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路岐正伸長脖子扒拉自己的眼球。
溫熱幹燥的觸感,指關節一彎曲就噗呲噗呲地響。
路岐已經在這個異次元空間待了得有三千天了,誰知道呢,她太無聊,以至于到後來都懶得去數。
剛進來那會,還能望着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咋舌:“草,掉進二次元了。”
現在,別說美少男紙片人過來叫她起床,就是個活物,一根活毛也沒見着。
這是一個廣闊、死寂,并且空無一物的神秘空間。目及之處除了黑就是黑。要不是咬咬舌尖還能嘗到血腥味,她都要懷疑自己其實早就一命嗚呼。
至于出去的事——
路岐掉進來時摔了胳膊,又沒摔壞腦子,當然試過很多次,最後發現不行,現在才會在這裏企圖靠痛覺來給自己解悶兒。
不過彼時,三千天前的她的确還在想方設法地尋找出口。
可惜最後頭發長到腳後跟,朝氣蓬勃Alpha成了死魚眼妖怪,跟某時空穿越題材拯救不了另一半,結局終于崩潰的主人公一樣,她也徹底失敗了。
這永無盡頭的黑暗、巨大的空間,以及連生的味道都不存在的空氣,不可能是藍星的任何一個地方。
路岐雖然天天想不工作躺一輩子,但沒有娛樂,就這麽個把你的五感都抹去的空間,人和石頭其實沒有本質區別。
如果自己餘下百年都得被困在這裏,比起手腳,視覺當然是可以先被淘汰的東西。
要知道,無聊透頂的人确實啥都幹得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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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快要觸碰到眼眶最深處,路岐在這時忽然偏了偏腦袋。
因為她聽見了一道……理論上而言,不可能存在的聲音。從右手邊,漆黑的深處,唐突地傳來。
盡管輕得不能再輕,閃電般轉瞬即逝,但在無機質的冰冷空間裏,久違得足以像在路岐的耳膜上捅了一刀子。
她慢吞吞起身,一只眼睛閉着,太久沒有活動的關節處傳來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但現在沒空管這些。
是人的聲音。
從掉進來的那天起,路岐沒聽到過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發出的聲響。她一直以為這個無盡的空間裏,只有自己一個。
那聲音的主人是敵是友并不重要,這種情況下,只要是個人,就算來的是個扛着槍的反聯邦大兵,對路岐來說也是好消息——她總算能找點樂子了。
她站了起來。
幽黑的深潭蕩漾起層層光圈,就在那中央,一個青年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可見。
周遭都是暗,唯獨他身周有光,就像迫降地獄的神使,從傷口裏綻出了一朵詭谲的血之花。
血河一路蜿蜒直路岐腳邊,和她眼眶裏的血一樣紅。
軍服……
路岐太久沒見過光了,視野被刺得朦胧起霧,青年奢貴的服裝、胸前的四枚金色勳章卻沒有因此黯淡。
她認得這身白色軍服,是聯邦的軍人,恐怕還是個貴族之後。
是什麽東西能讓一個身佩四枚上級軍功章的優秀聯邦軍人受如此重傷?
明明這個空間裏不存在任何危險。
路岐摸着下巴,好像看不見周遭的血,一個活人正奄奄一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直到青年微弱的鼻息忽然卡了一下,她瞥過去就看見一雙從黑色碎發下緩緩露出的碧綠色瞳孔。
路岐想起很久以前見過的綠葉漫川、蒼蒼古樹,被鮮血染紅過後,像一顆因為帶有瑕疵才顯得美麗的名貴寶石。
“你好。”她踏進血泊,在青年身前蹲下沖他問候。
他眼中沒有焦距,兩三秒後才有了一點反應,遲緩地擡了擡睫毛,虛弱得似乎一碰就碎。
這狀态,估計離死是不遠了。
“……這是哪兒?”青年望向她,聲音如同被砂紙磨過,但不難聽出原本的音色清雅、發音标準,受過良好的教育。
“我也不知道,先生。”
路岐背後的幽森肆意流淌着,彰顯着這裏不是尋常的地界。
他毫無防備的眼神幾乎在瞬間恢複了清明,然後變得鋒利:“…那你又是誰?”
路岐穿得很普通,和每一個聯邦好公民一樣,既不會讓人看了咂舌聯邦虧待群衆,也沒有富裕到讓聯邦背負妄議,簡直無可挑剔,同時,也讓人難辨敵友。
所以青年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戒備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是……少校?中尉?”路岐道:“抱歉,我只認得軍服,不認得您是哪個軍銜。您放心,我不是敵人,跟您一樣,是誤入這裏的人。”
面前的獨眼女人對着他笑,笑得腼腆安靜,過長的頭發毛躁地搭在肩背上,于是,這個笑容就透出與她不修邊幅的外表十分相符的傻氣。
“所以,你是聯邦公民?”青年問。
“沒錯。”
或許的确沒從她身上找到攜帶武器的痕跡,青年眼底的殺意消減了幾分。
路岐道:“您剛才還問我這是哪兒,其實,我也一頭霧水。反而是我想問您,您還記得自己是怎麽進來的嗎?”
青年一頓,淡金色的流光灑在他微微下垂的眼睑上,襯得眼睫毛卷翹纖長、根根分明。
路岐了然地說:“看來您也不記得了。”
“…這些之後再說,先治傷。你,過來搭把手。”青年擰着眉,吐字艱難,但顯然是在嫌路岐廢話很多。
誰會若無其事的跟一個傷患你來我往地寒暄?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差點忘了。您的醫療機呢?在口袋裏嗎?”
路岐說了聲“失禮”,抓起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到他腰後去摸衣服口袋,一邊摸一邊問:“對了,我還沒有問您的名字。”
青年沒理她,路岐也沒有再追問,倒是手在來回的摸索間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口,惹得青年低低悶哼了聲。
“輕點……”
“抱歉,我好像沒找到。不過,看您傷得這麽重,八成用了也無力回天就是了。”
青年擡頭看向她,發現她也正看着這邊,目光裏沒有歉意,沒有急迫,靜靜地從他的臉,一路往下掃向他負傷的脖頸、腰腹、大腿。
并不露骨,也不暧昧,但就是讓人覺得,她并不是在觀察傷勢。
“無力回天,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路岐禮貌地微笑,拇指擡起來撫摸他的眼皮,“你很漂亮。”
在這種情況下,這句話的意思就絕不會是單純的誇贊。
“那可真是遺憾,小姐。我是Alpha,我姓溫。”溫斂戒備地回以淡笑,絲毫看不出他的傷勢其實已經嚴重到危及生命。
女人也許是突然起了色心,也許是另有目的,他不知道,但在這個世界,沒人會想睡一個Alpha。
“您跟我說這個我也不懂,”路岐語氣溫和地說,“其實,我掉進來時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您特意強調姓氏,想來是什麽貴族家的少爺……”她的拇指慢慢往下,在他削尖光滑的下颌摩挲,“但我什麽都不記得。”
“我是Alpha。”
“沒差,搞A同更妙。”
溫斂一滞,估計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句話。
路岐不理會他的反應,手指擦去他中庭和唇角的血,青年端正優越的五官像被從沙塵中清洗出來,深色幹裂的唇,被他拿帶血的舌尖用力舔了下,反射出潋滟的水光,晃人眼睛。
路岐不太在意人的皮囊。
客觀而言,這青年漂亮,主觀而言,讓她神魂颠倒是沒有。就算現在在這裏的是個醜八怪,她也無所謂。
她的手指摸到了軍服的金紋紐扣,布料本就破破爛爛,只要解開最後一層,衣服的遮擋形同虛設。
大概是她的動作看起來像要來真的,青年削瘦的身體微微緊繃起來,他道:“你想幹什麽?”
“您知道我想幹什麽。”
溫斂冷冷地眯起眼,碧綠色的瞳仁帶上不明的色彩,可眼前的女人仍舊笑着:“那麽,您的意願呢?哦,您當然可以拒絕,而我會離開這裏。”
意願?
溫斂思考着。
這裏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地方,一個漆黑的空間,周圍沒有任何聲音,死寂。
活人,看來也只有他和眼前的這個女人。
而自己受了重傷,連醫療機都無法自如操控。
換句話說,這個女人如果離開,他的下場也只有死了。
“……可以。”
所以,溫斂幹脆回答道。
他的身上沒有任何籌碼,極端條件下,只要能活下去,溫斂不介意用點特別的手段。
這女人看起來傻乎乎的,大概也很好利用。
“您是認真的嗎?”女人或許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麽輕易吧,就像葫蘆裏賣了什麽假藥,就像鮮豔的食人花在故意引誘敵人,所以她反而眯起眼睛,笑着又問了一遍,“您真的知道我這話的意思嗎?”
溫斂在心裏翻白眼說廢話,我又不是傻子。
“怎麽?剛才摸我誇我好看,現在倒退縮了?原來你只敢嘴上說說而已啊。”
女人面不改色,但也沒吭聲。
畢竟誰會挑釁地讓人對自己做這種事呢?除非有特殊癖好,要麽就是有鬼。
溫斂知道她有所警覺,所以低頭,對她示意了一下自己染滿鮮血的,動彈不得的身體。
“你在怕什麽?怕我一個虛弱的Alpha會對你做什麽嗎?”
你該不會這麽孬種吧?
他尾音上挑的語氣好像在這麽說着。
所以,路岐伸出了手,掐住他的脖子。
不愧是權貴之後,就算是Alpha,脖頸的觸感好像也和尋常Alpha不一樣,像一件奢貴的藝術品。
她力度不小,溫斂沒來得及詫異,後腦撞上身後的牆,五髒六腑都痛得扭曲在一起,喉結因此在她掌心裏輕輕顫抖。
“……你就不能輕點?”他勉強擠出聲音,“是想睡我,還是想殺了我?”
“抱歉,一不小心,沒忍住。”
她說得沒忍住是為什麽沒忍住,溫斂懶得去細究了。身體在失血,留給他的時間有限,他催促道。
“要睡趕緊睡,快點。”
路岐看了眼他高高在上的神情,照做了。
青年的身體跟他的脖頸一樣,呈現出線條良好而上品的視覺效果,越看越覺得不像個Alpha。
“您真漂亮啊。”
路岐的表情就像在鑒賞一件無關欲望的藝術品,可她的口吻又讓人有些不快。
溫斂哼笑了聲,懶得陪她進行一些沒有必要的對話。
這女人看着有股傻氣,動作和措辭,卻全然不是表面上的那樣。
起碼,她此刻就肆無忌憚、毫無畏懼地就把手放在了溫斂全是血的胸膛上。
溫斂原本還怕她只敢嘴上逞能,身體上不敢做,那自己還怎麽讓她救他,怎麽從她身上套到這個空間的情報?
“動啊。”他盯着她,聲音戲谑,“怎麽了?不敢?你這麽孬?”
路岐道:“不,我只是覺得,您說話可真好聽啊。”
她忽然放下手,往前傾了傾身體。
于是,二人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很近,近到溫斂沒力氣避開,路岐微熱的鼻息就灑在他耳廓上。
“您能不能再罵一次?就說,‘我是孬種’。”她笑眼彎彎道,“我都快爽死了。”
路岐落在旁邊的手再次伸上來,扼住他的脖子。
她貼在他臉側低聲細語,就像一個在舞會上對他一見傾心的Alpha溫柔有禮地表達關切。
“不過,您記得悠着點,千萬別做到一半就死了。”
“死?”溫斂擡起眉梢,宛如一個掌握全局的上位者般看向她,“要讓我死,你只怕還差得遠。”
路岐沒有說話,低頭親吻他的喉結。
她的嘴唇冰冷,毫無溫情可言,溫斂拿餘光睨着她,嘴上還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口吻,身體卻順從着路岐的動作。
當女人往下湊近他的臉頰時,他就低聲問:“這裏是哪裏?”
路岐說:“可能是天堂吧。”
他道:“天堂了還準我們這麽做,你也不怕被打下地獄。”
“那也有可能是地獄呢,先生。”
這個女人滿嘴跑馬,說的話跟他問的問題毫不沾邊,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怒意,動了動指尖,勉強抓住她的手:“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先生。”
路岐像一個憨厚誠實的好人,該做的事一件不落,但就是不回答他的問題。
直到溫斂的臉和脖子都變得一片緋紅,朦胧的光暈裏,周圍冰冷的空氣都開始被熏得熱騰騰的時候。
路岐才按住他的手腕:“不過,您騙了我啊。”她發現他正小幅度顫抖着,“您根本不是Alpha。”
“但沒事,對我來說都沒差。”
這口吻像在安慰,但和兩個人正在做的事又形成極強的反差。
“你……”
“怎麽?您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溫斂從一開始就做好暴露自己是Omega的準備,所以被她知道也無所謂。
他聲音微微發抖,喘着氣沖她道:“醫療機。你忘記我們最開始的交易了?”
女人點頭:“當然,但起碼得等我完事吧。”
但溫斂的身體正在漸漸失溫,下一步很可能就是休克,他啧了聲咬牙:“我再給你一分鐘。”
“一分鐘?先生,你這是強A所難啊。”
路岐笑着,像是忽地想起什麽,低頭湊在他耳畔道。
“對了,忘了告訴您了。您可能是想從我這裏獲取點什麽情報吧,但,我其實根本就沒有記憶。抱歉了。”
最後那三個字被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吐出來,比起誠懇地道歉,更像是盡興之後惡意地露出所有獠牙。
“誰讓您看起來很有趣,高高在上罵人的樣子尤其有趣。失血而死的時候,大概只會罵得更加有趣吧?我很期待。”
路岐承認自己時隔不知多少年總算找到樂子,頭腦有些發熱發燙,所以看到青年陡然變寒的目光時,也沒有立刻退開。
當她的大動脈被一刀切斷時,為時已晚。
路岐的左眼餘光瞥見了大片大片的血花從自己脖子裏噴灑而出,身下的Omega攥着刀柄,明明渾身是血,卻硬是沖她扯起一個厭惡又美麗的笑容。
“可惜,我也猜到你會中途變卦。一個劣等Alpha,死前還能白睡到我,便宜你了。”
不給我提供點幫助就想活着從我身上下去,你怎麽配?
路岐猜他下一句話是這個,但斷電的意識已經不容她再做任何思考。
墜入深淵的前一秒,柔軟和炙熱統統消失,她睜開眼,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如舊的漆黑空間。
時光回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