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第20章

◎我想勾的人不是他們,你想知道是誰嗎?你過來,我告訴你。◎

傍晚時分, 孫映蘭叫丫鬟菊芽去打聽聖人堂的消息。

菊芽來報,道沒看見世子爺過去,聖人堂周圍也都是護院嚴守,其餘幾房郎君根本無法靠近。

孫映蘭這才稍稍安心, 事情沒有落定, 她總是不安寧, 雖說白日裏跟他們有說有笑,可到底做了壞事, 心裏發虛,生怕不小心說漏嘴, 故而一整日都提心吊膽,魂都不在了似的。

坐了會兒, 她招手:“你再去看看, 盯着點院門口, 看他們有沒有查出別的線索來。”

菊芽道是, 便要走, 孫映蘭又驚呼一聲, 将人喊住,“且不可張揚,別叫人瞧出端倪。”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只覺口幹舌燥, 頭皮發麻, 才知惡人也不是那麽好當的。雖只做了這一回, 便有些捱不住了, 日間每每對上盧辰钊的眼睛, 都被那冷厲的眼神吓得不行, 還不敢就此避開, 只能硬生生迎上,真怕叫他窺破自己,裝也裝的心力憔悴。

孫映蘭讨厭李幼白,甚至稱得上嫉妒,因為她輕而易舉得到了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書院裏的第一名,盧家郎君的喜愛,尤其盧辰钊的注意,她恨得牙根癢癢,做夢都想将她趕出盧家,趕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只要李幼白在,她孫映蘭便只能是明珠蒙塵,即便再努力,也只是她的陪襯,她不甘心,不情願,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李幼白如此得意。

她不喜歡的,便要毀掉,如此才能心平氣和。

菊芽回來,形容慌亂,進門後便湊到她耳邊壓低了嗓音:“姑娘,仿佛查到腳印子上了。”

孫映蘭心裏咯噔一聲:為了嫁禍李幼白,她做的很是小心,從庫院看完題目後,她便将絲線挂在窗棂處,又把自己的腳印悉數抹平,她仔細回想一番,決計不會留下證據。

菊芽抹了把汗:“姑娘,據說腳印不是在庫院發現的,是在李娘子的春錦閣,如今世子爺正找人拓鞋印,說是等人複原好鞋底,便要拿着與書堂裏的人一一對比。”

話音剛落,孫映蘭的臉登時煞白,她慌忙起身,兩眼發直地走到牆角處櫃門前,拉開取出一雙鞋,嫌惡地扔到地上,盡量克制着聲音的顫抖吩咐:“燒掉,快拿去燒掉。”

菊芽撿起鞋便要出門,孫映蘭喝道:“就在屋裏燒,不許出去!”

那鞋子上綴着好些個珍珠,鞋底是用鹿皮做的,燒起來的味道很濃,冬日門窗緊閉,不多時屋內便嗆得透不過氣來,孫映蘭卻不敢開窗,唯恐叫人聞到氣味,只拿帕子掩唇劇烈咳嗽,腦中徹底亂成了漿糊。

她走到銅盆前,掬了捧冷水撲在面上,強行冷靜下來後,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翻了個大錯。

燒鞋有什麽用?!

書院只她和李幼白兩個女娘,單看碼數便能猜出是女子,就算她燒的幹淨,但鞋子的大小就擺在那兒,如果不是李幼白的鞋底,那只能是她的了。

她不該毀壞,而該把鞋送去李幼白屋裏,她該轉移視線的。

意識到此,孫映蘭吓出一身冷汗,軟綿綿地跌坐進玫瑰椅中,“菊芽,去找,再找一雙與方才鞋底一模一樣的鞋來,快去!”

幸好她鞋子多,很快菊芽便拿着一雙綠緞面繡牡丹花半舊的鞋子。

孫映蘭松了口氣,招手,與菊芽耳語一番,菊芽點頭,主仆二人面對面看着,此時俱是頭腦發脹,渾身冰涼。

半夜,春錦閣屋內忽然亮燈,緊接着一陣嘈雜喧嘩,有人哭,有人喊,院裏守着的小厮抄起棍棒将屋子圍了個嚴嚴實實。

不多時,半青扭着一個人從屋裏出來,那人還在掙紮,半青用力扣住她的雙臂反剪到身後,使她面朝前露出臉來,許是怕被人瞧見,她恨不能把頭埋進地裏,低的就要摔倒。

半青順勢把她壓在身下,橫起膝蓋頂住雙臂,接着擰她胳膊,啐道:“叫你害我家姑娘,叫你使壞!”

白毫将院裏的燈點燃,抄棍棒的小厮都是扶風苑派來的,此時圍在各個門口,一來不叫賊人出去,二來防止旁人窺見,畢竟是不體面的事,而涉及其中的人身份必然不俗,不論如何都不能草率處理。

“原來是你!”半青揪着她頭發使其昂起臉來,借燈籠的光定睛一看,不由又是一啐:“菊芽你個殺千刀的!虧得當初還可憐你,送你一盞手爐,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呸!”

白毫聽不下去,上前拽開半青,使了個眼色道:“好了,人抓住了,便交給蓮池小哥吧。”

蓮池被半青的陣仗驚得目瞪口呆,原以為是個瘦弱的姑娘,沒多少力氣,可她方才扭打菊芽的時候,大有力拔山兮的氣勢,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也就忘了上去幫忙。

聽見白毫開口,這才趕着過去,招呼其餘人等一起收拾了菊芽,最後把黑布罩罩在她頭上,押着去了扶風苑。

盧辰钊乜了眼地上的證據,那繡鞋被人穿過,上頭的珠子掉了一顆,但仍能看出貴重,孫映蘭也是慌不擇路,竟也沒仔細想,李幼白素日裏哪裏穿過這種鞋子,便是嫁禍也該去掉上頭的裝飾。

幾乎不用審,菊芽便見來龍去脈吐了個底朝天。

“姑娘的吩咐奴婢不敢不從,還請世子爺看在姑娘的份上,饒過奴婢這一回。”菊芽被綁着,說完也不顧門面朝着地上“咚咚”直撞,撞的額頭通紅,也是哭的慘淡可憐。

盧辰钊冷聲道:“礙眼,帶下去。”

事已至此,水落石出,但真相仍被捂着,在李幼白從聖人堂出來時,孫映蘭跑到蕭氏面前痛哭。

她知道無力回天,便把指望都放在蕭氏身上,此時哭的妝花了,鼻涕眼淚一大把,卻也顧不得什麽,膝行上前抱着蕭氏的腿哀嚎。

蕭氏頭疼,兒子那邊秉公辦事,向來是個不通人情的,而孫映蘭的背後又是孫家,她不好不給面子,兩相為難,她只能一聲聲的嘆氣。

嫁入鎮國公府幾十年,蕭氏學的最透的便是虛與委蛇,便是做不到,也叫人覺得盡了全力。

其實她何嘗不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但那個兒子早就不是四五歲的年紀,他可不會聽自己擺布,他有主見的很。

蕭氏朝栾嬷嬷遞了個眼神,栾嬷嬷便取來案上的幹淨絹帕,彎腰給孫映蘭擦淚,又親自端來茶水給她潤嗓子,屋內屏退了丫鬟,此時只餘孫映蘭的哭聲。

跟在蕭氏身邊久了,栾嬷嬷知道主子的心意,遂好言好語勸着,很有耐心。

“孫娘子莫要傷懷,我們夫人看了難受的厲害,你來公府一年多,夫人的心腸你最懂了,她心軟,見不得人哭,更何況是孫娘子你呢。今夜夫人便會跟世子爺說,事情如何解決,說到底還得看世子爺的态度,畢竟書堂的事,夫人從不過問。

此番為着孫娘子,夫人已然破例了,成與不成,且等等看吧。”

聞言,孫映蘭哭的更傷心,她自是能聽出話裏的意味,蕭氏肯幫忙,卻又不會拼盡全力幫助自己,但她再哭也無用,畢竟她在公府,沒有多大的話語權。

遂抹着淚告別,傷心地走出主院。

翌日清晨,盧辰钊到主院來用早膳,栾嬷嬷遞給他一條巾帕,提醒道:“世子爺,昨晚孫娘子來過,哭哭啼啼好一陣子,攪的夫人整宿頭疼。”

盧辰钊回頭瞥了眼,見蕭氏正在捏額,便嗯了聲,沒再多言。

剛坐下,盧詩寧便探過頭來,問:“哥哥,你真不打算給孫家面子?”

“孫家有什麽面子?”盧辰钊笑,拿起箸筷夾了口素菜。

盧詩寧咂舌,她雖然不喜歡孫映蘭做派,可若将她盜題且嫁禍人的事公之于衆,打的便不只是她孫映蘭的臉了,到時兩家難免生出隔閡。

俗話說的好,寧與千人好,不與一個仇。

狗急還跳牆,何況孫家盤子大,宮中又有做貴妃的親戚,這種門戶不好為敵,和和氣氣的最好。

蕭氏擡眸,溫聲道:“我覺得,威懾一下,叫她知道錯了,便足夠了。不必搞得興師動衆,省的傷了兩家來往。”

盧辰钊掀起眼皮,清涼的目光掃向蕭氏,蕭氏也不知怎的,就被那沉穩持重的眼神鎮住,連呼吸都微微緩慢起來,自己生的兒子,越發不像兒子了。

她不禁懷念盧辰钊六歲前的乖巧可愛。

“她做下錯事時,便沒想着饒過李娘子。若我沒有查出真相,李娘子會是什麽後果?背着盜題的罵名,走到哪都沒法抛下,哪怕她日夜苦讀,考得頭名也無濟于事,因為她盜過題,身上有污點,有污點的人,一輩子都會背負這污點帶來的反噬。

于李娘子而言,她的前程和抱負,都會因為孫娘子的陷害徹底毀掉。

所以,做錯事的人,不該被姑息。”

蕭氏啞口無言,暗自嘆了聲,早知徒勞,竟也絲毫不意外。

這廂半青不知從哪弄來的艾草和桃木枝子,擺了滿滿一炭盆,丢進去炭塊點燃了,随後端到春錦閣正門口,扭頭沖着李幼白道:“姑娘快來,跨火盆,去晦氣!”

李幼白笑:“哪有什麽晦氣。”但還是按照半青說的,從月門處,到廊庑下,最後再到主屋門口,連跨了六次火盆,總算完事。

半青被煙熏得睜不開眼,趕緊端了火盆用水滅掉,嘴裏還念念有詞,白毫跟李幼白說,這是跟庫房方嬷嬷學的偏方,靈驗的很。

“姑娘,聽聞孫家來人了。”

李幼白沒想過,會因為此事跟孫家人坐在同一張桌前,孫映蘭眼睛都哭腫了,旁邊橫眉怒目的男人一語不發,便是孫映蘭的長兄孫少輝,他本是父親派來接孫映蘭回家過年的,卻不知她如此膽大,做出這般醜事。

他很想甩袖離開,但礙于公府權勢,硬着頭破留下來,孫映蘭對着他哭了許久,他聽的厭煩透頂,越發覺得這個妹妹沒出息,沒追求,分明父親送她來是為了學習,來年準備鄉試,不求她考的多好,但只要能上榜,父親便能托人将她安排到宮裏當值。

她倒好,非但忘了自己要做什麽,還惹出這樣的麻煩,等着他來收拾殘局。

孫少輝越想越氣,餘光掃到孫映蘭的臉,怒火中燒,低斥:“還嫌不夠丢人!別哭了!”

長兄如父,孫映蘭當即噎住,雖還在落淚,可聲音全都吞了下去。

李幼白很快明白孫少輝的意思,他是想護住孫家的臉面,所以才把她叫過來,讓孫映蘭當着國公夫婦還有盧辰钊的面,跟她道歉,也就是說,只要孫映蘭此時說對不起,那這就事便就此揭過了。

她還沒點頭,孫映蘭便走到她面前,福了一禮,帶着哭腔道:“是我做的不對,李娘子,還請你手下留情,放我一條生路。”

李幼白望着她,心裏翻江倒海,做錯事的是孫映蘭,為何現下的局面變成這樣,仿佛她不接受孫映蘭的道歉,就是要把她逼上絕路。

見她不肯點頭,孫少輝幫腔:“李娘子,是我家妹妹糊塗,她做了錯事,但希望你能給她改過的機會。當然,我們也會盡可能彌補你的損失,這是五十兩金,是我的誠意,望李娘子收下,便見此事忘了吧。”

五十兩金,很是大方的數字。

李幼白看向旁側端着平底托的丫鬟,終是沒忍住,反問過去:“孫娘子不打算在書院澄清我的清白嗎?”

孫映蘭一愣。

李幼白又道:“所以你的道歉僅限于私底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的,毫不走心的悔過,是嗎?所以你根本不在意我的名聲有損,罪名壓頭,你的道歉,只是為了讓我不要追究,是在圖窮匕見時迫不得已的舉動,并非出自真心,是與不是?”

不只是孫映蘭,連孫少輝也驚住了,他卻是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有如此氣魄,當着國公爺的面,半分情面也不給。

遂也冷了臉,“李娘子,你要知道自己是在盧家家學,要以大局為重,總不好為了滿足自己不顧公府名聲,你....”

“她怎麽了?”旁觀的盧辰钊冷冷反問,目光對上孫少輝的,輕輕一挑:“孫娘子入家學前,便先看了家學規矩,每一條都該銘記于心。偷盜,污蔑,在我朝國法律例中,是要受杖刑,流徙或者刑獄之罰的。即便是在公府,她這種行為已然犯了大戒,依着院規,需得杖三十,逐出書院...”

“盧世子,未免太嚴重了吧!”孫少輝變了臉,說話也帶上不滿。

盧辰钊:“便是看在孫家的面上,故而公府沒有對孫娘子下重刑,但經由諸位先生及本人商議,變更處罰如下,孫娘子需當着書堂衆人之面,向李娘子公開道歉,以此獲得她的諒解,除此之外,即日起,孫娘子的書院座次取消,從今往後,你便再不是書院的學生。”

李幼白頗為意外,看向盧辰钊,他目光威嚴,說話铿锵有力,就算在鎮國公面前,氣勢也絲毫不受影響,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度令這番話擲地有聲,不容置喙。

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因孫少輝燃起的不忿被抹平,有一個人在替她讨公道,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孫映蘭雙膝發軟,癱倒在地。

再看孫少輝,面孔發寒,卻也沒再争辯,只起身拱手與國公爺和蕭氏辭別,臨走看也沒看孫映蘭一眼,回到住處便立時修書寄回家中,等待回音。

他走後,堂中霎時安靜,唯獨孫映蘭的哭聲若隐若現,止不住了一般,她便知道,自己的醜事敗露,長兄也不會念及兄妹情誼幫她的,家裏是個什麽樣子,她比誰都清楚,有用之時,便可好言好語哄着,無用之時,便又棄若敝履。

孫家不講情義,只重利益。

晌午下學前,諸葛瀾特意留住衆人,為着盜題一事起了頭,目光幽沉地看向門外。

孫映蘭腳步沉重,一步一步走進書堂,她雙目紅腫,哭的昏花不堪,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鼻音。

待她斷斷續續陳述完事情始末,又朝李幼白致歉,她的頭低垂,似不想看到在座所有人,好容易堅持着把話說完,腫痛的眼眶又蓄滿了淚,她背過身,飛快地走出書堂。

下午不到傍晚時,孫映蘭便與丫鬟收拾了行囊,等在後院馬廄處。孫少輝沒來,卻也沒有向公府辭行,孫映蘭的委屈,在看到盧辰钊前來送別時,達到了頂峰,她哭的沒了形象,當着盧辰钊的面毫無骨氣的問他,問他緣何不喜歡自己,緣何不肯幫自己一把。

盧辰钊沒有回應,淡然囑咐了車夫,便叫菊芽扶着孫映蘭上了馬車,只這輛馬車剛走出角門,孫少輝便來了,孫映蘭只好叫人停住,巴巴等在門外。

諸葛瀾看着來人,又瞥向他身後的盧辰钊,聽完詢問後如是想了想,道:“孫娘子資質平平,剛進書院時還算勤奮,但不夠堅持,故而學業懈怠日漸吃力起來。若從此日算起拼到明年秋闱,也不是沒有可能上榜。”

孫少輝屏息思忖片刻,聽出諸葛瀾委婉的說辭,便知妹妹勝算極小,遂拱手一抱,謝過諸葛瀾。

他帶着孫映蘭離了齊州,卻沒折返回家,而是一路北上,去了京城。

父親快馬回信,道在京中托了人,輾轉找到長公主身邊的中貴人,得知年後長公主要選拔一批殿中侍筆,填充備用。原本只是在京中公示,選的是官家女眷,但父親一直盯着宮裏,便很快從眼線處得知此事,遂也趕忙使銀子托人,總算不負苦心,等到回響。

此番也算是曲線救國了。

大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兩人關系極其親厚。當年陛下登基,衆長公主悉數挪出宮城搬到各自的公主府中,唯有大長公主不然,仍可居住姜太後的寝宮,除此之外,陛下另賞飛鸾殿供其料理政務以及日常起居。

父親孫德成之所以想把妹妹送到大長公主身邊,是因為飛鸾殿與陛下的重華殿毗鄰而建,盞茶光景便能走到。陛下信任大長公主,賜她料理朝政之權,兩人時常互去彼此殿中商議探讨,若孫映蘭能讨得大長公主喜歡,定能見到陛下,且機會良多。

既能見到,便能成事。

父親是做煩了右監門衛大将軍,雖是四品官職,可地方的四品官哪裏能跟京官比,遠離了朝廷權勢圈子,日後必也無甚前途。總要有人在陛下身邊吹個枕頭風,升官才有指望

孫映蘭心如死灰,家裏如何安排,她全然接受,前頭路上還哭,後面便僵硬麻木任由擺布,便相安無事地進了京,投到大長公主門下。

李幼白冤情得洗,書院放假在即,故而便有人提議,借着為她慶祝的名頭不如去城郊射獵,此提議一出,衆人皆是歡呼雀躍。

李幼白腳徹底好了,射禦之術學了個皮毛,雖算不上精湛,但至少能在馬背上順順當當,平地裏射箭還能上靶,騎着便難說了,她亦沒反對,想着橫豎都要練,實地操作更利于檢驗,遂也答應下來。

出發那日,天寒地凍,大家便都沒騎馬,鑽進車裏暖和。

盧辰瑞見李幼白車裏有裘皮毯子,糕點茶水,還有幾本縣志雜論,便想着跟她坐一塊兒,誰知剛撩起袍子準備爬上車轅板,就被人揪住後脖頸的衣裳拽了下來。

“你坐前頭那輛,跟大哥坐一起去。”

盧辰瑞哼唧,雙手抓着車轅不放:“大哥有潔癖,哪裏會叫我上車,我不去,我就要跟小白坐一輛。”

車內人一愣,聞言躬身撩開車簾,盧辰瑞看見她,龇牙咧嘴笑道:“小白,你拉我..哎吆!”

盧辰钊用了力道,将人提着隔到身後,随即目光對上李幼白的,話卻是跟盧辰瑞說:“那便去二哥車上!”

“二哥最小氣,上回我借他三兩銀子還晚了幾日,他便生氣,不肯理我了!”

“那去你自己車上待着。”說完,盧辰钊一撩袍子,擡腳登上馬車,在李幼白錯愕的注視下,堂而皇之坐在她對面榻上。

車行駛起來,盧辰瑞跺了跺腳,暗道兄長不通情達理,便也不敢耽擱,火急火燎跑到最後頭一輛車,沖着車夫叫道:“咱們快點走,別落後頭。”

車內空間本來寬敞,但自打盧辰钊進來後,便顯得有些擁擠,明明他坐在對面,當中還隔着一個小幾,可李幼白就是覺得伸不開腿,怕碰到他,便束手束腳縮在角落,拿起一本書兀自看起來。

因為盜題之事,李幼白對盧辰钊很是感激,故而眼下看他也不如從前那般惹人厭煩,仔細想想,他除了不大瞧得起人以外,并無其他缺點,甚至稱得上德行端正。

若非有他,她的污名着實難洗。

思及此處,她擡起眼睫朝他看去,見他背靠車壁,還是那副矜貴持重的樣子,不由噗嗤一聲,輕輕笑起來,她笑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

盧辰钊卻因此轉頭,蹙眉:“笑什麽?”

“沒笑什麽。”李幼白還是忍不住翹起唇角,柔嫩的唇瓣像抹了一層胭脂,盧辰钊覺得左胸處軟了下,但又不肯避開對視,下颌揚起弧度,瞳仁略微收緊。

“盧世子,你手邊有茶,可看得見?”李幼白是憋着笑問出來的,問完便趕緊轉過頭去,但盧辰钊看的出她顫抖的雙肩,快笑岔氣了一般。

他只消一想,便知她說的是何意思,無非指他目中無人,自恃清高罷了,他也不惱,垂眸端了茶,慢條斯理品了口,道:“笑便笑,也無需避着我。”

李幼白安撫好自己的情緒,轉過身來,忽而很是認真地沖他颔首道謝:“若非盧世子仗義執言,我便是清白也無從解釋,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當以....”

盧辰钊挑眉,心裏竟跟着接了句話:以身相許。

但李幼白沒這麽說,“結草銜環,執鞭墜镫。”

盧辰钊:滿口敷衍,毫無誠意!

城郊繭子山因形狀像蠶繭得名,山中不乏兔子野鹿狐貍等物,盧家每年都來,索性在山中買了片林子,用于駐紮行障,旁人一概不許進來,故而每年水美草豐,野物也長得足夠肥碩。

車上帶的東西多,剛停穩,他們便跳下馬車活動手腳,各家小厮分別進了帳內收拾整理,找出存放的炭盆生火,另外幾人去洗刷鍋碗瓢盆,準備用來做晚飯的。書童抱着綿軟的被褥鋪床,檢查了火燭,防蟲防蛇的藥粉,便去緊鑼密鼓的清掃。

盧辰瑞拉着李幼白說個不停,無非是講繭子山的由來和典故,說完便介紹何處可以獵得兔子,何處容易找到野鹿,說的滔滔不絕,抑揚頓挫,李幼白聽得兩眼放光,便跟着他去捆綁箭囊。

兩人一拍即合,背起弓箭便往北邊走。

踩着枯草,腳底并不像在平地那般硬實,平日陽光曬不到的地方,仍有積雪,密密匝匝覆蓋着陰涼處,沒有剛下時那樣軟綿綿,而是硬邦邦的似冰非冰。

李幼白走的很慢,盧辰瑞回頭叫她:“快過來,這裏我很熟,沒什麽難走的地。”

他便要拉李幼白的手,李幼白看了眼,屈膝用力,自行邁過碎石,盧辰瑞摸了摸後腦勺,見她果真走快了,便趕忙跟上。

待盧辰钊與二房三房兄長交代完射獵事宜後,出了營帳才發現盧辰瑞和李幼白不見了,遂喚來盧辰瑞的書童,一問得知,他竟帶着李幼白入了林中。

冬日樹木枯敗,不如夏日繁盛,故而視線好,他抓起弓箭按照書童說的方向跟了過去,沒多久,便發現兩人的腳印,他加快了腳步,忽聽一聲驚叫,心霎時提起來。

“四郎!”

他喊道,卻沒聽見回音,便又屏息繼續,但除了那聲驚呼,再沒聽到別的,他只得按照自己的判斷,循着一個方向前行,很快,他看到了李幼白。

準确來說,是看到弓腰朝河裏遞木棍的李幼白。

盧辰钊便知,四郎又大意了。此處有條暗河,周遭覆滿雜草,冬日冷,暗河結冰藏于雜草當中,很容易被忽視,依着四郎的性子,定是看不到的,果不其然,他來晚一步。

四郎水淋淋的爬上來,兩只手抓着木棍,鼻間噴出大團霧氣。

李幼白扔了木棍轉去拉他,他被嗆得說不出話,渾身瑟瑟發抖,然知道避開李幼白,不想叫她也沾水。

盧辰钊自是生氣,走到跟前将自己的大氅扯下來一把扔過去,冷聲道:“披上,趕緊滾回營帳取暖!”

盧辰瑞心虛極了,頭都不敢擡,說了聲:“多謝兄長”,灰溜溜的拔腿折返,還想回頭看李幼白,但見盧辰钊一臉怒氣,吓得狼狽逃走。

李幼白手上全是冰水,彎腰拉盧辰瑞的時候衣角浸了水,此刻涼湛湛的,雖不如盧辰瑞那般嚴重,但貼着皮膚總歸不好受,她見盧辰钊凜眉站着,不由打了個冷顫。

“盧世子,那我也回去了。”

要走,盧辰钊卻擋住她的去路,瞥見她白皙的小臉,伸出手,李幼白要避,他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回來,另一只手手背貼到她額頭。

“我沒生病,只是天冷容易臉上沒有血色而已。”李幼白知他擔心,便主動告知。

她自小血氣不足,冬日手腳都是冰涼的,臉也白的過分,母親找大夫瞧過,只說難調理,但也一直調理着,後來長大些,吃夠了藥,便都停了。

盧辰钊沒好臉色,低頭望見她明淨的眼眸,沒說重話,伸手将她的綢帶重新系好,随即轉身先走,李幼白跟上,還不忘為盧辰瑞解釋。

“我該勸勸四郎的,不該慫恿他過來,是我不好,你不要罵他。”

盧辰钊不想搭理。

“四郎是不是得看一下大夫,省的風寒生病,我那兒帶了幾副姜茶,待會兒便給他送去喝一碗,他...”

盧辰钊陡然站定,李幼白沒收住小跑的腳步,“咚”的一下撞到他胸口,立時捂了額頭低呼。

盧辰钊上前,掰開她的手看了眼,見只是發紅,并未破皮,便又退回一步,鄭重說道:“你自己答應過,不能跟四郎走的太近,怎麽今日食言。”

李幼白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怎麽解釋。

出來射獵,她總得結伴同行,不管是誰,都是盧家郎君,還有盧家親戚,随便誰也好,她便是想避也避不開的,何況她已經注意分寸,就算吃力爬坡時,也不曾借盧辰瑞的手。

她還要怎麽避諱?!

見她不語,盧辰钊更氣,因為郁憤發洩不出,脹成一團火悶在小腹處,胡亂竄走,叫他分辨不出此時的情緒因何而起。

“從此刻起,便不許再去接近四郎,你若要騎馬射箭,同我報備,若實在害怕,我陪你一起。”

她的射禦原就是他教的,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他不是那等半途而廢的,勢必要教她教的明明白白,用的着旁人插手?

“聽到沒?”

李幼白擡頭看他,若不是知曉他的為人,此刻定不願意搭理,但他就是這樣壞脾氣,便悶悶點了點頭,道:“聽到了。”

盧辰钊看她看的嚴,便是營帳都與她挨着,盧辰瑞烤完火喝了姜湯,披着厚實的毯子想去李幼白帳內道謝,順道安慰,誰知一露頭,就看見臨近帳門口站着的盧辰钊,他似乎在等着自己,瞥來一記冷眼,盧辰瑞嗖的縮回門裏,如此反複幾回,後來實在太困,他便早早歇下。

翌日射獵,李幼白便跟在盧辰钊馬後,他松了缰繩,從囊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弦上,扭頭與她說道:“看前面的兔子。”

灰撲撲的兔子窩在枯草裏,不仔細看,定發現不了,李幼白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看着那警覺的野兔,箭矢倏地射出,穿過野兔身體“叮”的一聲,紮在樹幹上。

”好準的箭。”李幼白恭維,随後也跟着挽弓拉弦,瞄準右側的兔子,按照素日趙先生教的,盧辰钊點撥的法子,利落地射出去。

箭偏了一寸,釘在兔子的後臀,它掙紮着竄了出去。

盧辰钊沒有補射,扭頭與她解釋為何會偏,校場練習多選天清氣朗的時候,風的波動小,對箭矢影響不大,故而瞄準的角度不用太過。今日在林中,風便不似往常那樣輕和,所以留錯了空間,便會射偏。

“說到底,還是手感和熟練度不夠,得練。”

李幼白慢慢點頭,“多謝盧世子。”

兩日射獵結束,一行人回了國公府,小廚房看着滿滿當當的獵物,準備起晚膳來。

鹿肉和兔肉炙烤過,吃起來齒頰留香,小郎君們被火映得臉龐發紅,沒了學業的壓力,此時分外輕松,因着快要過年,便都說起要去西市采買置辦。

李幼白聞到一股腥味,擡頭便見對面盧辰钊被倒了一碗鹿血,接着其餘幾人也都滿了碗,血的味道沖鼻,李幼白不大喜歡聞,嚼着嘴裏的肉盼他們趕緊喝掉。

盧辰钊抿了小口,瞥見李幼白皺緊的眉頭,便招招手,令下人全都撤了,本就是拿來助興的,每回喝不多。

翌日要離開齊州,李幼白便在席上以茶代酒謝了鎮國公和蕭氏的照顧,繼而又是幾位先生。

沈浩渺摸着胡須,對自己的學生越看越順眼,便叫她到自己跟前。

諸葛瀾還以為他要說什麽警醒敲打的話出來,誰知沈浩渺從懷裏摸出紅綢裹着的長條狀物件,叫李幼白伸手,李幼白便屈膝伸出雙手。

綢布打開,諸葛瀾坐直了身體,眼睛盯着李幼白的掌心,忽然一拍大腿:“沈公,這支金絲楠木紫毫不是先帝爺賜你的嗎,你一向視若珍寶,怎..怎舍得送人了?”

李幼白登時覺得掌心發燙,剛要謝絕,但沈浩渺将她手推開,喝了盞秋露白,不以為意道:“好東西也看誰來用,若我學生能用此筆考出案首,那才叫物盡其用。先帝賜筆,是重人才,我将此筆傳承給我學生,亦是秉承了先帝的理念。幼白,收好了,別叫人小瞧了去!”

他還是記恨學生被冤,這種心情比他自己被冤還要難受。

李幼白深深回謝禮,将毛筆仔細收了起來。

她沒再多待,怕明日起不來,便早早離席,回去春錦閣,半青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索性他們帶的不多,只幾件路上換洗的衣裳,并李幼白要看的書。

公府備好了回程馬車,李幼白坐進去後,見盧辰钊翻身上馬,似要送別,她愣了瞬,撩開車簾說道:“盧世子,你莫要送我,回濟州我會走官道,放心。”

盧辰钊看她雙臂橫在外頭,白皙的小臉被晨起的日頭一照,泛着層薄薄的光澤,便騎着馬來到車簾外,指了指後頭的兩個箱籠道:“年貨裏頭有一包雪蛤燕窩...紅棗當歸什麽的,那是給你的,別弄差了。”

李幼白一愣,想起自己跟他解釋的話,沒想到他竟記在心裏,登時一暖,真誠地道了謝,便又推辭:“我走了,你不要送我。”

她揮揮手,又轉頭與盧辰瑞等人告別,落下簾子,聽車外的半青小聲說道:“姑娘,世子爺跟來了。”

盧辰钊一直送到城外,李幼白沒忍住,掀開簾子,他正朝這兒看來。

“盧世子,你回去吧。”

李幼白剛要出來,盧辰钊竟比她快一步,翻身下馬接着撐住車轅鑽了進來,動作一氣呵成,很是灑脫。

l兩人面對面看着,一時相顧無言。

盧辰钊上來後,其實有些發懵,但既然上來了,氣勢不能弱,便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想叫李幼白先低頭,如此他也好有時間回憶自己為何要上來。

但李幼白是個反應遲鈍的,非但沒有避開,還把那雙明潤漆黑的眼睛睜大了,她眼睛生的清純,但是又有種妩媚的錯覺,就像現在,明明她什麽都沒做,可看着她那雙眼,盧辰钊便覺得某處血流加速,胸口跳的也不受控制。

他想他記起自己緣何要上來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素有潔癖的大哥不介意李幼白坐他的位置,小氣吝啬的二哥主動将失傳的古籍拿給她賞閱,最鬧騰的還屬四郎,蒼蠅似的盯着她轉。

他生出正義之氣,拂了拂袖子肅着臉開口:“今日想再提醒你一句,雖課業極好,但若是妄圖兼顧攀高枝,走捷徑的心思,便會浪費了自己的天賦,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盧家郎君的婚事,都得長輩做主,你莫要白費苦心了。”

李幼白聽完,忍不住咧唇輕笑,眸子像彎彎的月牙兒。

“好,我記住了。”

“當真記住了?”盧辰钊見她答應的爽利,有些難以置信。

李幼白鄭重其事地點頭:“我真的記住了。”

“那便好,此去務必謹慎小心,祝一路順遂。”他說完,起身準備下車。

李幼白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角,他回身,目光從她手指移到她臉上,她卻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好似要說很重要的事。

“盧世子,其實你想錯了。”

“什麽?”

“我想勾的人不是他們,你想知道是誰嗎?你過來,我告訴你。”

鬼使神差,盧辰钊真的往後靠了靠,李幼白望着他蹙攏的眉心,忍住笑意一字一句說道:“我想勾的人,從來都只是你啊,盧世子。”

作者有話說:

盧狗:幸福來的太快就像龍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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