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所謂名無所謂姓
無所謂名無所謂姓
自混沌開,天地成,自然演化萬物之後,萬物之中猶以人為靈長。
他們聰明,美貌,能夠直立行走,也懂得使用工具。日久天長,聰慧的人漸漸地認為他們……不再屬于物。
他們要做萬物的主宰。
草木動物争相化作人的模樣,他們被稱作妖。
人與妖混居的地方,被稱為“人間”。而神、鬼、仙、魔都還沒有出現。
直到,一場洪災。
雨足足下了四十多個晝夜,他們束手無策。
其實他們不知道,在他們還沒有出現之前,這樣的暴雨下過很多次。
于是,他們開始祈求有人能救他們,并把這種人稱為“神明”。
神明應運而生,挽救了他們的生命。
可是,光有神怎麽能行呢?萬一有一天神靈不再保護他們,神要殺了他們呢?
有人說:“這多簡單?再造一波神,讓他們鬥呗。”
讓他們生來就相互争鬥。
這種神,被稱作“魔”。
人們還是覺得不好,他們階級分明,神怎麽能平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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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仙。
不好,不好,他們怎麽能活個幾十年就死了呢?他們要長生啊!
于是,便有了鬼。
可惜,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萬般神性皆人性,他們也不懂。
好将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執迷不悟的人啊,你們何時才能醒悟?
鬼——是人之死。
你看那忘川河青綠的河水,便終日飄蕩着無數不悟之魂魄。
他們執念深重,但說來說去,都逃不脫“愛恨情仇”這四個字。
那麽……有沒有人能逃脫這四個字的禁锢呢?
有的。
那萬千魂魄裏,獨有一個不在這四字之中。
忘川河下有水宮,千年萬歲神不知。
這是惡鬼之間流傳的一句俗語。
他吧,六道五行似乎都不太能解釋他的存在。
他狀似神魔一體,又像人死成鬼,更像水靈化仙。
似神似魔似鬼,非仙非妖非人。
活着的東西看不見他,只有死的才可以。
不過忘川的鬼才不管那麽多,他們親切地稱他為……不喜神。
說他不喜是因為他不愛笑,說他是神是因為他法力無邊。
不喜神似乎生來就能掌控輪回,也能控制記憶,忘川河中大大小小的鬼皆以他為尊。
天地傳承,生而知之。
他從忘川河中探出頭來,觀察對面的情況。
是只鳳凰,死的。
鳳凰一身紅衣,配上蒼白唇色,額間一抹神印亮得驚人,紫藤花蔓順着頭發散落的方向垂着,端的是萬中無一的好相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頭上的花已經散盡了,只有幾瓣紫色還眷戀着鳳凰銀白的頭發,黏在上面。
不喜神看着這只鳳凰,皺了皺眉。
人死了才叫鬼,至于神仙生死,合歸南鬥與北鬥掌管,南鬥注生,北鬥注死。
他沒事兒跑來忘川幹什麽?
不喜神移開視線……這事兒不歸他管。
也管不了。
忘川水本質上乃是死水,死物生出的靈智,修煉總歸是要慢一些。譬如,器靈、劍靈以及白骨成的精。
而且就算修成了,也不得自由,束于枷鎖。
器靈離不開器物;劍靈離不開劍;白骨精自也離不開白骨。
當然,某些以活人煉器煉出來的靈除外。
至于他,若無什麽特殊情況,是走不出忘川一步的。
他接受良好,一點也不抱怨。
他允許一切事情發生,也能平靜地接受一切。
他更不怎麽想接觸人,早些時候,他确實動過這個念頭,想要嘗試人世間的情愛。
如果有這麽一個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他應該很愛笑吧,張揚肆意又善良,溫柔大方又體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很招人喜歡那種。
不過後來他放棄了,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就算有這樣的人,他又為什麽會喜歡自己呢?他那麽招人喜歡。
就算他喜歡自己……
不喜神敏銳地發現……好像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麽去愛人。
他并沒有愛人的能力。
算了……喜歡上他該是很累的一件事,畢竟就連他自己也不喜歡自己。
他厭惡自己,在長期壓抑的環境中,在漫長而無聊的歲月裏。
他看不清自己。
他情願去修無情道,斬斷情絲。
紅衣最是奪人耳目,他的視線又轉了回去。
鳳凰紅衣上金色繡線繡出的紋路宛若烈火焚燒,生機勃勃。
那又怎麽樣呢?死了。
死者不複生,就像失去的東西不會再回來。
不喜神修無情道修了那麽多年,心早就冷到了骨子裏。
他沉進了水裏,不想再搭理任何人,只想就這麽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
而一直被他看着的鳳凰立在忘川河邊,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他緩慢地閉上眼晴,一滴晶瑩的淚落了下來。
這滴淚……是滾燙的。
“不喜神”出水看他。
淚浮于水上三寸,卻讓整個忘川的水都燒了起來。
于是,忘川之中冥頑不化的厲鬼俱滅,已逝之人的記憶淨消。那些貪嗔癡妄,七情六欲皆被吸進了淚中。
忘川的水,一寸一寸的清了起來。
忘川水,至陰;鳳凰淚,至陰卻也至陽。
陰陽合,萬物生。
自此,“不喜神”的樣貌顯于人前。
他生了一雙天空色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好像是沒有在看,面有悲色,清清冷冷,仿若生來就不會笑。
再加上他那一身白衣,簡直是——喪到了家。
妖精化形之時,為什麽會有衣服呢?
幻化的嗎?不,不可能的。剛化形的妖精靈力那麽低微,是一眼就會被人看穿的。
他那身白衣,說起來得益于妖族。
七百年前妖族的逐北神君為了解決妖族衆人剛剛化形之時無衣蔽體的問題,想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神君聯合三十六城城主,在金銀臺上施了傳送之法。又差人做了不計其數的衣服。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男有女,而日每隔幾年便會重新做一次,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式更新。
自此凡是有人化形,無論妖怪神魔,金銀臺皆有所感,一旦有感,衣服就會頃刻之間到達他的身邊,若是此人恰好為妖,金銀臺邊的妖官便會記錄其出生年月日以及出生地點,以入妖籍。
後來妖族的滿月禮,就有了一個別稱,叫授衣禮。
很巧合的是,這位逐北神君恰恰就是鳳凰的徒弟。
鳳凰名叫長嬴,生前乃是鳳族的族長,神界的戰神。
長嬴察覺到鳳凰淚的出現,嘴角揚起了一點弧度。
看來,是他的死期要到了。
“你過來。”長嬴的語氣雲淡風輕,臉上淚痕猶在,語氣卻早已叫人聽不出來憂傷。
不喜神斟酌再三,決定過去。
他有他的考量。
雖說從鳳凰真身的模樣來看,鳳凰最多也就兩千多歲。
可是,鳳凰淚給了他一個自由身。照理說,他該稱一聲師尊。
長嬴笑着道:“這滴淚中有我全部的記憶,如果閣下願意,煩請抽了它,讓它随風去吧。”
“自然如您所願。”
長嬴琢磨着他用得這個您字,神情有瞬間的恍惚,像是憶起了什麽舊事,停頓了很久。
“多謝上神全我人身,送我自由。”他屈膝跪下,雙膝觸地,兩手交疊,以額點地,頓首而起。
其實人身和自由與他而言都不怎麽重要,但是謝總還是要謝的。
長嬴心有疑惑:“你看着倒不像是個尋常的鬼,若非我第一次見你,我還疑心你是何方的神聖呢。”
不喜神不欲廢話,直截了當道:“我自生來就在這忘川河水中,上神若是問我,我是誰,因何而來,要到哪裏去,怕是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長嬴良久沒有說話。
不喜神同樣也是。
他覺得自己是不會喜歡這個世界的。
這裏地處忘川上游,又稱弱水,雖說奈何橋處距此甚遠,但是那些鬼差估計一會兒就追過來盤問他忘川異象了。
他讨厭跟任何長得像人的東西說話。
“你有名字嗎?”長嬴問他。
不喜神只是搖頭,并未張口。
長嬴稍作思索:“我送你一個可好?”
“多謝上神,我不需要。”他拒絕道。
長嬴:“……”
長嬴簡直無話可說。
不喜神忍着不耐,解釋道:“上神恕罪,我無父無母,何來的姓,又何需有姓?至于名字,我不願與人交往,并不想要。”
長嬴從未聽過此番言論,一時無言,他聯想到他那無父無母的一雙兒女,動了恻隐之心,又憶起他自覺了無生趣的一生,自嘲地笑了笑。
人可以沒有名字嗎?
其實是可以的。
是他愚頓,以至于讓他生命中唯一的樂趣離他而去了。
長嬴這樣問:“那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我叫長嬴,司戰之神。”長嬴言簡意駭地介紹自己。
“多謝上神,我不願意。”他拒絕得雲淡風輕,好像并不知道他拒絕了誰。
長嬴似乎輕輕笑了一下,不喜神終年浸于濁水,七竅不甚清明,他聽的不是太清楚,也沒有看出來。
長嬴将一把劍并一幅畫軸遞向他,開口道:“這個總是要收下的。”
不喜神雖然疑惑,卻也接過了:“多謝上神。”
長嬴趁他彎腰躬身,不甚防備之時,一掌拍向他的靈臺,把他畢身的靈力全灌了進去。
“鳳族世居神界須臾海伴雲山,伴雲山外有梧桐林,全當幫我一個忙,去看一眼那株老死的梧桐吧。”
随後,長嬴道:“以後,你要好好修煉,小心入魔,人生于世,避世或許可得一世之歡,但終究不是長久之策,沒有名字就沒有來處,沒有去路,有什麽要幫忙的話,幽冥之主祝阖,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叫他一聲師兄,給他這塊令牌就是。”
一塊刻着嬴字的令牌被扔到了他手上。
以後?為什麽是以後?
不喜神還什麽都沒來的及問,鳳凰的神魂便如風一般飄進了忘川。
“小徒兒,願後會有期。”
長嬴留了這麽一句話給他,他一頭紮進了忘川。
那裏幹淨清明,空無一人。
奇怪的是,他身為“忘川之靈”,竟然半分感覺不到長嬴的存在。
他死了嗎?
他一開始還感嘆了一句強買強賣。過了很久,他才遲鈍地意識到,長嬴剛才的所做所為是在……托孤。
世道就是這樣。
有人滿心歡喜地成人,有人從從容容地赴死。
他又能怎麽辦呢?
忘川暗無天日的空中陡然顯現出一道鳳凰虛影,流光散落,燦爛了整個忘川。
那些沒來得及宣之于口的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了。
做人有什麽好呢?
孟婆湯洗去的記憶皆彙于忘川,終将消散。
他在其中看到的,乏善可陳。而且多數都是悲劇。青梅竹馬終成陌路;父子兄弟自相殘殺;金錢買賣肮髒交易;權貴貪歡百姓流離。
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那些個少數嗎?
他的心思千回百轉,臉上神色卻依舊冷清。
死亡沒有令他有半刻的動容。
老早之前便聽到的腳步聲愈發地重了。
他慢吞吞地從河裏爬了上去,用靈力蒸幹了身上的水,平靜地看向對面的人。
來的大部分人他都認識,忘川的鬼差。十有八九是來探查忘川河水異常的,至于這個人……
紫藤花……逐北神君。他……來找他師尊嗎?
“可惜,死了。”不喜神冷漠地想。
逐北神君開口:“我師尊人在哪裏?”
“這兩樣東西為什麽會在你那兒?”神君語速極快,随時可能動手。
不喜神只道他是在忘川修煉的小鬼,得仙人點化,收他為徒,贈他寶劍。至于仙人本身現在何處,不知。
神君聽完之後,身上的戾氣陡然散了,神色卻悲哀起來。
不過片刻師徒之緣,想來也算不得數。可他除了叫長嬴師父,還能叫什麽呢?
阿荼姑娘插了一句:“帝君,把他交給我們吧。”
“阿荼姑娘,他不歸我管……你該問他。”逐北神君神色低落,一揮手,遠離了是非之地。
“你們要審我,總該有個理由,我犯了什麽罪,讓你們吓成這個樣子?”不喜神冷靜發問。
這話阿荼并不占理,她避開這個問題,只道:“仙友法力高深,我在忘川從未見過你,不知名姓,總歸可疑,冒犯尊容,實乃罪過,今本為河水異常而來,待我回禀冥帝陛下,再請仙友一敘。”
“走。”阿荼吩咐手下。
不喜神卻道:“忘川河有我守護,我在一天,輪回就不會有任何閃失,煩請轉告,我與陛下無舊可敘,莫來擾我清修。
他向前幾步,把那塊刻着嬴字的令牌放在了阿荼手上。
“若是如此,我将非常感謝我的師兄。”
“遵命。”阿荼審時度勢,并未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