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祭禮
第六十一章 祭禮
長寧被推得一愣,如夢初醒,面色陰沉。
他的袍子早在剛才宴席上胡鬧的時候便亂了,衣襟半敞着,胸膛赤裸,連同他的胡族打扮,與他的異族相貌,襯得他格外健碩疏狂。
謝燕鴻卻無閑心欣賞,他左看右看,急急忙忙地将他塞進床底下,利索地一腳将他的衣角也踢進去,草草掃了一眼,見沒什麽破綻了,才敢将闩上的門打開,站在外頭的果不其然就是斛律恒珈。
恒珈一步跨進來,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笑眯眯地說道:“怎麽将門闩上了?”
謝燕鴻鎮定自若,毫不示弱地頂回去:“不然呢?等着你來殺我嗎?”
“我不會殺你的,”恒珈說,“你知道的,你救過我。”
他一邊說,一邊在房內四處逡巡,好像非要找出謝燕鴻的什麽破綻來。謝燕鴻就倚在桌邊,徑自倒了杯茶潤潤嗓子,反唇相譏:“你若是要報救命之恩,何不将我放走呢?”
聞言,斛律恒珈停住腳步,問道:“我放你走,你去哪兒?”
謝燕鴻只覺得滑稽,天下之大,他哪裏不能去。
恒珈見他不屑,便接着說道:“回中原?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在紫荊關,你是逃出去的吧。出關?你的家也不在關外。狄人鐵騎,很快就要踏遍關內關外了,你在哪裏,不都一樣嗎?”
謝燕鴻一時語塞,還真被恒珈說對了。
他是被故土驅逐的人,就在一個月前,他以為自己跟着長寧到關外,就能把他鄉作為新的故土,誰知波折頻頻,兜兜轉轉,又走了回頭路。
見他沉默不語,恒珈知道自己戳中了痛處,肉眼可見地得意起來。他說:“你會打仗我知道,你講兵書史書也講得很好。既然你無處可去,不如留在這裏。”
“留在這裏做什麽?”謝燕鴻問。
斛律恒珈有意賣弄,将謝燕鴻前些時候講給他聽的故事,又說了一遍:“李朝獨孤信,陣前被十二道羽檄急急召回,梁朝開國功臣謝韬,滿門抄斬。不都是因為他們跟随昏君嗎?你跟着我,一定不會和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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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燕鴻心中一痛,冷冷說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恒珈被他拂了面子,臉色沉下來,說道:“你說,如果我押着你到陣前走一圈,你還能回去嗎?”
謝燕鴻猛地站起來,差點掀翻了茶盞,他面無表情地說道:“請回吧,我送你出去。”
說罷,他窩着一肚子火,也不管恒珈想不想走,将門敞開便請他出去。恒珈見他油鹽不進,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謝燕鴻連忙繞回到內室,蹲下身看床底下,那裏空蕩蕩的,哪裏還有長寧的影子。
縱然他心裏知道,長寧需得即刻趕回去,但也不免失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發起呆來,愣了好一會兒,又趴着伸手去夠床底,摸來摸去,總算摸到了除了灰塵意外的其他東西——那是一粒閃着亮光的金珠,還不到指甲蓋一半大,應該是從長寧發辮上掉下來的。
謝燕鴻将這一粒小小的金珠握緊在掌心,感覺到它硌進了肉裏,一陣鈍疼。
應該不是做夢吧,他想到。
那日晚上,謝燕鴻做了一晚上的夢,什麽樣的夢都有,光怪陸離。
他夢到了熱氣騰騰的湯泉,夢見了他和長寧肉貼着肉,體溫比湯泉還要燙熱,長寧在他耳邊說了很多很多,比長寧以往加起來的所有話都要多,但他一句都聽不清,越是想聽越是聽不見。
他又夢見了在魏州城外,雪大如鵝毛,一片片雪花重如泰山,壓在他身上。長寧騎着馬在雪中越走越遠,怎麽叫都叫不住。轉瞬之間,埋着他半條腿的從冰冷的雪花變成了滾燙的黃沙,血從他劃傷的手臂上不住地往下流,長寧面如死灰,怎麽叫都叫不醒。
謝燕鴻幾乎是驚叫着醒過來的,醒來時滿身的冷汗,手止不住地發抖。
通判府裏,胡姬們正在收拾細軟從角門東離開,謝燕鴻避着守衛的視線,躲在樹後,丹木見到了,跑到他面前,借着假山石的遮掩,和他匆匆說了幾句。
“昨夜沒有事,斛律恒珈來的時候,長寧已經回來了,”丹木說道,“五日後便是狄人的五月祭,不再辦宴了,我們要走了。”
謝燕鴻忙問道:“你們去哪裏?”
丹木說道:“還能去哪裏,不過是從一個宴會到下一個宴會。”
謝燕鴻沉默了,話都哽在了喉頭,說不出來。
丹木又說道:“長寧讓我給你傳話,亂起來的時候,往朔州城南走。”
什麽時候會亂起來?他又怎麽走?謝燕鴻一頭霧水,但再多的丹木也不知道了,長寧估計也防着她會洩漏,說一半藏一半,似乎篤定謝燕鴻能猜得準。遠處,其他胡姬在偷偷招呼丹木,讓她快回來。丹木抓住謝燕鴻的手,說道:“如果你能走的話,如果可以的話,帶我走吧,我想回到草原上......”
說到底,丹木豁出去幫了謝燕鴻這麽多,也是為了一線生機,謝燕鴻是她眼中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謝燕鴻很想答應她,但他自己自身都難保,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如何能輕易許下承諾呢?
丹木凄然一笑,說道:“沒事,我知道很難,如果你再見到烏蘭,告訴她,我很想念她。春天鳶尾花開時,把最漂亮的那一朵留給我......”
謝燕鴻反握住她将要松開的手,鄭重地答應她:“我答應你。”
丹木朝他點點頭,回身跑走了。
很快地,便是狄人們隆重的五月祭,到處都響起羯鼓與箜篌,街頭巷尾裝飾着鮮花,大批的牛羊牲畜被趕入城內,祭祀的金人立在高臺上。這一尊是銅造的,雖非真金,但在春末的陽光下,依舊璀璨奪目。
在狄人的王庭,祭祀金人要立在林木之間,城內沒有林木,狄人便四處折來綠枝,插在高臺之上,拱衛着頂天立地的金人。綠枝上還纏繞上了盛放的鮮花,外頭堆放着許多牛羊的頭顱,蒼蠅蚊蟲成群伏于其上,揮之不去。
狄人們直把朔州當作了故土,用祭祀的喜慶莊重強行洗去朔州城本來的顏色。
斛律恒珈是主祭,打扮隆重。左衽衣袍,顏色鮮豔,披金戴玉,連帽子上也是金玉打造的綴飾。腰間佩的彎刀同樣華麗異常,刀柄刀鞘上,也鑲滿了金玉貝殼。他也似長寧那樣,發辮裏編入珠子,除了金珠、玉珠,還有綠松石、碧玺石。他的相貌大約随了他溫柔似水的漢人母親,但又有經鮮血戰火洗練過的兇狠,打扮起來越發顯得陰鸷而危險。
他說:“你随我一起去看看,看看我們這些蠻子的祭禮。”
謝燕鴻向來覺得他別扭得驚人,既自傲又自卑,自傲于自己的狠辣多智,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他既不屑于漢人的迂腐重禮,又嘲弄胡人的野蠻嗜血。
恒珈甩給謝燕鴻一身狄人的袍子,說道:“換上吧,不然太顯眼了。”
謝燕鴻這會兒也不拘泥于小節了,沉默着換上。他這幾日想來想去,恒珈把朔州城管得鐵桶一般,入夜宵禁,無令行走者殺,白日也城門緊閉,有令在身才能開門進出,違者也殺。最有可能亂起來的,就是祭禮了。
誰知道,恒珈竟然也讓他去看。才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簡直順利得謝燕鴻不敢相信,但他不肯放棄這難得的希望,強壓下心中的不安,仿佛一個沉默的侍者,跟随在恒珈身後,出了多日來未曾踏出過一步的通判府。
狄人于黃昏時分行祭禮。
最後一絲夕陽映在天邊,高高伫立的金人沐浴在殘陽裏,璀璨奪目,簡直讓人不敢直視。赤裸着上半身的狄族勇士,掄圓了肌肉遒勁的胳膊,一下一下敲響羯鼓。如戰鼓一般,一聲聲重重地敲在人的心頭上。
有面容肅穆的狄人,用碗舀起新鮮的乳酪,澆在拱衛金人的綠枝上,一頭一頭的牛羊被牽到高臺之下,等待被宰殺獻祭。恒珈肅然立在高處,等太陽完全落下,最後一抹夕陽也消失的時候,他就會宣布祭祀開始。
狄人士兵陣列在高臺四周,熱切地看着高臺上的金人。
謝燕鴻立在恒珈身後,心頭惴惴不安,但卻不敢顯露出來。祭祀隆重,長寧僅憑一人之力,如何能保證他們倆都全身而退呢?
他不動聲色地在底下的人堆中尋找長寧的身影。
黑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将陽光全部趕走,當陰霾降臨的時候,恒珈振臂高呼,狄人高舉火把,點亮高臺四周足有一人多高的篝火。他們信奉襖教,崇火,當火焰熊熊升起,接替陽光驅散黑暗時,歡呼聲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鼓聲越來越急。
就在此時,高臺底下的牲畜群突然亂了起來。
本該引頸就戮的牛羊馬駱駝,不安地嘶叫,掙脫束縛,左沖右突,引發陣陣驚叫。有一匹受驚的馬,揚起前蹄,牽它的馬夫吓得連忙倒退,吹起了尖銳的馬哨,馬卻全然聽不見似的,高揚的前蹄無意踹倒了其中一叢篝火,火星四濺。
一片突如其來的混亂中,謝燕鴻眼尖地在人群中見到了長寧。
作者有話說:
狄族的祭祀風俗衣飾等是以匈奴為原型瞎編的。
工作日的更新可能都會晚一點,打工人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