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經年生死不複入夢
經年生死不複入夢
七月十五,中元節,地官赦罪。
人間大多數人都在忙着祭祀先祖,燃燈祈福。甚至乎,人們還會載歌載舞,以歡佳節。
人們思念親人,死去的親人也在想着他們。
……鬼者,歸也。
鬼節這天,冥王陛下大赦幽冥,凡是尚有親人在世的,尚未消散的鬼都可以往返陰陽兩界以探親。
這天,于幽冥界……亦是吉日,宜嫁娶。恰逢千年過,彼岸花葉落花開,嫣紅若血,散發着幽幽紅光,為這永夜之地添了幾分光彩。
鬼門大開,迎四方來客。
不過,風硯這個客,去不去得了都得另說。
一場虛無飄渺的夢将他牢牢地釘在了床上。
有風輕撫過檐鈴,于是……碎玉相撞,叮鈴聲響。
古藤歷經近百年的歲月依舊翠綠,垂下一縷一縷的紫花。
小院的主人倚在藤椅上,正捧着一本書。
“神君!神君!”
“今日休沐,別來找我,什麽人都不見,什麽事都不管,明天再說。”
“……是陵光上神。”
Advertisement
“那……你讓他進來。”長嬴合上了書。
真是掃興,他最好有什麽生死攸關的大事,否則以後就別來了。
“師兄。”
長嬴觀他神色有異,小心地問:“怎麽了?”
“師娘殒了,師父說他要封山閉關,要我們無事……不可打擾。”
長嬴一時沉默,也沒了看書的心情,他将書一扔,進屋拎了一壇酒,安慰道:“師娘與師父一生和樂,師娘高壽,如今壽終正寝,也算喜喪,來,喝酒吧。”
陵光一笑飲之:“我知道。”
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長嬴最先醒來,他先把陵光馱進屋子,安頓好之後,再次坐在了藤椅上。
他想起了登遠山上漫山遍野的梨花。
少時我手夠花枝,花枝敲我頭。
今而花枝再敲頭,我頭白發生。
是發白,是花白?
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嘗試着伸手去夠垂下來的一枝花蔓,恍惚着好像握住了一個人的手。
等他再試着看清楚的時候,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他也不甚在意,和着夜晚的涼風,就那麽睡了。
醉卧古藤陰,哪裏有美人膝上來得舒心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等月亮升到半空的時候,古藤化作了美人,就那麽看着他,眸光若水。
風硯緩緩睜開了眼晴。
紫藤挂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隐歌鳥,香風留美人。
他想:“做夢就做夢吧,怎麽還夢上詩了呢?算了,改日請太白星君喝頓酒,敘個舊吧。”
風硯拿起枕邊放着的玉,開始發愁:自從他去了趟鲛人族,意外得到了這東西,就開始頻繁地夢見他父親。
還一段一段地夢,就不能連續點兒?真是,他忍不住埋怨。
他側了下身子,望着牆上挂着的畫。
那畫上畫的赫然就是剛才夢中的畫面。
不同的是上面多了首詞。
“紫藤小,青梧老,人間何處着相思?月如初,人不複,從此世間無故人。”
上闕筆跡鋒芒畢露,下闕筆跡圓潤內斂,想來不是一人之書,卻也分外和諧。
“哥!”有人叫他。
風硯吓了一跳。
“幹什麽!沒看見我正在穿衣服嗎?”風硯裝模作樣地攏了攏內衫。
“你這又不是沒穿!”風煥推開門,隔着屏風遠遠地望了一眼。
不就是還沒起嘛,她心想。
“那你進來怎麽不敲門?”風硯反駁她。
“我叫你的時候不是還沒進來嘛!”
風硯:“……滾。”
風煥下意識想說:唉,好勒。但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正了正色道,“我有正事。”
“說。”
“冥界那位前些日子送來了請柬,邀咱們今日去赴喜宴。我今日有事,我知道你不想去,但咱們倆總得去一個吧,要不然師兄多沒面子。你答應過我的。”風煥頓了一下,而後說,“你不會忘了吧。”
風硯哦了一聲,道:“那不是子時嗎,還早。”
“還早?你連賀禮都沒有準備好,哦不,沒有準備。再從妖界到冥界,這怎麽能夠?有點自知之明好嗎?”
“知道了,知道了。”
因為聲音較低,他的眼晴又沒有看着風煥,所以他的回答聽起來極其敷衍。
風煥很是無奈:“我的哥哥啊!這六界衆生恐怕沒有人比你更不靠譜了!”
風硯穿好了衣服,邊理被子邊說:“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只好承認了。”
“哥!”風煥氣急敗壞。
風硯沒回應她,風煥也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風硯剛睡醒的郁氣散得差不多了:“瞧瞧,瞧瞧,這麽大聲吼我,搞得我好像倒了十八輩子黴那樣的傷心呢。”
風煥就驢下驢:“好了,我錯了,哥哥,你快起吧,我回去了。”
“等等,花青竹呢?”風硯問。
“我來的時候跟他說過了,他一會就來了。”
風硯擺擺手:“行,你忙去吧。”
說到花青竹,風煥可就不想回去了。
風煥及時止住了那不堪的想法,她覺得,她一定是受紅鸾影響太大,總感覺他們倆之間有什麽。
但是,他們,是不是啊。她其實也挺抓心撓肝的啊。
“怎麽還不走?”風硯看了他一眼。
“沒什麽,哥,我問你個問題。”
“有話快說。”
“你……和花青竹………”風煥欲言又止。
風硯一肚子的疑惑:“我和他怎麽了?”
“你是不是……喜歡他?”風煥似乎覺得很難以啓齒。
不巧的是,花青竹就是這個時候來到了殿外。
“喜歡啊。為什麽不喜歡?他這個人也沒什麽好讨厭的啊,我不喜歡他,我留着他幹什麽?過年啊。”風硯回答的很快,好像一點也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風煥:“……”
她終于體會到想說滾的心情了。
我哥确實是個斷袖無疑。但是,那人死都死了,總不能一輩子吊在一棵樹上吧。
也不是說吊在一棵樹上不好,只是……哎我也無權幹涉他的意願。
不過,或許他是在欲蓋彌彰也說不定。
“是那種喜歡!”風煥強調。
風硯仿佛覺得很不可思議似的,眉梢眼梢都流露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你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麽?”
風煥:……我就知道,都怪紅鸾。
她羞愧難當,簡直無地自容,正欲轉身之際,風硯開囗道:“阿煥,人會愛死去的人,這點我改不了。我情願之死靡它,情願睡時做黃粱夢,夢醒做爛柯人。我不會為他死,因為我還有太多的事沒有做,我願意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活下去。
這樣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就稱得上是至死不渝了。既然他死時愛着我,那麽我死的時候也會愛他。
誰讓他……死在我最愛他的那一年呢?”
風煥沉默良久,突然有些感慨。
你說,人世間所有極致純粹的情感,是不是有半數都在他這裏啊。
“那……你是不是得考慮一下繼承人的問題?”風煥覺得他哥的确配不上他的身份,這妖界再讓他管兩年,妖族就該滅絕了。
風硯下意識答道:“這不是有你呢,再不濟,我不能生,你可以呀!”這顯然是早就考慮過了。
風煥:“……”
我呸,滾吧。
風煥轉身就走。
“我們公主殿下這一番真情流露,我可是都聽見了,照這麽說,帝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怕是得以身相許了。唉!”花青竹突然走了進來。
“花青竹,你惡……”她生生把惡不惡心咽了回去,“你要不要臉?”
花青竹沖着風煥眨了下眼睛:“不要。”
“我們走了,不用送。”風硯無奈笑了下,快步走開了。
“唉,等等我!”
風煥看着他們二人離開的背影憂愁地想:我一個做妹妹的人,怎麽就操着一個當姐姐的心哪?
呃,其實他叫我姐姐或者妹妹都……差不多。
兩人一路過了鬼門關,黃泉路,來到了忘川河畔。
忘川有不絕的號泣,那是惡鬼的哀嚎。
縱然今日萬鬼歡慶,百鬼夜行。
可人間生死更疊仍在繼續,奈何橋上依舊如昨。
橋畔有一使者,紅衣,眉心一株彼岸花引人注目。
“阿荼姑娘!”風硯叫了聲。
那女子側了下身子,微微笑了下:“兩位來遲了。”
“今日來往賓客衆多,忘川不堪重負。請兩位随這位潇潇姑娘繞道桃止山,渡弱水至酆都城。”她沒有給那兩人講話的機會,快速道。
風硯和花青竹便随她去了。
這婚成的确是令人豔羨。這冥王娶的是天帝的妹妹,這位公主殿下帶來了許多夜明珠,照得黃泉路八百裏亮如白晝。
這禮于子時開始,時辰未到,待風硯呈上了賀禮之後,他們便開始吃吃喝喝。
兩位當事人倒也稱得上天作之合。三生石承認了他們的姻緣。風硯從來往賓客口中得知,也不由生了些羨慕。
姻緣線的作用不在于連接,而在于阻斷。你可以簡單地把它理解為阻斷雙方所有桃花。這六界之中能得紅線牽引之人寥寥無幾,能讓三生石承認的姻緣更是萬中無一。
“唉”,花青竹邊嗑瓜子兒,邊問風硯,“你這賀禮送的到底是什麽啊?我怎麽就沒見你準備過。”
風硯不甚在意地答:“海裏撈的石頭。”
“你也是真能想的出來。”花青竹評價道。
這期間,風硯耳朵裏倒也飄進了些和他有關的事。
“冥王……新婚,兩位……無常大人……怎麽不在?”一個吊死青鬼問旁邊的淹死白鬼。
那白鬼的聲音跟嗓子眼兒裏有東西堵着似的,沙啞的很,還要不時地咳嗽兩聲:“我聽人說啊,那白月小國狼妖作祟,在祈年一帶跟大蕭打得不可開交,死了不少人吶。所以冥王陛下特準了他們不必回酆都觀禮。”
“狼妖……妖界都……不管管?”這青鬼說話斷斷續續,極為短促,好像多說一個字就斷氣了似的。
“這怎麽管的了噢,他們自己都亂成一鍋粥喽。”
“話說,你知道妖界那個天帝封的帝君嗎?”話匣子就這麽被那白鬼引到了風硯身上。
後面的話風硯就沒什麽興趣聽了,他只是自顧自地喝他的酒。
子時一到,酆都城內有鐘聲響起,大堂立刻便靜默下來。
新人緩緩走了進來。
紅鸾星君的聲音也随之響起。
“今,有男祝阖,有女鐘思予,情投意合,自願結為道侶,請天地為證。
一拜日月山川。”
新人跪了下去,他們面前放的是五谷,是山川草木之精華。
“二拜生身父母。”
他們向左轉身,再次拜了三下。這一次他們拜的是父神與母神的塑像。傳說中人的始祖。
“再請賓客為證。”
新人正對大堂,轉向右,這一次對着的是紅鸾仙子的方向。
紅鸾仙子向他們鞠了一躬道:“祝爾琴瑟合鳴,永結同心。”
他們夫妻還了一禮。
“夫妻對拜。”這一次是衆人齊聲。
他們再次跪了下去。
“禮成。”随着紅鸾仙子一聲號令,新人送入洞房,他們這些外人就該……各回各家了。
“先吃再看後走”,這六個字幾乎就能概括冥界成婚禮的所有風俗。
着實,簡潔。
成婚嘛,無非就是請三兩親朋好友過來做個見證,讓他們都知道,你們是一對兒就好了。
其核心只有四個字,昭告天下。雖說各地習俗不盡相同,但這四個字,六界皆一。
幽冥宮外枉死城,冤魂孤鬼歸去來。
人間有戰事,地府多英魂。
這些将士把他們的家人保護得很好。
若是戰敗,縱是不死,便也是——男為俘虜,女為娼,稚子做奴仆。
風硯回頭望了一眼幽冥宮的繁華。
有人佳人在側,有人國破家亡。
可是,他又能怎麽樣呢?他笑了一下,終于抵擋不住困意,暈了過去。
花青竹嘆了囗氣:“唉。”
子時三刻,花青竹架着風硯來到了忘川河岸。
“阿荼姑娘,”花青竹笑着對她點了下頭。
“你們到得挺遲,走得倒是很早嘛,”阿荼調侃了一句。
花青竹:“……”
好在阿荼很快免了花青竹的尴尬,她道:“上船吧,不過還須自行驅策哦。”
花青竹只是微笑。
他小心翼翼地讓風硯躺在船上,雙手開合,結了個行風令,這船就開始慢慢地向前走了。
忘川河水滔滔,又有惡鬼撲船,本不該靜止不動。
可是不知是怎麽回事,他們的這艘船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行風令自然随之失效。
忘川河水,常年青綠。但如今它的顏色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變得越來越透亮。
忘川河上,有衆多來往的賓客;奈何橋上,亦有許多生魂與鬼差。
獨獨只有他們船被吸了下去。
船翻了。
風硯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忍着微微的刺痛,睜開了眼晴。電光火石間,他順手捏了個避水決給花青竹。
他手腕上有一圈花環若隐若見,像是一種指引,風硯隐隐有一種感覺,好像失去的東西……終究會回到他的身邊。
但是……既見花世上有且僅有一株,如果這個花環是他做的,為什麽他不記得了呢?
他忘了什麽嗎?
暗無天日的河底有光炸開,光從他的手腕發出,等到光芒散去,有一個人出現在他面前。
風硯盯着他看了一會。
阿想?
不,不對。
雖然他給人的感覺很熟悉,但是畢竟不是同一張臉了,他不太敢認。
如果阿想還活着,那他必定不是凡人,容貌的改變不是什麽大事,重要的是……風硯必須聽到他親囗說。
不喜神睜開眼睛,眼前卻是模模糊糊,朦胧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很快就閉上了。
忘川河不深,風硯很快把他帶了上去,又使了一條藤蔓把花青竹拽了上來。
來往的神官聚了過來。風硯給花青竹傳音道:“我要帶他回去,但是我可能撐不了太久,你也不想帶兩個人回去吧,快走,抓緊時間。”
花青竹點頭,沒問原因。
他們三人很快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