦片走呢,估計是看到了老鼠,便發了瘋地咆。”擡眸看向李幼白,問:“你沒被吓到吧?”
李幼白手裏的書還卷着,呈戒尺狀,聞言尴尬地松開,盧辰钊便知她怕了,若不然那張臉也不會白的跟紙一般。
“我好像認得它。”李幼白伸手,那貓也不避,仰着腦袋給她摸,“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只貓,她去過春錦閣,然後我給它喂食,後來它便跑了,我追出去遇到你,然後你...”
盧辰钊咳了聲,後面的事他記得,原以為是她別有用心的偶遇,故而對她編出來的那只“貓”總是抱有七分懷疑,沒成想這貓真的存在。
隔着楹窗,一人在內,一人在外,當中的貓兒慵懶地眯起眼,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李幼白摸完它腦袋,又繞到它頸下揉了揉,她低着頭,烏黑的發有一下沒一下碰到盧辰钊的下颌,像是小貓的爪子,盧辰钊知道自己該避諱眼神,可他卻忘了收斂,悄悄打量湊到面前的細頸,瑩白溫潤,像是一塊羊脂玉,零星的碎發堆在那兒,如青雲出岫,襯的那肌膚愈發潔淨。
李幼白忽然擡頭,他來不及挪開視線,便被她對了正着。
四目相對,氣氛陡然凝結。
一股燥熱攀升上來,任憑那冷風吹拂,也吹不開交纏成團的緊致,像是一團朦胧的火,将空氣也點燃了 ,兩個人的臉漸漸被灼燒至紅暈,滾燙,眼睛卻更亮了,浸在水汽中似的,誰都忘了挪開。
直到那貓翻了個滾,李幼白低頭,收緊拳頭,盧辰钊暗暗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
“這貓仿佛餓了。”
“我去屋裏找點吃的,你等等。”李幼白慌忙轉身,險些撞到木架,她擡手扶了把,才沒讓那花瓶滾落。
也只她吃剩的果子,一點點碎渣,貓兒趴在窗沿,就着她的掌心舔舐。
“對了,盧世子緣何出現在此處?”李幼白雖在問話,卻沒有擡頭,心口撲通撲通跳着。
盧辰钊腦子轟隆一聲,将視線從貓的舌尖移開,有那麽一瞬,他竟然想變成那只貓,嘗一下她手心的味道。
荒唐,無恥,下/流!
他頓了少頃,沉聲道:“今日我去碼頭接了沈浩渺老先生,他得知你被冠上盜題的罪名後,與諸葛瀾老先生吵了起來,鬧着非要過來看你。”
“沈先生來了!”李幼白驚訝,沈浩渺是她和兄長的啓蒙恩師,因不受拘束的性子,從前在官場上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官途不順,一貶再貶,後來辭官致仕,做起教書先生,卻也不是尋常的先生,投緣的學生他才教,很是固執可愛的性格。
“今夜被諸葛先生攔住,明日便說不準了,我如今正在想方設法叫陷害你的人露出馬腳,就怕沈先生插進來誤事。”
李幼白想了會兒,小聲說道:“先生愛喝秋露白,聞到酒香便拔不動腳,你用酒哄他兩日。”
“你還得寫個條子給他,但不能說透,叫他放心等着。”
“好。”
李幼白把寫好的紙條遞給他,他收好,看了眼還在進食的貓,忽然開口問:“害怕嗎?”
“我不怕。”李幼白以為他說的是盜題案,遂目光柔韌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既沒做過,便不怕來查,壞人終有現行的一刻,我不怕的。”
可不是剛關禁閉時絕望難受的模樣了。
連李幼白自己都沒想清,她的篤定來自哪裏,不過是因為盧辰钊從始至終的信任,讓她陡然生出了希望,這種希望的種子一旦萌發,便不可遏制地向上生長。
給與她無限勇氣。
其實她需要的,也只是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偏愛”而已,更或者說,其實只是自小到大渴望的一視同仁。
盧辰钊掃了眼她身後:“我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在此處,會不會怕。”
李幼白臉一紅,猶豫開口:“我不怕。”
“那我走了。”
“等等!”李幼白急急叫住他,“你能不能留下....”
身側的手驟然攥緊,盧辰钊定定朝她看去,她雙眸如點漆,黑白分明的瞳仁閃着清澈的光芒,亦誠懇地看着自己。
“它。”
她的手指輕輕指向他懷裏的貓,語氣也變得溫和起來。
盧辰钊瞟了眼那只肥貓,冷聲道:“不能。”
長袍卷開一角,他轉身将抱着的貓改成捏着後脖頸,闊步走向遠處垂花門。
作者有話說:
v啦,本章落紅包,感謝支持!感謝在2023-06-11 18:34:00~2023-06-13 15:09: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iloeweu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