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對于肖落來說,是真正不眠不休的三十個小時,謝柏群從昏睡中醒過來的時候,肖落正坐在他床邊,盯着他床邊挂着的一堆導管連着的瓶瓶罐罐發呆。

謝柏群渾身都是疲倦,他挂着鎮痛,這會兒對于身體的感知還很遲鈍,嗓子幹得冒火,他想說話的時候發現發不出聲音,好在肖落很快注意到了他,拿了棉簽占了點水潤了潤他的嘴唇。

“要禁食禁水一段時間。”

肖落的聲音啞得不像話,臉上也都是胡茬,讓謝柏群有種用臉蹭一下的沖動,不知道會不會很紮人,但謝柏群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他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作為有醫學背景的人,他也知道要禁食禁水。

但他的神色裏還是極迷茫,過了會終于勉強用嘴型問:“為什麽?”

肖落剛想回答他讓醫生過來,但在謝柏群幹淨得像是初生的羔羊一樣的眼神,肖落突然心領神會,他把一把塑料椅拖過來坐下,把謝柏群冰涼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輕輕揉着因為長時間的注射而有些僵硬地手臂。

他的體溫讓謝柏群稍微放松了些。

肖落腦子勉強回憶了一下錢澈在電話裏說的內容,才發現自己腦子一團漿糊,根本不記得錢澈和自己說了什麽,只能無奈地笑了笑,說:

“吳婷那孩子找到了,沒事。整件事情我讓錢澈和你說,你想現在聽嗎?她還在那邊處理後續的工作,大家……都很關心你。

不過我暫時拒絕了其他人的探視,你如果不喜歡我待在這裏,我也可以先出去,一切以你怎麽舒服怎麽來,其它都不用擔心。”

謝柏群緊張地揪住了肖落的手指,飛快地搖了搖頭。

“好,我不走我不走,你放松一點,小心回血了。那我現在讓錢澈和你說?就電話裏說。”

謝柏群點了點頭。一旦醒過來就害怕睡過去,他怕一睜眼,又在那個充滿塵土的地窖裏,只有抓着的肖落的手是真實的。

電話剛接通,那邊就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周居席的聲音帶着哭腔喊道:“聽說謝警官醒了是嗎?沒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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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柏群微微笑了一下,手指在肖落掌心蹭了蹭,點了點頭。

肖落替他回答:“嗯,醒了,不過他現在還不太能說話,他讓我謝謝大家夥。”

“周警官你能不能別搶電話了,你鼻涕蹭我頭發上了。”孫星空嫌棄的聲音順着話筒爬過來,過了一會電話似乎傳到了孫星空手裏,對方猶豫了一會,才說:

“你住院要是無聊的話,我可以陪你打游戲,就……讓你躺贏幫你刷戰績的那種。”

吵吵嚷嚷好一會兒,電話才被交回錢澈手裏,錢澈大概是換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和他們講電話,有些無奈地說:

“翁宋沒敢接電話,他說怕被罵,他說是他檢查得不夠細,沒發現卡車底下還有個地窖,等着柏群回來罵他。”

肖落替謝柏群回答道:“柏群說沒事,罵不頂用,要他請客,早起幫忙打一整個月早餐的那種。”

一直以來都顯得沉穩鎮定的錢澈這會兒聲音終于帶上了點哽咽,說:“澈姐也罩你,以後一直罩你。”

雖然大家都緘口不言發生在謝柏群身上的事情,但大家不是不知道。郭蒙禮陳述自己的罪行的時候,那是他陳述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我接下來就重新講一遍整件事情,按照時間順序,從十三年前蘇明玉案開始。”

——

“小明玉啊,老師最喜歡你了,你喜歡老師嗎?”

“喜歡。”

“小明玉啊,老師抱抱你好不好?”

“嗯嗯……”

“小明玉啊,老師親你一下好不好?”

“可是……”

“小明玉啊,老師教你一樣新的事情,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不能告訴別人噢。”

“老師……不要……我不喜歡……我不要這個……”

女人是個很厲害的單親媽媽,她讀的書不多。但也知道怎麽捍衛自己的權利,她帶着女兒去到警局,當時的高強接了她們的警,當時女人并沒有想到,本該是備受信賴的保護傘下,也同樣布滿了尖刺。

小明玉太可愛了,她很快對于這個在媽媽口中是大英雄的叔叔有了莫大的信賴,她和萍心姐姐一樣,都想成為奧特曼,特別帥特別帥的那種。

小明玉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最為信賴的那個叔叔的手裏。

她拼命地掙紮過了,正是因為拼命地掙紮過了,所以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女孩脆弱的喉管一只手就能握得住,男人壓在她身上,像一座大山,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

這樣的記憶,殘留在郭萍心的無數年的噩夢裏,當時九歲的她,是那場悲劇唯一的目擊證人。

以成為英雄為夢想的小姑娘,高燒了三天三夜,話也說不出來,醒過來的第一時間,她跑到警察局裏想要求救,卻看到了男人的臉。

“小朋友,你有什麽事呀?”男人笑着問。

郭萍心落荒而逃,再度卧床不起,再後來,由于小明玉的屍體被發現,父母帶着她搬去了城市,很長一段時間裏,郭萍心已經忘卻了那段記憶,一直到初一的時候,男孩女孩們情窦初開,第一次看見同齡人之間接吻的時候,郭萍心驚聲尖叫,陷入暈厥,再之後,小明玉永遠、永遠地活在她的噩夢裏。

她被确診重度抑郁,有時候她神情恍惚,只在房間裏閉門不出,那個時候她的父母會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

“藍皮皮、花皮皮,脫掉衣服白皮皮……這是我,這是她……這是壞人……”

但在父母的關愛和醫生的幫助下,郭萍心有了改善,也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大四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深愛她的男生,在純情地談了大半年以後,男生在她畢業前夕送了她戒指,想要親吻她的時候,她卻不受控制地幹嘔起來。

恐懼宛若跗骨之蛆,那一刻,郭萍心意識到,自己其實永遠也沒有擺脫當年的陰影。

男生包容地抱了抱她,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郭萍心搖了搖頭,把戒指取下來還給對方,轉身離開了。

越長大便越覺得自己當年的夢想可笑,是她作為姐姐,告訴小明玉可以信任警察叔叔,是她告訴小明玉,我們一定都要變成勇敢善良的人。

然而回顧自己這二十餘年的人生,自己活出人樣了嗎?沒有揭露男人的她,又哪裏有一個人樣呢?

夜裏,大橋上燈火通明,人來車往,橋下的水面折射出黃寶石一樣清透的光。

郭萍心寫好了遺書,她不知道應不應該發出去,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個負擔又轉嫁給其它人,她沒有做出的抉擇,又該讓他人如何抉擇。

郭萍心并不知道,但她覺得應當給小明玉一個公正的結局,這是自己作為姐姐,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一件事情了。

公衆號把這篇文章傳了出去,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裏,這篇文章确實引起了小範圍的轟動。

但很快湮沒在信息的洪流當中,寫下這篇遺書的郭萍心痛苦不堪,語焉不詳的文字很快被網友認為是博取眼球的造謠,連文章也一并被封上了。

只有她的父母知曉。

在搬回村子的一年裏,他們內心的仇恨與日俱增,愈演愈烈。

但又能怎麽樣呢?

——

當時聽完的謝柏群阖着眼皮,緘默不言。

直到很久之後,謝柏群有一回和新人重新提到這個案件,在熱熱鬧鬧的火鍋店裏,他捏着玻璃杯轉了兩圈,沉默了許久才說:

“其實不管當時郭蒙禮有沒有犯故意傷害,也不管女人有沒有捅了高強一刀,我們其實都注定給不了那兩個孩子公道了。

哪怕高強活着,沒有證據,沒辦法定下他的罪名。哪怕我可以讓他被開除和受到譴責……他們所期待的公正,也永遠不會到來了。”

謝柏群那天喝了點酒,肖落一輩子都會記得,謝柏群紅了眼眶,他說:“我什麽也沒能給到他們。我什麽都沒做到。”

肖落在心裏說,不是的。

從你對着這群新人說出這樣的話開始。

不,甚至是在更久之前,謝柏群作為受害者,寫了封信請求對郭蒙禮從輕判處的時候,一定或多或少在某個人心裏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燭光。

用以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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