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關山難越
第六十二章 關山難越
倒下的篝火将左近的草垛燒着了,火光沖天。
場面越是混亂,謝燕鴻越是開心。再去看時,長寧的身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心中稍定,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斛律恒珈面色陰沉,有兵卒迅速拱衛在他身側。
謝燕鴻一點點地試探着往後退,想要趁亂溜到人潮中去。
突然,手腕上一緊,原來是恒珈準确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要甩開,恒珈的力氣卻大,一把将他拽了回來,說道:“想要趁亂跑是嗎?”
謝燕鴻正要否認,只見恒珈解下腰間懸着的號角,那是牛角制成的,通體黑亮,鑲金嵌寶,漂亮極了。恒珈将號角湊到嘴邊,深吸一口氣吹響,雄渾的聲音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随即,便有狄兵從街巷中潮水般湧出,将騷亂的人群與牲畜圍了起來。
謝燕鴻心中一沉,看向一臉得色的恒珈。
“很失望吧。”他說道。
怪不得那日宴席後,他沒有再追問,怪不得今日大祭允許自己出府,原來他早有準備,要用謝燕鴻當餌,引出潛入朔州城的人。
謝燕鴻心裏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沒往人群中看。
就在騷亂逐漸平息之時,城南方向突然傳來一聲爆響,衆人皆翹首南望,只見那頭火光沖天,映紅了剛剛暗下來的天。
這是恒珈沒有料到的,這回輪到他咬牙切齒了。
“你是什麽來頭?為了救你,這麽大的陣仗?”他恨恨地說道。
謝燕鴻也沒明白,長寧怎麽能憑一己之力弄出這麽大的陣仗。另一聲爆響如驚雷似的平地而起,謝燕鴻趁機猛地将恒珈的手甩開。這一聲響比方才的聲音更大,震得瓦礫簌簌往下掉。
剛剛被篝火點着的草垛還沒熄滅,風助火勢,越燒越旺。
突然間,有冷箭從遠處射來,“嗖”的一聲,謝燕鴻身邊的一名狄兵應聲而倒。緊接着又是數箭,恒珈眼尖,指着不遠處的房頂,用胡語喝道:“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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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燕鴻只瞥見房頂那裏有着黑衣的人影一閃而過,來不及細看,趁着亂,他如同一尾入水的魚,就地一滾,鑽到堆滿牲畜的祭桌下,又從另一邊蹿出去,等恒珈指揮護衛朝那頭發箭後再回頭,謝燕鴻已經沒有了蹤影。
他陰沉着臉,發令道:“封城!”
甕中捉鼈,難不成謝燕鴻還能爬着城牆翻出去?
謝燕鴻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即便從恒珈身邊逃開了,他心裏也沒底,他不知道長寧在哪裏,只能謹記着丹木轉達給他的話——往南邊跑。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了,只有趕往那頭滅火的狄兵,謝燕鴻邊跑邊撿起落在地上的破布,把自己的頭臉擋起來,躲開大路,只鑽小巷。
一陣慌亂間,謝燕鴻被一把拉住,身後響起了長寧的聲音:“往這邊。”
謝燕鴻緊緊拉着他的手,兩人什麽話也來不及說,悶頭往前跑。遠遠就能看見城門處烏央烏央都是狄人,火已經滅得差不多了,城門也緊閉着。
“怎麽辦?”謝燕鴻着急地問道。
長寧沉聲說道:“從水關出。”
桑幹河從朔州城流過,護城河便從桑幹河引水,城牆上開水門,引護城河水而入,以鐵水栅攔擋,水門兩旁的水下有水關,條石砌築,上下啓閉,控制水流。這兩處地方,如同城門,啓閉的開關處都是需要嚴防死守的,而且啓閉都需要時間,要從這兒出,談何容易?
但長寧說得篤定,謝燕鴻向來是信任他的,也不再多問,兩人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順着河道往水關處游。
在水中游動時,謝燕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泅水。那時開春雪化,雪水冰涼,如今已近春末,水不再冰涼刺骨,柔和地滌盡他身上的塵埃。
長寧帶着他,游得飛快,水關就在前方,條石密密築成,依稀可見。待到游近了,謝燕鴻才驚愕地發現,其中一塊條石已經崩裂,崩口正好容一人擠過。順着水流,長寧輕輕推了謝燕鴻一把,讓他從崩口處游出。
游過崩口時,謝燕鴻摸了一把,崩裂處觸手圓滑,應該不是最近崩裂的。
兩人順利地從水關通過,游出沒有多遠便浮出了水面,回首望去,漆黑的天幕下,朔州城內仍有火光,喧鬧不止,沒人料到,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出了城。
謝燕鴻病愈後,身子并未完全養好,此時扶着河岸,喘得厲害,有點兒扒不住岸了,一點點往水裏滑,長寧從身後扶住他的腰,一把将他從水裏托出去。謝燕鴻眼前伸出了一雙秀氣的手,拉住他,将他拽起來。
他擡頭一看,驚叫出聲:“是你!陸少微!”
陸少微說道:“回頭再敘,趕緊先走吧。”
謝燕鴻這才發現,陸少微牽着的馬是小烏。久別重逢,小烏激動得很,四蹄不住在地上踏來踏去,馬頭不住謝燕鴻臉上拱,糊了謝燕鴻一臉口水。他也開心極了,不住地拍小烏的脖子,翻身上馬時,仍舊輕柔地撫弄馬背上的鬃毛。
陸少微騎自己的馬,長寧坐在謝燕鴻身後,兩人共乘一騎,原本從水裏出來,夜風一吹,謝燕鴻覺得涼,如今身子一挨,又暖起來了。
馬上颠簸,但謝燕鴻已經筋疲力盡了,靠在長寧懷裏,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沒一會兒,竟真的睡過去了。這是他與長寧分別以來,睡得最實的一覺,沒做夢,醒來時覺得自己睡了一夜似的。
謝燕鴻一睜眼就見到了夜色中的洪濤山,山勢起伏,有如浪濤。陸少微在前頭帶路,領着他們倆沿山腳走。陸少微在前頭勒住馬,放緩了速度,兩匹馬挨得極盡,一塊兒進入了一處茂密的樹林。
陸少微驅使着馬兒,走得小心翼翼,左拐右拐,時不時還往回倒一段,謝燕鴻看出來了,此處樹叢密密麻麻,樹幹粗壯,樹枝遒勁,夜裏更是難以視物,稍加改造便是天然的陣法,內有乾坤,可擋外敵。
走了約莫半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滿天星鬥之下,平坦的原野上,有一處寨子,燈火通明。
陸少微說:“到了。”
他吹了尖利響亮的一聲哨,沒一會兒,寨門便緩緩旋開,謝燕鴻緊随他身後入內,邊走邊好奇地左右看,只見此寨外頭有栅門有望樓,望樓上還有箭垛,箭垛後都有人,拉弓引箭,防備森嚴。
謝燕鴻眼尖,一眼就看出了這不是簡單的山野村寨,是用治軍的法子弄起來的。
才進門,就有人迎上來,陸少微便翻身下馬,急匆匆地問道:“回來了嗎?”
謝燕鴻小聲問長寧:“誰?”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寨門外有急促的馬蹄聲,回頭望去,只見幾騎從遠處疾馳而來,當先一人着黑衣,戴面具,擋去了大半面容,一入寨門便下馬奔來,寨門旋即緊閉。
謝燕鴻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身形,謝燕鴻很熟悉,化了灰都認得。
“顏澄!”謝燕鴻失聲喊道。
顏澄直直沖過來,兩人抱了個滿懷,差點頭撞着頭。謝燕鴻喉頭發緊,什麽都沒說出來,狠狠地拍了兩下顏澄的背,拍得他倒吸涼氣。
“走!”顏澄攬着他的肩膀,激動地說道,“進屋說!”
謝燕鴻還是說不出話,只會點頭,腿才跨出去,被長寧拎着衣裳後領往回拽,沉聲說道:“先把衣裳換了。”
他這才想起來,衣裳是濕的,雖然一路上已經風幹了八成。他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說道:“對,回頭再說不遲。”
顏澄爽快地答應了,給他安排了住處。
寨子幾經擴建,地方大得很,不缺地方住,顏澄也沒想得那麽周到,給謝燕鴻安排的是單獨的房舍。當着大家的面,謝燕鴻也沒好意思說什麽,便徑自去洗漱了。待到在大浴桶裏熱騰騰地泡了一會兒,換上幹燥的衣服,整個人便像活過來似的,精神抖擻。
自有顏澄手下的人來将謝燕鴻引到前廳去。
謝燕鴻邊走邊好奇地看來看去,這寨子倒真的有令行禁止的兵營模樣,但也還留着三分匪氣。尤其是大廳最上首的一把大交椅,那上頭鋪了一張獸皮,看着像狼皮,狼首垂在地上,如同閉目酣睡。
顏澄已經在等着了,只是沒坐在上頭,就席地坐在門邊一張矮幾旁。幾上放了酒壺和兩個酒碗,顏澄已經徑自喝了幾盞了。
“來。”他說道。
謝燕鴻一撩袍角,也席地坐下,手倚着幾案,仰頭就将碗裏的酒裏一喝而盡。沒想到那酒辛辣得很,嗆得他喉嚨着火一般,猛咳出來。
顏澄笑道:“慢點,這可不是咱們從前喝的軟綿綿的千日春......”
話甫出口,兩人都突然沉默了,重逢的喜悅激動已經一點點淡去,回憶倒卷着襲來。“千日春”是京城酒樓的招牌,瓊漿玉液,入口韻味綿長。凡有販“千日春”的酒樓,皆高挂酒幡,入夜,便以竹竿高挂燈球照亮酒幡,燈球遠近高低,恍若飛星。
謝燕鴻擡手指了指他的面具,說:“你怎麽戴着這個?”
顏澄擡手将面具摘下,現出了臉頰上刺的字。謝燕鴻只不過一瞥,便飛快地移開目光,低頭愣愣地望着空蕩蕩的酒碗。顏澄複又将面具戴上,沉默着傾倒酒壺,将兩個酒碗重新滿上。
這一回,謝燕鴻慢慢地飲,感受着這北地的烈酒,一路從喉頭燒到肚腸裏。
顏澄早就喝慣了,喝得比謝燕鴻快許多,靜靜地等他,一邊等一邊輕叩幾案,哼起小調,也是老調舊詞。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作者有話說:
因為昨天沒更,所以明天會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