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在肖落的人生裏,告別的次數,大于說愛別人的次數,而這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告別了。

肖落在想,就算謝柏群的脾氣再好,應該也不會原諒他第二次了吧?或者說原不原諒都不重要了。

那些都不重要了。

在他都無法自證清白的時候,謝柏群說他相信他。對于他來說這一輩子就已經活夠了。

當肖落只身一人融入夜色,又不知經歷怎樣的跋涉,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個人的面前,說:“我如約回來了,你既然是來報複我,就把其它人放了吧,禿鹫。”

“啧,我可不喜歡你們給我取的那個名字啊,蠶食腐肉為食的動物,不夠美。”

男人逗弄着一只籠子裏的小綠尾鵑,揮手示意身邊的人把幾個頭上套着麻袋的人給放了。

見肖落依舊死死地盯着那幾個落荒而逃的人,禿鹫忍不住笑了笑,說:

“我其實都打算去抓你了,我沒想到你會因為那幾個廢物回來。那幾個人可也不是什麽好人,都是瘾/君/子、賭徒、酒鬼。”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并不是那種面目猙獰的窮兇極惡之徒,硬要說的話,肖落都比他像是壞人。

男人是外國人的面孔,身形高瘦,眼睛是一對偏圓的杏仁眼,不認識的他的人大概都會認為他人畜無害。

肖落看着那幾個人跑了出去,才把注意力轉回禿鹫身上。

“你知道我的性格的吧?畢竟我曾經那麽信任你,沒想到最後是你出賣了我,某種意義上我真的得誇贊你做得不錯,我重建整個産業鏈可花了我不少錢和時間。”

“你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對我的誇獎也過譽了,你當時為了揪出內奸查了多少次你忘了嗎?”肖落冷笑了一聲。

“我當然沒有忘,我想你也沒有忘記冰庫裏的滋味。”禿鹫站起來,踢了踢自己剛才坐着的一個鐵箱子。

那個鐵箱子的大小只能容納一個成年男人蜷縮在裏面,拘禁只是折磨的第一步而已。

“你自己進來吧,你陪我玩的時間夠久,我就不會打其他人的主意。畢竟你也清楚,我對玩具還是很鐘情的。”禿鹫給了他一個飛吻,但沒有貿然靠近肖落。

禿鹫是個行事作風極為謹慎的人,和他誇張的語言肢體表現不同。所以當年許多枭首被擒獲或擊斃,只有他不僅逃出生天,而且甚至瞞天過海,在警察的檔案中列入失蹤多年的人的名單裏。

“我的耐心不是很好。”禿鹫重複了一遍。

肖落沒有想過還能第二次從禿鹫這裏全身而退,禿鹫是專程來找他的,這個人骨子裏睚眦必報,當年的仇是絕不會放過的,只是早晚的時間而已。

肖落蜷縮着躺進那個箱子裏,箱子的蓋子被蓋上,只留下兩邊有一些非常細小的網格提供空氣。

兩個大漢把那個箱子扛上一輛車廂式小貨車的車廂,禿鹫在車廂裏安排了一個沙發作為自己的位置。

“我們換個安全的、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再繼續玩。”禿鹫說。

肖落沒有理會他。

在灰暗的貨廂裏,人會失去對于時間的感知,肖落無法确認時間過去了多久,只是從一路上的輾轉和颠簸的程度上看,肖落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句:“你要坐船去公海。”

“是啊,你果然還是很了解我的。”禿鹫語氣裏有些高興,“好戲開幕還需要一些時間呢,你的話,應該兩三天不吃不喝也沒關系吧。”

肖落沒有理他。

“不要不說話嘛,路上的時間這麽無聊,不如我們來聊聊關于你開槍射殺無辜民衆的事情怎麽樣?這在你們國家是很重的罪吧?”

肖落無動于衷,不如說他也沒有辦法有什麽反應,狹小的空間裏就算留下了排氣孔依舊是呼吸相對困難的,就更別說由于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給身體帶來的負擔,腰疼尖銳,骨頭上像是一堆針在紮地刺着疼,關節的位置酸脹,就連意識也是一時清醒一時混沌的。

意識恍惚的時間裏,肖落會總是想到他手裏握着槍,瞄準鏡裏映着謝柏群和劉答書的晚上。

那個晚上,一直到謝柏群被叫到編號,進入小會議室之前,通訊器都是順暢的,肖落能夠聽到那邊的聲音。

但在謝柏群起身去小會議室之後,或許是信號變差了,通訊器裏傳來過的聲音開始夾雜了強烈的電流音,每一個音調都被拉扯得無限長,根本聽不清那邊在說什麽。

就在肖落打算離開他身處的那棟廢棄大樓,到室外開闊的環境看看信號是不是會好一點的時候,他忽然聽見在這座大樓的樓梯間的位置,有其它人的呼吸聲。

“出來吧。”肖落說,他身上沒有武器,還沒有複職期間也更不可能配槍,對方如果手裏有槍要殺他的話,他現在已經躺了,基本上躲不過的。但對方剛剛都一直沒有動手,大概還有什麽想和他說的。

一個陌生的外國面孔背着一把非制式,手上則端着一挺小機槍對着他,用英文說:“我們老板有話和你說。”

肖落接過對方丢過來的一個對講器,對講機那邊親昵地和他打招呼說:“好久不見呀,我親愛的叛徒。”

“禿鹫。你想幹什麽。”肖落面無表情地回答。

“玩個游戲,你知道我喜歡玩游戲。”

“我如果說不呢?”

“那我就只能用你通訊器對面那位來玩游戲了。”對面是赤裸裸的威脅。

外國面孔的人把背上那把非制式的丢給了他,肖落沒有看出是什麽版型上改的,像個四不像,有一些累贅的不知道有什麽功能的部分。

“大概十分鐘之後,你通訊器對面的那個人會從會議室裏出來,然後那個老男人一定會去找他。”

“劉答書?”肖落問。

“哦,那個老男人叫這個名字啊?我沒什麽興趣知道,只是一個給錢過來找樂子的人而已。

雖然是那樣,但他男女通吃,而且手段向來難看,他端給你朋友,不,應該說男朋友嗎?

端給你男朋友的酒裏有我們送給他的一點小禮物,可以讓人迅速渾身無力。

但是又不會失去對身體的感知,所以屈辱也好疼痛也好,你的男朋友都會意識清醒,卻無力反抗地品嘗的。順帶一提,老男人有艾滋。”禿鹫像是說笑話一樣,語氣抑揚頓挫的,中文學得非常标準。

“為了促進你參加游戲的積極性,樓上還有另一位狙擊手在等待。如果你不開槍射中老男人的話,上面那位就會開槍。至于打中誰就說不好了,畢竟上面技術不怎麽樣呢,是吧?”禿鹫自顧自地繼續說。

肖落面前拿着槍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肯定禿鹫在對講機裏的調侃。

肖落拉動保險杠,把槍口對準了對面的男人。

“你也別想着殺了他,下面這位只是過來給你送快遞的而已,送貨上門,服務到位。如果我聽不到他的聲音的話,我會直接讓上面的朋友shoot。砰!”禿鹫誇張地模仿了一聲。

“來吧,讓我們拉響複仇的禮炮。”

拿着槍的外國男人突然用英文說:“他們到靠窗邊的位置了。是非常容易打的位置。”

“lucky!”禿鹫語氣裏帶着笑意,“太幸運了呢。”

肖落轉過頭去,看見對面樓的窗口敞開的窗戶邊你兩個不清晰的人影。

“來吧,你是我曾經能夠百步穿楊的保镖。雖然手裏的槍不是什麽好槍,對你來說也夠用了吧。”

肖落覺得手裏的槍有千鈞重,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

“好啦好啦,不要這麽糾結,那給你一個機會怎麽樣,讓你和他們倆說一句話,就一句話哦,說完之後你要是還不動手的話,上面的人就動手了哦。”

不需要肖落的回答,拿着槍的男人已經拿出了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揚聲器傳出來的每一聲等待接通的電話鈴,都像催命的號角似的。

瞬息之間,肖落說:“我說完這句話的三秒之後,我會射擊劉答書。”

話音剛落,男人就按斷了通話。

肖落趴下去架槍,這個動作熟練得像是做過無數次。以狙擊來說,目标距離不算遠,只要肖落願意,三秒之內擊中劉答書的腦袋,不是什麽難題。但是他扣不下扳機。

他當然知道劉答書是個垃圾。

但是如果是謝柏群在這裏,謝柏群不會允許他扣下扳機。

“砰!”禿鹫突然快樂地說。

在肖落沒有扣扳機的情況下,子彈從槍膛裏彈射而出,徑直奔向預定的目标。

兩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另一顆子彈打碎了走廊裏挂着的老式吊燈,走廊裏的光源瞬間消失。

“哎呀,不知道打到誰了呢。你的技術退步了呢。”禿鹫幸災樂禍地說:“所以你本來不要說多餘的話就好了嘛,你還不如讓你男朋友蹲下。”

肖落突然意識到,給他的這把槍的一些多餘的配件,可能就是用來設置遠程遙控開槍的。不論他做什麽決定,槍聲必然會在今夜響起。

肖落丢下槍要往外走,沒有人攔他。

對講機裏,禿鹫還在聒噪不休。

“那我沿江路的281號等你,希望你不要讓我等太久,有幾個人在和我一起等你。”對講機那邊傳來幾個人含糊不清的求救聲。

“哦,還有,小心不要被條子抓起來了哦。”禿鹫語氣溫和地提醒他。

肖落比周居席他們過去地慢了一步,他只在走廊上看到了滿地的血。

冰涼的、但還沒有失去流動性的血。

他不受控制地在想謝柏群因為他開出槍倒在血泊裏的樣子,一時間肖落誕生過從窗戶直接跳下去的想法。

是錯的。他回來找謝柏群是錯的。

希望能和對方好好過普通人的日子也是錯的。

那些尋常生活的圖景,早就不過是一場夢幻泡影罷了。

他只會害了他而已。

把他從幾乎窒息的絕望裏拯救出來的是一通周居席的電話,謝柏群還活着。

肖落想向他解釋,卻又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如果真的要他在劉答書和謝柏群之間做選擇,或許他真的會向劉答書開槍的。

肖落對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所以他連向謝柏群解釋,都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床上躺着的人脆弱蒼白,因為疼痛渾身都是汗,眼睛裏還是熠熠發光。

肖落一直都喜歡他那副好像永遠不會迷茫的神情。

肖落知道被槍擊中有多疼,他想跪下來向他忏悔,贖罪,又覺得自己連出現在那個房間裏的資格都沒有,那裏随便一個人,都是比他這種一身污的人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但在他忏悔之前,謝柏群說,我相信你。

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那麽多沒有根據的善良和信賴啊。肖落想。

如果說上一秒,他希望自己的一生就此結束,以求結束對他無窮無盡的折磨了。

那麽這一秒,他感覺自己身上被壓着沉甸甸的,沉重到不能放下的責任。

他不能對那幾個被禿鹫拿來當威脅他的人質視而不見。

他也不能把這裏這個房間裏的人,拿上和禿鹫博弈的賭桌。

他清楚禿鹫的秉性,正如禿鹫也了解他。

當年的天羅地網都沒能把禿鹫捉拿歸案,現在的臨時行動,自然也不可能如此順利。

相反,如果肖落再供出一次他所在的地址,肖落毫不懷疑,以禿鹫的性格,可能會讓誰沖進這個診所裏,和這裏的人同歸于盡。

他是孑然一身,輸的傾家蕩産的賭徒,唯一能做的,是在牽連到其他人之前,斷絕和其它人的關系。

一陣刺眼的強光透過鐵盒子的縫隙,将肖落從那個夜晚拉回了現實的處境。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過久,也很難判斷自己身在何處,只是從風裏帶來的鹹澀味道覺得,這大概是在某個港口。

有人把他的鐵盒子搬運到了另一個漆黑的集裝箱裏,放下來的時候其中一個人踹了一下,低罵了一聲:“真臭,一股尿騷味。”

肖落并不在乎這些,只是在看上去漫無盡頭的折磨裏,他還是很想念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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