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早味
古早味
宣和七十二年,齊國大旱,民不聊生,陽春三月,竟是滴水未落,農戶每日每夜都在田裏跪拜雨神,祈求天降甘露。
當天空烏雲密布,雷聲大作時,民間傳來了喜悅的歡呼聲。
可長安城內,午門之前,卻彌漫着壓抑,死亡的氣息。
人們站在雨中,看着行刑臺上,跪着的丞相府大小家眷,內心不平卻只能暗自悲涼。
葉氏一門,欺君犯上,與外邦勾結,數不清的罪名,讓這個曾經顯赫的權臣之家,滿門抄斬。
親自執法的是當今聖上,兩年前剛剛登基的皇帝,李興雲。
此時的他眯着眼睛,冷漠的看着刑臺上,自己年少時,愛過的人。
葉賢單薄的身子跪在雨中,白色的囚衣上血跡斑斑,駭人的傷痕在雨水的沖刷下翻出了白肉。
他煞白着雙唇,緩緩擡頭,看向那寶座上高傲的男人,想要看透那完美容顏下究竟是怎樣的一顆心。
十年相伴,為他步步謀權。
生死相随,為他奉上江山。
為了老皇帝的一句話,為了葉家的忠,他手上布滿鮮血,腳下踩着無數冤魂。
可到頭來呢……
他的內心在怒吼,可是他說不出任何話,被灌了毒藥的嗓子,就算嘶吼也只會是難聽的沙啞之音。
忽的,葉賢笑了。
耳邊仿佛聽見,當初年少,李興雲在自己耳邊的柔聲細語,磁性的嗓音,情真意切的說,“逢思,你喜歡這片江山嗎?若有一天,我得了江山,定要與你分享。我為皇,你為後!我才不管天下人怎麽說,我的江山,我的天下,我的皇後,都是我說了算!”
曾經感動的話,如今回想,簡直是諷刺!
到底,還是利用,還是忌憚。
一聲驚雷,齊帝手微微一擡,頓了頓,再次落下時,一塊兒木板擲地有聲,沉聲道:“斬。”
一個字,卻讓所有人心驚肉跳。
所有人的嗓子都被毒啞,斷頭臺充斥着各種嘶吼,甚至有些受不了的人已經一頭撞在地上,昏死過去,不想等待砍頭的折磨。
管家的頭顱率先滾落到地上,一雙眼睛閉着,滾到了葉賢的面前。
熟悉的面孔,已是天人永隔,葉賢幾乎崩潰,渾身發抖,心在滴血,他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不想再聽。
可下一秒就有兩個大漢沖了過來,撐開他的眼睛,讓他親眼目睹,曾經的心腹,下屬,一個一個人頭落地。
他終是忍不住,嘶吼出聲,卻很快淹沒在雨聲中。
那些為他赴湯蹈火的兄弟,那些一心為國的忠臣良将,如今,卻要他親眼看着,他們逐一死亡。
葉賢的神經已經崩潰到麻木,漸漸失去了呼聲,意識消失不見。
最後的最後,他看見了天旋地轉,看見了儈子手殘忍無情的刀在自己眼前滴着血,看見了……
自己已經斷頭的屍體……
他,死不瞑目……
無盡的虛無空間裏,葉賢渴望找到出口,人死後不應該是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嗎?
為什麽他什麽也沒看到,只有青山白霧,無聲的長江在霧氣下的流動。
不知道這樣漂浮了多久,他的腦海裏是滿滿的怒火無法消除。
就在他快要化為厲鬼的一刻,耳邊響起了一抹笑聲。
他看不到人,卻清晰的聽到了聲音。
那個男人笑着說:“厲鬼,也不錯。”
葉賢皺眉,左右尋找,卻絲毫沒有發現蹤跡,“何人在說話?!”
“葉賢,一代忠臣,死于睿王陷害,滿門抄斬,怨氣沖天,無法入得輪回。”
睿王陷害?
葉賢笑了起來,“原來,我算盡一生,竟然遺漏了他!”
那人又笑了,仿佛在做調查一般,“若是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輸的這麽難看嗎?”
輸?
一陣紫色的風驟然刮起,恍如有了生命一般,急速的穿入葉賢體內。
将他重重包圍,剎那間,紫風化作紅光,四射開來,仿佛要将他整個人撕裂一般。
葉賢潛在心底的恨,正在無限被放大,一股嗜血之意充斥着他的意識,現在只恨不得擰下誰的腦袋,瘋狂發洩,此時聽見這個人的嘲笑般的評價,紅光下的面孔已經開始猙獰。
“出來!少裝神弄鬼!給我出來!我要殺了你!”
那人笑着嘆了口氣,卻還是不露面,聲音很近,仿佛一直在葉賢的背後,可無論他怎麽回頭,都是空無一人。
“何必裝神,我本就是神,你也本來就是鬼,呵,還是個厲鬼。”
“我要殺了你!”
那人仿佛思索了一下,忽略了葉賢根本毫無傷害性的威脅,不顧葉賢的嘶吼,提議道:“小厲鬼,我們做個交易怎麽樣?”
“殺了你……殺了你……”
看着葉賢完全厲鬼狀态,那人深深嘆氣,然後一抹柔和的光線籠罩在了葉賢的身上,漸漸地,他變得平靜,臉上的猙獰變成了無盡的悲傷。
“冷靜了?聽我說話。”話落,一顆閃亮的玉石出現在葉賢的面前。
“我們做筆交易,這個東西,嗯,我還沒取名字,叫做天道比較合适吧,如果你同意把這個融入你的靈魂,我就可以讓你重生。怎麽樣?你沒理由拒絕,重生,你就可以改寫結局,可以實現那些你沒有機會實現的願望。”
葉賢恢複了理智,可卻對神秘人的提議無動于衷。
“再來一次,結局怕也不會有太大改變。我無法不忠,李興雲,也無法不多疑。睿王的陷害,只不過是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而已。”
神秘人悅耳的嗓音忽然湊近,柔聲說道:“或許,這一次,老皇帝不想讓你輔佐李興雲呢,重來一次,或許,你可以為天下,選個更合适的皇帝。”
葉賢微微側頭,眉目柔和了許多,眸色中泛起一絲興趣:“可這些,與你,有何益處?”
神秘人道:“你無需多問,我且再告訴你一件事,你死後十年,齊國便滅在了李興雲的手上,你葉家世代守衛的天下,就這麽敗了。
葉賢震驚:“什麽?!怎麽會?!”
“如何,可想重來一次,選一個對的人,不愧于你葉家忠魂。”
葉賢沉默,思緒紛亂,難理難斷。
那人笑聲又從身後傳來,“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嗯,我也算是問過你意見了。好好利用這次重生,我可是很期待的。”
葉賢:“什麽?”
還沒發表意見,葉賢便已看見那塊兒玉石已經融進了自己的身體,藍光大盛,模糊了葉賢的所有視線,大腦瞬間空白,慢慢的,也跟着失去了意識。
霧氣彌漫的江水之中,一道人形緩緩浮現,長發飄飄,錦袍拖地。
坤澤嘴角勾着笑意,輕點江面之水,漣漪散去,已經出現了葉賢堕入時光輪回之路。
“爻止,這次,本帝助你圓了這忠臣之願,欠下的,等你回來,本帝可得好好讨要一番。”
“二公子,可醒了?”蒼老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伴随着幾聲敲門之音,葉賢的意識漸漸凝聚,睜開了雙眸。
雕花床頂,素色床幔。
他皺眉,猛然坐起,低頭伸出雙手,來回翻看。
有血有肉,稚嫩纖細了許多。
手掌上還沒有那一層層厚厚的繭子。
“二公子?二公子醒醒,老奴奉将軍之命,來請二公子去堂前,若是晚了,怕是要惹怒将軍!”說話間,敲門的聲響又緊促了些許。
葉賢掀開被褥,起身下床。
摸了摸脖子,竟是有些記不起這老嬷嬷是誰,當下輕聲道:“叫人進來伺候我梳洗。”
神域天之涯,群山環抱處,雲霧缭繞間,一泓溫泉依稀可見。
坤澤閉目眼神,靜坐在溫水之中。薄薄的白色長衫被水洇濕,緊致而健碩的身材在絲綢下顯得暧昧非常。烏發如緞,鋪散在溫泉之中,被霧氣遮去了大半。
當稀客來訪時,這眼前的美人沐浴的光景被人如數看了去,只一眼,便發出了連連驚嘆。
坤澤眼未睜,嘴角便已勾起了笑意,輕聲道:“二太子有心了,閑暇之餘還不忘來看望看望本帝。”
來人收起贊嘆之音,随即朗聲笑了起來,“帝君客氣了。”
坤澤擡手一甩,衣袂翻飛,水花四濺,頃刻間化作鋒刃向二太子襲來,吓得他急忙聚集法力,堪堪擋住了對方的輕輕一擊。
二太子心中忐忑未定,擡頭一看,坤澤已然穿好衣衫,極為惬意的靠坐在了樹下軟塌之上。
“說吧,此番過來是為何事?”
二太子撥了撥胸前不存在的灰塵,臉上堆起了纨绔子弟的笑容,甩開手中折扇,款步走了過來,“小事小事,就是聽說爻止帝君不在,我來陪陪你,順便,嘗嘗你前陣子釀的纏雲醉。”
“原來是饞酒了。”
“帝君這樣說,可辜負了我這一片孝心。”
坤澤嘴角忽而勾起了一絲壞笑,眯着雙眼将二太子上線打量了幾番。
那溫柔的眼神卻讓二太子渾身起了個寒顫:“額……帝君,您……”
“二太子最近忙嗎?”
“不忙,不忙。”
“哦。”
哦?二太子皺眉,不解其意。
“那随我去趟人間吧。”
“去做什麽?”
“嗯……你父神今年也該是要好好磨練你們了,再過個千八百年,就是你們這群小娃娃封君的時候了。本帝也幫上一幫,你就去人間歷練歷練吧,回頭,我去和你父神說說,給你嘉獎一番功德,也不錯。”
“啊?”
“行,就這麽定了吧。你先行一步,本帝随後就到。”
天空布滿陰雲,幾聲悶雷後,細雨自屋檐垂下,片刻間,草木清香伴随着水氣撲鼻而來,竟叫人心曠神怡。
亭臺樓閣,綿綿細雨,古琴緩緩彈奏,葉賢握着酒杯,嘴角不禁勾起,沉醉其中。
清簫起身行至檐下,負手而立,望向遠處煙雨中的長安城,朗聲一笑道:“逢思,這算不算天公作美,為你我敘舊添上幾分情調?”
葉賢淺笑,飲下一杯美酒,不作言語。雙眸一轉,煙雨朦胧中,卻被一人吸引了視線。
那是一位撐着青色墨着的油紙傘的公子,一身青衣,廣袖流蘇在風中緩緩拂動,鑲着銀線的靴子踏在青石磚上,一步一步,帶着衣擺劃出一條條柔美的線條。過腰的青絲垂在背後,竟是未沾濕分毫。從上望去,那人的容顏被雨傘擋去大半,只得見勾起一抹笑意的唇角。
他緩緩走過青石橋,站在橋頭,青傘微微擡起,展露真顏,看向葉賢,眸子裏寫着柔情。
葉賢恍惚一愣,看着那人,宛如畫中,不染俗塵。
“喲!你來了!”
清簫爽朗的嗓音将葉賢分散的思緒喚回,定眼看去,那人已經轉眸看了清簫一眼,執傘走進了弄月閣。
葉賢定了定心神,有些不解自己為何會被此人迷了魂魄。
木板踩踏之音噠噠響起,清簫大步向前,待走到樓梯口,那人也剛巧現出身影。
“出來時晴空萬裏的,卻沒想到午後卻下起了雨,原以為你不會來了。”清簫話落,笑哈哈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對了,逢思,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邊關結識的好友,叫……”
“沈澤。”
“啊,對,沈澤!”清簫斜眼看了看沈澤,幹笑兩聲。
“在下李賢。”
“你們不要客客氣氣的了,都是我知己好友,來來來,我們且坐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清簫擺了擺手,拉着兩人落座。
清簫沖着沈澤眨眨眼,若不是看見這人腰間系着的緞雲流蘇,可真認不出來這是坤澤帝君,怎麽變了個這麽普通又俗氣的臉。這張臉,怎麽勾引爻止帝君,失策失策,啧啧啧。
坤澤微微一笑,看向清簫,一道無形電流劈了下清簫頭頂,吓得他立馬狗腿子的笑,“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