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梁晴知道奶奶讨厭很多人, 一言不合就開罵,但是不知道她提着菜刀要去幹什麽,于是快速追了上去。
奶奶皺眉責問:“你跟上來做什麽?”
梁晴想了下, 脫口而出:“我幫你。”
奶奶冷笑一聲:“不用, 你跟着只會影響我提刀的速度。”
“……”梁晴有點無語,但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菜刀上, 猶豫着說:“這不好吧?”
奶奶胸有成竹地說:“沒什麽不好的, 我只是拿刀去吓唬人而已,又沒瘋,而且老人家過了七十歲,警察都不能随便拘留我。”
梁晴還想說點什麽,奶奶吩咐她:“你在屋子裏把筍洗掉,再把鹹肉也焯水了,不然太鹹。不要忘記加料酒和姜片去腥。”
梁晴對上對奶奶不容置喙的眼神,只能答應照做, 眼看着她走到院子裏, 和那個親戚說話。廚房的窗戶正對着院子,她能看見他們, 卻聽不見說什麽話。
梁晴洗了兩根新鮮的筍,切掉底部老的,又削了皮,切成塊, 奶奶已經拽着那個人到了門外,看似不便梁晴去聽。
這個親戚是中年男人,是梁晴爺爺的外甥, 也是唯一的親戚。這次趁奶奶生日過來,除了跟奶奶祝賀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商量。
奶奶手拎刀, 掐着腰問道:“你來跟我賀壽怎麽也不帶點禮呢,就空着手來啊?”
男人道:“表嬸,禮物都在車裏呢。我這不是怕家裏沒人麽,就先來看看。”
“你一年到頭也不來一次,當然是不知道我何時在家。”奶奶冷聲說:“難得你還記得我老太婆的生日。”
男子道:“表嬸這是哪裏的話,我們自然是記得表嬸的生日的。”
奶奶掐腰掐累了,擡手蹭了蹭鼻子,手裏的菜刀也就跟着她的手在這人面前晃了晃,男子被吓了一跳,趕緊往後趔趄,尴尬地說:“表嬸趕緊把刀放下,小心傷到自己。”
奶奶說:“我不怕,倒是你要小心,不要往我刀口上撞,剛剛還剁排骨來着,鋒利得很。”
“……”
男子面露尴尬之色,這才支支吾吾地道明來意,“表嬸,我今天過來除了給你祝壽,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
“你們這些大人物能有什麽事求到我老太婆頭上?難道是看我年紀大了,随時都要死,你想讓我把誰一塊帶走?你說吧!”
“表嬸這麽大年紀,這麽幽默,哈哈。”男子看奶奶說話句句帶刺兒,就是個裝瘋賣傻的老太婆,搓搓手道:“我女兒萌萌您見過的,還抱過呢。”
奶奶斜着眼不說話。
男子道:“她這不上馬上要上初中了嗎,我們想讓她進個好的學校但是沒有學區房,就想能不能借你的房子用一下,把她的戶口轉到您這裏。”
“沒門兒!”奶奶沒聽完就拒絕了。
“我這也是沒辦法,才求到您這裏來的。”男子渴求道。
奶奶說:“你們少跟我來這套,什麽學區房,哪裏來的學區房?你們不就是看上我這套房子了麽,聽到風聲,想着拆遷占一份?”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男子趕緊否認道。
“就算有,我也告訴你,不可能的。”奶奶說:“我的房子,憑什麽給你們!”
她說話太難聽,男子不由道:“表嬸話別說太早,您總有老得動不了的一天,還不得讓我們來幫忙處理後事麽?”
“我有自己的孫女,你想給我磕頭也沒資格。”奶奶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道:“我看見你就想吐,趕緊走吧。”
男子以前聽說,梁晴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潑婦,街坊鄰裏都曉得,沒想到老了更是變本加厲。
可是說一千道一萬,人老了就是處于弱勢地位,這是不争的事實,尤其是這種沒沒兒沒女的更可憐。
他要不是為了房子的事根本就不想來招惹她,但有棗沒棗總得打一杆子才知道。
“你孫女也是女孩,頂什麽事?您別跟我犟,家裏沒有頂事的男人就是不行。”
“你是哪個窮酸溝溝裏出來的,還跟我玩這套?”奶奶說:“看見我這刀沒,它可不長眼,要是誤傷了人,你就知道女人能不能頂事兒了。”
男子又往後退了兩步,終于惱怒了,“你真是老糊塗了,放着自己有血脈的親人不顧,路邊撿來的野丫頭當寶!”
這話觸及奶奶的雷點了,她眼裏惱得要噴火,追上去要砍人,“你滾不滾!”
男主吓得落荒而逃,奶奶追到一半沒有繼續追,洩了力站在路邊。
渾濁的眼裏盡是哀傷,佝偻身軀停在那好久才回神。
奶奶回來的時候,梁晴正坐在小板凳上玩手機,垂着腦袋十分專注,鹹肉和新鮮的排骨已經焯好水放在砂鍋裏。
春筍也切好了,在洗菜池裏,奶奶問她:“筍焯水了沒有?”
梁晴擡頭,迷茫地問:“筍也要焯水麽,你沒告訴我啊。”
“我沒說你就不做,小孩真會偷懶。”奶奶搖頭嘆氣,“筍子當然要焯水,不然吃起來很苦。”
梁晴站起來說:“那我再去接一鍋水。”
奶奶擺擺手說道:“算了我自己來吧,而且這春筍切得也不夠。”她又從冰箱裏拿出來剩下的一些,“一斤肉搭配五斤筍,我買的時候都是有數的。”
“我來切。”梁晴主動跟奶奶認錯,且态度良好,像每個偷懶被家長發現的小孩。
“不要。”奶奶說:“你繼續拍啊,怎麽不拍了,正好讓我把這個教程錄完整。”
梁晴:“……”
奶奶又洗了一些百葉結,一起放到開水裏煮了兩分鐘,差不多是斷生的程度,筍吃起來會很香甜。
把鹹肉和排骨放在砂鍋裏煸香,倒入開水,煮一個小時後,再把筍和百葉結放進去。此時的湯汁已經變成了白色,像牛奶一樣,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奶奶掌勺完這道大菜就不管了,撒手往沙發上一坐,倒一杯茶,沙發旁邊有個小桌,上面架着梁晴退下來的臺式電腦,連了網,她有事沒事喜歡在網上跟人玩兩把鬥地主。
贏牌了就開心,輸了就罵人。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當然是老大,要多享受一會兒。
廚房裏剩下的活全都由梁晴來做,她又做了個油爆蝦,響油鳝糊,梭子蟹年糕,還有清炒苋菜和豆腐皮蛋。
梁晴把飯菜全都做好的時候,定的蛋糕也送到了。梁晴特地給奶奶選了個壽桃的款式,被她吐槽這也太土了,就能換個顏值高的?
梁晴說:“漂亮的你也不能吃,只是給你看看,應個景。”
奶奶生悶氣,“好家夥,我這是養個老娘來氣我。”
梁晴幫她點了蠟燭,哄小孩兒似的招手:“過來許願吧。”
“以後我不過生日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年齡一年年變大,真怕哪天我睡着睡着就嘎了。”
“別怕。”梁晴樂不可支地道:“你自己說的,禍害遺千年。況且睡着的時候噶,你不覺得很幸福嗎,最怕的是滿身病痛,想活活不了,想死死不成。”
“你說的也對。”奶奶又笑起來,知足常樂,想想她這輩子還是挺幸福的,雖然老頭兒死的早,可是自己沒受什麽苦,沒被大病折磨,還賺到一個溫柔善良又孝順的孫女。
梁晴想起什麽來,忽然又問:“奶奶,剛剛那人來幹什麽的?”
奶奶擺手道:“沒什麽。”
“那怎麽在外面說了那麽久?”
“他媽死了,通知我去吊唁。”
梁晴驚訝地“啊”了一聲,“他媽不是很多年前就去世了麽?”
“哎呀,大人的事小孩少打聽。”奶奶被問得有點煩,直接給梁晴怼了回去。
“那好吧,我們來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梁晴還沒唱完第二句,大門再次被人打開,這次來者是儲旭,男孩兒小跑着進來。
由于他的個頭太大,在小院子裏跑的動靜也很大,梁晴感覺腳下的地都震了震,那恐懼感如同黑妞撲到她懷裏。
儲旭當然不會撲到她懷裏。
“奶奶,我來晚了。”他撲到了奶奶身上。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還沒開始呢。”
梁晴和儲旭一起給奶奶唱生日歌,其樂融融。儲旭送給奶奶的生日是一雙登山鞋,前陣子聽說她總去爬山,需要一雙好鞋。
梁晴給奶奶買了一只五十克的金手镯,沉甸甸,金光閃閃,還有證書。奶奶非常喜歡,一邊斥責她浪費一邊反反複複地看,計算這麽重的金子多少錢。
儲旭一撇嘴,沒想到梁晴把他的禮物比了下去,就逼問奶奶更喜歡誰的禮物。
奶奶當然說比較喜歡儲旭的了。
“為什麽呀?”
奶奶說:“金手镯還是她繼承,到頭來就是一筆穩賺不賠的投資,鞋子完全屬于我,可以燒給我帶走。”
儲旭哈哈大笑,抱住奶奶,在她松弛如面口袋的臉上親了一下,“我就知道我奶對我最好了。”
奶奶也樂,跟儲旭虛情假意起來,“我也最喜歡我大孫子,哎呦這大臉蛋子,喜慶得嘞。”
梁晴看着這倆人,做了個嘔吐的動作。吃飯的時候,奶奶問到了儲臣,今天就他沒來。儲旭茫然地看看梁晴,梁晴則是說:“他出差去了。”
奶奶眼裏有點懷疑,雖然她并沒指望別人孝順她,可是作為梁晴的丈夫,不到家裏來總是怪怪的,很難不懷疑兩人的感情出問題。
梁晴解釋:“其實是我沒有通知他,一來一回,要不奶奶你又有的忙了。”
奶奶說:“那你想多了,忙的是你,我是壽星我可不幹活。”
儲旭趕緊打圓場:“這不怪我姐,是我哥自己沒記住奶奶的生日,他就沒福氣吃到奶奶做的飯。”
奶奶說:“過生日沒什麽了不起的,你哥哥工作忙,什麽時候見面都可以。”
梁晴沉默下來,這件事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夠好。今早儲臣問她的時候,她的确恍惚了一下,把這件事岔過去。
她沒有接奶奶的話,悶聲把碗筷收拾去廚房。儲旭陪奶奶在電腦上打牌,給予技術上的指導,還肩負削蘋果的責任,力求把壽星伺候好了。
“奶奶您千萬別生我哥的氣,您大孫子我一直在呢。”他谄媚地笑起來,和古代君王邊上的妖嬈美人也沒什麽區別,簡而言之狗腿子,“雖然我姐是您親生的,我不是,但是我的孝心一點都不比她少。”
“奶奶當然相信我的大孫子了。”奶奶美滋滋。
梁晴在廚房洗碗,水流很大,沖得她身上都是。
一整個下午,她都有些魂不守舍。奶奶不需要她陪,有那個小甜心在,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兩人的性格很投緣。
奶奶看出她心情不好,就叫她回自己的家去,梁晴交代了幾句,拎着包走了。
一路上,她的情緒還算穩定。
開門進家的那個瞬間,見到妞妞,她忽然非常低落。
她幾乎沒有和父母的記憶,因為他們過世早,梁晴在奶奶家見到過爸爸抱着她在摩托車上的照片。爸爸很年輕,長得也很俊朗,她沒有過任何懷疑。
奶奶也很少跟她提過去的事,上學的時候偶聽別人說過一次她是撿來的,說得有鼻子有眼。當時只以為是開玩笑,畢竟中國絕大多數的孩子都被家長開過諸如此類的玩笑。
為此,她也用玩笑的方式去問了奶奶。奶奶說梁晴當然是親生的,不然為什麽會養她?
可是今天,那個親戚說梁晴是奶奶撿回來的,她沒有否認,甚至惱羞成怒。
梁晴知道這件事是真的,心裏有些難受,悵然若失。
活到28歲,她已然明白生命就是一個不斷自洽的過程。除了生理上的病痛,任何痛苦都是由于自身價值觀與現實落差産生沖突附加來的。
其實沒有任何必要。
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态,就像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母雙親,那麽努力地活着還是生病,再比如她是個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小孩。
但學會接受現實亦或是承受痛苦,是個循環往複的過程。
此時此刻,本以為已經足夠通透的梁晴,還是再度陷入惘然裏。
仔細想想,奶奶對她很好可也不是非她不可,儲旭做她的孫子也可以,甚至更好。奶奶讓她自己出去住,鼓勵她去北京,她結婚了奶奶也沒有多興奮。
梁晴感覺自己被抛棄了。
奶奶撿了她,她再撿了儲臣,又養了儲旭……一個又一個附屬品,她也是被抛棄的一環。
還有儲臣,如果當初自己沒有一沖動和他談戀愛,再分手,那麽他們就可以一直做家人,就不會有這一連串的問題。
天色在她孤獨的時間裏逐漸暗了下來,手機在地板上亮了。
儲臣說今晚有事,就不過來了。
她回複好。
沒心情去問他在做什麽,也沒有勇氣問,因為今早是她的不對。
所以,她的狀态糟透了。
*
儲臣中午跟人吃飯,中途看了好幾次手機,梁晴沒有消息,儲旭也沒有回複他。
到了下午他才有時間,坐在車裏思考一番,選擇給儲旭撥電話。
他問儲旭,今天梁晴有沒有找他。
儲旭說:“哥,今天奶奶生日,晴姐說你出差了。”
儲臣跟啞了似的,忽然不知道怎麽回,儲旭又說:“不過你放心,我和晴姐陪奶奶過生日,還吃了蛋糕,晴姐給奶奶買了金手镯,我只送了一雙鞋……”
儲臣問:“沒別的了?”
儲旭說:“也沒說什麽,我還在奶奶家,晴姐已經走了。”
儲臣沒有問下去,只說他會給他轉兩萬塊錢,讓他去外面取出現金交到奶奶手裏,作為他這個孫女婿的心意。
儲旭說:“哥還是你大方,雖然人沒到但是錢到了,夠誠意。”
儲臣把電話挂了,他其實也沒有誠意,因為他根本不記得這事。
他早上特意問了,梁晴沒有跟他坦誠。儲臣心裏有些異樣,再翻看和梁晴的對話框,她依然沒有解釋什麽。
突然,儲臣覺得沒意思。
老陳過來接他,問是不是今天還是去梁晴那,他揉了揉眉心,“不去了,回我那。”
老陳笑了笑:“小晴在那等你?”
“不知道。”
儲臣在這一晚真正感到他們之間的隔閡與陌生,不是上幾次床,一同吃幾次飯就能拉近的距離。這種感覺很像,她去北京的那一年,說走就走。
梁晴的回複都是冷漠的,他耐心解釋了一串,她只回了一個字。
花灑的水流沖刷過他的身體,熏濕了他的眼睛,浴室裏霧蒙蒙的,理智上他清楚自己需要冷靜,還是難免想起那個人,身體某處泛着刺痛。
他的手垂下去。
閉上眼睛想象着她的臉,她的手指很柔軟,也很細,指尖透着粉,握緊時掌心會滋生薄薄的汗。
她會溫柔撫摸他的臉,堅硬胸膛,小腹,又或許是更下面。
想到梁晴,他的感覺總是來得很快。
他想象是和她做,但睜開眼,根本沒有她的影子。
但儲臣并不想去找她。
*
梁晴睡了一覺,盡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第二天早上照常遛狗,吃飯,上班。奶奶生日的那天晚上儲臣沒有過來,後面的幾天也都沒有見面,兩人偶爾打一通電話,只字片語,又匆匆挂斷。
生活一旦沒有交集,其實能聊的話題很少,還不如她和同事。
梁晴也慶幸儲臣比較忙,否則以她紊亂的情緒還真是無力應付。
當然她也沒有找奶奶去對峙,因為沒有必要,二十多年的親情是切切實實存在的,她更不會因為沒有血緣關系而不贍養奶奶。
梁晴漸漸忽略這些情緒,盡管偶爾想起時,心理上還會有痛感。
就這樣過了幾天,她和同事去商場,準備給家裏換一套餐具。在電梯裏碰着了錢文佳,錢文佳請她喝茶,說要聊聊。
梁晴心裏一動,問她想聊什麽。
錢文佳問:“梁老師,上次你說要買我的房子,是認真的?”
“當然是。”梁晴回答。
錢文佳現在手頭上的事需要資金,如果梁晴是真的打算買房子,她告訴梁晴,可以賣給她。
就按照目前的市場價,錢文佳又說兩家關系好再給她讓五萬,現在的家具也全都送給她,梁晴當然不會拒絕這份便宜。
“房屋買賣合同很大,你們需要夫妻雙方一起簽吧。”
梁晴卻說,已婚也是可以獨立買房的。
本來買屬于自己的房子,只是放在日程裏的計劃,可是知道那件事,她就變得迫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