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不用謝柏群再去提示,剛露了點成熟萌芽的少年人,似乎終于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宣洩口。
哪怕面對的是兩個并不相熟的警察,他的情緒也像洩洪似的洶湧直出,幾乎是迫切地進行剖白。
“我爸媽和你們說的什麽?說我弟只是有點自閉?根本不是這樣的,他智商比同齡的小孩低很多,基本沒有辦法完成學業,他一直都讀的私立學校。
因為私立學校有很多可以用錢解決的空間。所以他不管幾歲都是沒法自理的,而且随着他年齡越大……”
“那種身體和心智的撕裂感就更強,你覺得很不适應,是嗎?”謝柏群這會兒像個溫和的心理醫生。
“啊,是的,是的,撕裂。而且不僅是這樣,他有時候情緒會突然失控,失控的時候會躲在各種地方,把自己關在衣櫃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他會拿剪刀剪掉我爸媽身上的衣服,有一次甚至剪了客人的。雖然還沒有傷到人,但是誰知道哪一天他就……”
謝柏群沒有說話,盡管他有一刻想為那個孩子開脫。想說那個孩子只是病了,想說那個孩子可能真的沒有想過要傷害其他人,他只是害怕而已,但謝柏群不夠了解張霄。
從張達的敘述中,謝柏群忽然出聲問道:“但他沒有剪過你的衣服,是嗎?”
張達停頓了一下,迷茫地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地問:“可是為什麽呢……”
“張霄他大概很依賴你這個哥哥吧,你不是說,他在放學路上被人欺負的事情,都是告訴你的麽?沒有和爸媽說,而是告訴了你。”
張達想起自己口齒不清的弟弟。
弟弟小時候,他也是很疼愛對方的,會經常帶着弟弟出門玩,喜歡弟弟對自己那副全身心信賴的樣子,覺得弟弟笑起來是最可愛的,是從什麽時候改變的呢?
好像是随着年紀增長,身邊的同學開始以他弟弟的低能低智嘲笑取樂,他開始覺得和那麽一個傻子弟弟一起上下學丢臉,他提出他要寄宿,慢慢地也不再提起自己有一個弟弟。
慢慢地,大部分同學都不再知道他有一一個弟弟,有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弟弟。
但是張霄不知道這些,他因為哥哥上學寄宿的事情偷偷哭了很久。
但是每個周末哥哥回家的時候,張霄還是會很開心,努力地組織着貧瘠的語言,想要和哥哥說自己這周裏遇到了什麽事情。
但是哥哥說他忙,要學習,沒有時間聽。
慢慢地,張霄就不說了,他比之前更沉默寡言,沉默得像這個家裏的一個影子。
張達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細想,為了不讓自己被愧疚所籠罩,張達拒絕去想這些事情,只是喃喃道:“但他不正常啊……”
謝柏群聳了聳肩膀,他沒辦法對對方的人生去做評價,只能說換做是他的孩子的話。
哪怕有愛意被磨滅的一天,他也會出于對于那個孩子的責任心,盡可能地給那個孩子好的生活的。
“別在意我說的話,你繼續說吧,你媽媽……”謝柏群把話題往高淑身上帶了帶。
“我媽……她本來是個很漂亮的空姐,但是随着我弟……變成那樣,情況也改變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就是我爸帶我們,還有保姆,我爸的話,我小時候他會帶我去他工作室,這樣他能邊工作邊帶我們。
但是我弟大了之後,他就不好把我弟帶過去了,找保姆阿姨也不是很有人敢來,偶爾願望來的,我爸又不滿意。因為我爸的收入更高,所以他們倆商量過後,就讓我媽辭職回家帶我弟了。”
“我媽也是那個時候變得奇怪的,會特別暴躁,容易生氣,而且也不像之前那麽愛打扮了,我家本來有養一條小狗的,她生氣起來經常打那條狗,我覺得小狗可憐,所以讓我爸把小狗送給別人養了。”
“你覺得她會變成那樣都是因為你弟弟嗎?”謝柏群問。
“嗯……”張達點了點頭,低頭盯着某個不存在的點,繼續說,“那個時候弟弟還有上學吧,說是上學。實際上是我媽陪讀的,我媽那個人本來就是愛面子的,你讓她去一堆小學生中間陪讀,老師那些肯定都會看她。
所以她去了一段時間就不去了,只有中間午休的時候會過去哄他吃飯。我弟也認路,他上下學那條路很簡單,我之前也帶他走了無數次了。”
“然後後面的事情你們應該知道了,那個要錢的男的讓我弟害怕,我弟把這事兒告訴了我,我告訴了我爸,我爸找到的人。至于我媽怎麽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爸告訴她的吧。”
“你覺得那個男的是你媽殺的?”謝柏群問。
“說不好,我只是覺得是,那個男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兩個女的。”張達面無表情地說,就像是已經麻木了。
“你具體說說。”
張達估計電視劇什麽的看得不少,敘述起來時間地點都很齊全,“那個人是我們小區裏一個撿垃圾的大媽,嗓門大,有點瘋婆子的感覺,經常是我們家的人一出門,她看到就會用本地話喊,什麽傻子家出街了,精神病家出街了,大概是這樣意思的話吧,我也沒有太聽懂,另一個人是住在我家對面的一個寡婦,身體不是很好,她一個人住,我爸有時候還會被叫過去幫忙換個燈泡什麽的,她會來我們家坐一坐,我說的那個被剪衣服的客人就是她,那一次她罵我弟罵得很兇,什麽難聽的話都出來了。”
“你怎麽知道你媽……”
“收垃圾的大媽是我有一次半夜聽見我爸和我媽在吵架的時候說的,我爸說人家說話難聽你不要管她就是了,現在這樣怎麽辦?你把人家砸得滿頭血,大概是這麽段對話吧。
至于那個寡婦……居委和物業的人來問過,說知不知道對面的人還住不住在這兒,我媽說她不住這兒了,回鄉下去了,說是生病了,回鄉下修養。
但實際上那個阿姨之後再也沒來過我們家,我媽不可能知道對方回鄉下的。
最主要的是,之前有一天我看見我媽在洗家裏的鞋,我就想說我的鞋還不髒,不用洗了。然後我看到她的一雙黑色的鞋子上,洗下來紅色的水。”
“你和你爸說了嗎?”
“沒說。我說什麽?我爸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不,不如說他希望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我怎麽不知道?
一家人的事情,還不是都和隔着窗戶紙似的,什麽都一清二楚的。
父母以為小孩什麽都不知道是最大的笑話了,我甚至覺得我弟其實也知道。他有一次問我說,阿姨是不是以後都不會來我們家了。”張達譏諷地笑了笑。
謝柏群嘆了口氣。
“你們抓我吧。”張達說。
“我們抓你幹什麽?”謝柏群反過來問他。
“我差點害死了我媽。”張達自嘲,“我不知道我想證明什麽,我就是僥幸地覺得,她可以抵抗得住誘惑的。”
“因為你打心底裏不希望你的母親是一名瘾君子。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絕對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如果你重要的人成為瘾君子的話,你如果愛她,你應該做的是幫助她遠離所有可能的誘惑,同時幫助她認識到,現實并不是那麽糟糕的,不需要用藥物構造的幻覺來逃避,那種逃避只會讓現實人生變得更糟。”謝柏群提醒他,怕這個小孩以後也誤入歧途。
張達咬着嘴唇沒有說話。
在謝柏群和肖落打算起身離開的時候,張達叫住他們。
“你們真的不抓我?我真的不用坐牢嗎?”
“關于你是如何拿藥并送給你母親的事情,我們會當我們沒有聽過,我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給另外負責的警察,他們會給你做一個詳細的筆錄。至于你是否要坦白說你知道那就是毒品并且把它給了你的母親……決定權在你。”
“為什麽我要經歷這些?”張達扯住謝柏群的衣服,幾乎是哀求着想從他這裏得到一個答案。
“太不……公平了吧?為什麽我要經歷這些?”
謝柏群目光裏有些無奈。
肖落忽然開口道:“你想要的不是公平,只是幸運的人生而已。因為人與人之間有差異,所以所謂的大家都一樣的公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個社會能夠許諾的,只有盡可能給出的機會公平而已。”
“你知道什麽!你又沒有經歷過我這種……”張達忽然提高了音調,店裏零星的人都轉過來盯着他們看。
張達這才松開了謝柏群的衣服,讪讪地坐回位置上。
謝柏群拍了拍肖落的肩膀,交代道:“行吧,秉承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把我們的肖警官留在這再陪你唠個十分鐘,肖落你陪他聊會,我出去打個電話。”
肖落知道謝柏群要出去電話通知核實那兩位女性死者的身份,點了點頭。
只是這種開導小朋友的活兒真的不适合肖落幹。
張達也不說話,肖落只能嘆口氣自己開始說,“你向上看,總有比自己過得更好的人,比如那些富二代。你向下看,也總有比自己更慘的人。
比如那些出生在戰火裏,這輩子也不知道和平是什麽的孩子。我們絕大多數人,不會是天下最慘。但也沒有幸運到被命運眷顧,就是很普通而已。”
“普通人不會有一個生病的弟弟,普通人的媽媽也不會成為shā rén犯。”
“那些就是普通人。雖然我不知道準确的數字,你弟的病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病。但是各種各樣的疾病太多了,被疾病折磨的家庭也太多了,只是大部分人,都習慣掩蓋傷疤,掩蓋疾病。
就像你做的一樣,所以他們出現在公衆視野裏的機會很少罷了。至于罪犯……我們當然在致力于減少這個數量,但警察不是神。”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樣的公平。”肖落嘆了口氣,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論調了,把公平經常挂在嘴邊的人,他還見過一個,那就是禿鹫。
禿鹫的公平,是鼓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同态複仇。
甚至很多時候是施加百倍十倍的報複。
他鼓勵過一個女兒被/強/奸後自殺的父親,将當年出獄了的那個犯人,關在一間無人問津的小屋子裏,折磨了足足一個月,把他關在一個狹窄到轉不開身的隔間,用開水燙,把無毒的蟲子和蛇放進去咬。
直到那個人受不了這種沒有盡頭的折磨,自己自殺了為止。
“我沒經歷你那樣的事情,但是我高中的時候雙親相繼離去,我也沒有別的親戚,後來我入伍,去過比你從電影裏看到的更殘酷的戰場,被孕婦放過冷槍,被小孩捅過刀子,你想要我的人生嗎?”肖落反問他。
“外面打電話的那位,他家倒還挺好的,他本來是個學醫的,後來做項目的時候倒黴,卷進戰争,見過的殘肢斷臂可能比你見過的人還多,後來轉行做警察,又在一個任務裏,被人折磨到只剩一口氣,你就想要他的人生了嗎?”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難關要過的,可大可小,你就算羨慕別人也羨慕不來,你只能過好自己的一生。”
謝柏群進來的時候就聽見肖落正在給小朋友灌雞湯。在旁邊沒忍住笑。
雖然肖落那句話也沒錯,就是從肖落嘴裏說就是別扭。
張達知道他們倆要走了,但又忍不住問:“可是你們看上去現在都過得很好,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呢?”
“啧,你這小孩咋什麽答案都想從別人那裏挖呢?”謝柏群故意露出一個嫌棄的神情,用一句小孩兒最讨厭的話結束了這段對話。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歡迎來到成年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