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深忽夢少年心事
夜深忽夢少年心事
蕭正帶他回去,召來醫官。
醫官只說将軍近來思慮過重,不思飲食,要他開懷心胸,多吃飯,另外開了些跌打損傷的藥給他。
可是蘇牧禮睡了一天都沒醒。
“朕養你們幹什麽吃的,廢物嗎?将軍要是有什麽閃失,朕也懶得要你的命,既是學藝不精,就脫了這身官袍,滾回家去。”
“陛下,息怒啊,陛下,臣實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将軍确實是該醒了。”
蕭正緩了一會兒,嘆囗氣道:“你回去吧。”
醫官誠惶誠恐:“回哪去?”
蕭正氣怒道:“大晚上的,回去睡覺!”
“是是是是是是,謝陛下。”
風硯跟他旁邊的淩想說悄悄話:“師兄,我觀此人情竅不通。”
淩想疑惑:“你怎麽知道?”
這話可是說到風硯心坎上了:“與生俱來,天賦異禀。”
淩想:“……”
“師兄,讓我去看看他吧。”
淩想像上次一樣,弄暈了的随侍的護衛,然後才解了他們周圍的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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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讓我來看看他,如何?”風硯慢慢地向床邊走進,淩想始終與他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離。
“你們是誰?”蕭正環顧四周,察覺到他處于一個危險的環境,但他沒有輕舉妄動,面色無波無瀾。
他們好像沒有惡意。
風硯沒答,他看了一眼蘇牧禮:“心魔?這我在行。”
修行中人,若生執念,便易遭心魔侵蝕。
若是抵抗不住,着了心魔的道,到時侯……是受心魔控制而作惡,還是魔由本心生,人卻把一切都怪罪到無辜的心魔頭上,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畢竟……心魔也挑人。
就像俗語所言……蒼蠅不盯沒縫的蛋。
——屆時百囗莫辨。
蕭正只見來人伸出兩根手指,一股細細的絲線自他指尖延展連接心口,不過一瞬,一團黑氣就被他抓在手心。
他一手包住,再張開的時候,那黑氣已然無影無蹤了。
“走吧,師兄。”他回頭一笑。
“等等,這位神君……您來此有何要事?”
風硯上下打量他:“陛下也信鬼神嗎?”
“不得不信。”
“我為人而來,也為妖而來。”
同樣的說辭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蕭正顯然有所懷疑:“你要我如何信你。”
“陛下可看……天上北辰星,帝星與将星皆黯淡,又有異星與紫微争光,朝野必定大亂。陛下不打算回去看看嗎”
蕭正一想到現在是白天,就不覺發笑:“異端邪說,不足為信。”
“陛下此言差矣,我也是不信什麽八卦算命,奇門遁甲的,畢竟世上并沒有什麽神機妙算的法術,有的只是神機妙算的人罷了。陛下,您說是吧。”
所以是因為神機妙算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才把一切神機都托于物的嗎?畢竟年年都有江湖騙子,可神機妙算之人,并不世出。蕭正想到這個可能,心下已信了幾分,但是……鬼神之說,為什麽是真的呢?
風硯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陛下,你大可堅定自己……鬼神不過是……你們的生死罷了。”
鬼神是……我們的生死?
仿佛撥雲見日。
風硯又道:“人間傳說盤古開天,女娲造人……可你焉知是神造人,不是人造神?畢竟這故事可是人寫得呢?
是人造神?不是神造人?
又似茅塞頓開。
蕭正完全信了他的說辭……只不過一個神仙跟他說不要相信鬼神……不免怪異。
蕭正一個愣神的功夫,就沒有再見到人影,只聽到了聲音:“人妖殊途的道理你該是懂的,不過,身為他的師叔,總該愛護晚輩。離別有期,聚散有時,你們還會再相見的,殊途亦可同歸,相信我,陛下。”
妖?師叔?離別?殊途?
種種疑問徘徊心頭,無法說出。
蕭正低頭看着蘇牧禮的面容:“你到底都瞞了我些什麽呢?”
蕭正心事重重,他本以為自己會睡不着,但其實他入睡很快。
百般少年心事,入他青澀夢中。
那個時候,蕭正五歲,蘇牧禮七歲。
其實,本來蘇牧禮是不願意做太子伴讀的。
蘇透跟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答:“他自己不會讀書嗎?要我去陪他?不去,不陪。”
某種程度上,他很不通人情世故。
各種考核,他常常是課業第一。
去做太子伴讀,不讓着太子,是會被指責沒有眼色的。
不過,皇帝不在乎,丞相不在乎,太子本人就更不在乎了。
太子殿下不僅不在乎,還很開心。
給他做伴讀的很多,他獨獨記住了蘇牧禮。
他卯足了勁想要超過蘇牧禮,可是真正得到第一的時候,好像也不是很開心。
他們成為朋友,實在是蕭正蓄謀以久。
深宮之中,真心與假意雙生,陰謀與詭計相伴,如果熱情可以是冷漠,那麽冷漠為什麽不是熱情,為什麽不是真心?
“蕭正,”他問自己,“你究竟是誰?你想要什麽,你清楚嗎?”
他看了蘇牧禮一眼。
蕭正小時候對人冷淡的很,就算旁人主動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搭理。
其他大臣家的孩子上趕着巴結他,只有蘇牧禮不這樣。
蘇牧禮從小就一個人。
蘇牧禮對人比他更冷淡。
“他很特殊,”太子殿下是這麽想的,“明天,等到明天,我就跟他說話。”
第二天,蘇牧禮身邊多了一個人。
是沈将軍家的小公子沈從谏。
他們兩個好像很聊得來,蘇牧禮還對他笑。
太子殿下剜了沈從谏一眼,坐了回去,發出了很大的聲音。
太子殿下時常盯着蘇牧禮看。
他很是困擾,從來都是別人繞着他,沒有人教過他怎麽跟人交朋友。
蘇牧禮經常撞上蕭正的視線。
每當這個時候,沈從谏就會在旁邊說:“你惹到太子殿下了,他怎麽一直盯着你?”
“沒有啊?”
“肯定是你考得好,他不高興了,要不下次,你讓着他?”
“不要。”蘇牧禮答。
他們隔得不遠,蕭正也不聾,他聽得清清楚楚。
太子殿下看沈從谏更不順眼了。
誰要他讓着我了,他要是讓着我,我還不喜歡他了呢?蕭正想。
漸漸地,所有人都認為蕭正與蘇牧禮不和。
太傅看不下去了,太子的伴讀将來自然是未來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怎麽能鬧予盾呢?
太傅專門把他們倆調到了一起。
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畢竟都還小,單純不知世事,天真不問機心,說嫌隙也稱不上,說開了就好。
熟識之後,蕭正才發現蘇牧禮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不近人情。
他其實很好相處,對他幾乎有求必應。
鑒于太子殿下覺得蘇牧禮對他更好一點兒,于是他勉強接受了沈從谏的存在。
蘇牧禮此人時時刻刻都遵循着以謙卑為重的君子之禮,但只有蕭正和沈從谏知道……蘇牧禮骨子裏是很驕傲一個人。
如果蘇牧禮得了第一,他縱然不說,但其實會非常非常開心……蕭正背地裏不知道笑了他多少次。
蕭正的疑心很重,但素來用人不疑,他說相信一個人,就會是一輩子。
沈從谏嘛,他從小愛文不愛武,縱來後來從了武,他也從未後悔過。從武不負父母期望,他又不是不行,就全當哄父母開心了,再說了……只要文心尚在,他的喜歡就不會消失,他可以一直愛。如此……也算兩全。
總角之交,相知之情,自不相負。
夢境一直在變。
先皇逝世得早,太子殿下十二歲就即了位。
大蕭朝政一直都不在蕭正手裏,後宮幹政,太後母家勢大,外戚專權,但好在太後頭上有太皇太後壓着。
蕭正也并不全然算是傀儡。
太後不是他親娘,太皇太後卻是他親奶奶。
奶奶待他極好,以年幼為由,替他拒了許多太後塞進後宮的女子。
只是身為一國之君,總不可能一直拒絕的。
白月國屢犯邊關,蕭朝數次抵當,久而久之,打累了,累了怎麽辦?和個親吧。
為求兩族安寧,皇後之位給了白月國的和親公主——白枕月。
那個時候,蕭正十六歲。
白枕月封後那段時間,蘇牧禮一直不怎麽開心。
封後大典前三天,蘇牧禮自請戍守邊關。
蕭正沒有同意,理由是他年紀尚小,經驗不足。
“臣知道陛下擔心什麽,不過恐有馬谡失街亭之危罷了,臣不敢自比骠騎将軍封狼居胥,也不敢誇囗伯度将軍勒石燕然,不過……世上哪個帝王不想去泰山封禪呢?是不想嗎?還是不配?又有哪個将軍不想到狼居胥上看一看呢?是不想?還是不能?
臣此去非為開疆拓土,只願世上再無昭君出塞路,沒有文成入藏苦。臣請廣開兩國貿易之通路,既能緩白月糧食短缺故常犯邊關之急,亦能廣開銀路,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若有心之人再犯邊關,臣自可以直取白月國都達默,列為……藩屬。”
蕭正沉默良久……蘇牧禮的驕傲,他是知道的,他居然還敢說他“不敢自比”,“不敢誇囗”?
哼,笑話。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就去吧,一路平安。
他們自此多年未見。
蕭正一覺睡到了自然醒。
他發現床頭放着兩封信。
一封給他,一封給丞相。
世謹親啓。
猶記少時一同與你讀志怪傳說時,你曾說過你從不畏懼什麽鬼怪妖魔。
你不怕的,對吧?
我是半妖。就是傳說中那種禍國殃民的那種狐貍精。
半妖一族,大多年不過弱冠。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應人之約,我得走了。
臣有負君恩,不能再任鎮國将軍之位。虎符在此,請陛下另為它擇主吧。
今日,白月國會派使節前來談判,望陛下多留意。
白月國再犯邊境……臣沒能直取達默,列為藩屬。
是臣失約……其實想贏也簡單,不過是莫惜生靈百姓苦,不信一将功成萬骨枯罷了。
臣不願……萬望陛下見諒。
不過,臣觀白月國中已無可堪大用之将領。
邊境想來會安寧一段時間,邊境無大患,陛下康健,臣也算不負陛下年少相知之情。
願少憂思,常歡顏。
珍之重之,勿思勿念。
送寒。
淚越流越多,漸漸染濕了大半宣紙。
我怎麽不怕,我怎麽會不怕?
為什麽是你,為什麽……偏偏是你。
蕭正抹了眼淚,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去了隔壁帳篷。
“林尋。”
蕭正話音剛落,林尋便出現在他眼前。
蕭正的聲音又輕又緩:“将軍人呢?”
“臣……不知。”
“不知,朕讓你貼身保護他,你就是這麽貼身的?”
“陛下恕罪。”
”你該知道暗衛的職責是什麽,若是失職,後果是什麽?”
“陛下饒命。“他就是說饒命之時,神色也毫無波瀾,好像早就知道死亡是他最終的宿命。
“朕沒想殺你,”蕭正遞了一封信給他,“你速去把這封信交給丞相,事成之後,天高路遠,不要出現在朕面前。”
林尋擡起了頭,素來淡漠的眸子終于透出些光來:“遵命。”
終于……自由了嗎?
他沒有說謝陛下,也沒有說旁的什麽,直到他暗衛生涯的最後一刻,他依然恪盡職守。
林尋走了,在這空無一人的帳蓬裏。蕭正靜靜注視着這一切。
他不過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就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蘇牧禮,你人呢?使臣來了,蘇牧禮。”
沈從谏極為大聲地叫喊。”
蕭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陛下萬安。”沈從谏跪下道。
蕭正一揮袖子,走了。
沈從谏莫名奇妙,他百無聊賴地在裏面走來走去。
空氣裏還殘留着些火燒過後的味道,沈從谏繞到了書案前,發現了幾個廢紙團子和一張火未燒完的殘頁。
沒過半刻,他就跟做賊似的,把所有東西都燒了個一幹二淨。
難以置信地向外走去。
……他只是開玩笑嘴上說說,怎麽就成真的了呢?
真的——那可是帝王。
自古帝王多薄幸,自古紅顏多薄命。
蕭正忍着傷情接見了使臣,又部署了回朝與邊防事宜。
“今日天色已晚,稍作休整,清點糧草,明日拔營起寨,班師回朝。”
“好!”
“好!”
“好!”
酒興正旺,篝火正濃。
“陛下,蘇将軍何在啊?”
蕭正看了他一眼:“邊境不可無守将,衛将軍武德蓋世,不如多留幾日吧。”
衛将軍:“……”
“按我蕭朝律,過了年關,自有人來替你。”
衛将軍:“……”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啊,這是。也行……咱一粗人就好那一囗棗,總好過光打一巴掌強……俺今天也沒說錯話啊……沒有啊……
蕭正出了營帳,未帶随從。
他遙看北辰,就好像見到了自己。
寂寂北辰星,寥寥一孤人。
前路深深影重重,從此,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可是,蘇牧禮……”蕭正蹲了下去,小聲念着什麽。
不過,這句話,大概只有星星能聽到了。
後世有詩為證,真假難辨。
只願一魂托雪魄,蕩盡仇雠揚善惡。
沒有将軍歷苦辛,但有紫薇見太平。
總角無知輕許諾,将軍重情忠報國。
千金食祿未及享,君子一言終成空。
《蕭史》亦有載:蘇牧禮,字送寒,良相蘇透子也。年七歲,為太子伴讀,情甚篤,善文善武善騎射,有大才,遂仕途一路無阻。年十四,太子即帝位,然太後曹氏專權,牧禮之父透與曹相抗,積怨早深。
時上年幼,凡軍國大政,必禀告太皇太後,遵命而行。
太皇太後聶氏,世之所傳賢後也,有掌故曰“七世顯貴”,蓋因其為世子妃,王妃,太子妃,皇後,太後,太皇太後,太/祖皇太後之故也。其人有大志,欲以老邁之身,殘年之體,平外戚,清君側,定四海,常惜蕭朝将領多老邁,無帥才。
見牧禮,心甚歡。
常召之宮中,授以經書史略,為肱骨之臣。
上聞之,心亦喜,益重愛,日親貴。
牧禮略無驕衿意,兢兢業業練軍馬,排兵陣,上常笑之,文武百官皆惑也。
年十八,自請戍邊,上欲拒,牧禮對曰:“願永斷昭君出塞路,永失文成入藏苦,若宵小猖,必将直取達默,列為藩屬。”
上從之,許其便宜行事,封鎮國将軍,功業未就即予全虎符。文武百官皆羨也。
有言官書,上未從谏,直言曰:“若如上将軍,萬裏江山拱手相讓,亦未可知也。”
越一年,年關至,上召牧禮回京述職,将軍拒,未表因由。
上未言。
再一年,亦同上。
文武百官谏言曰:“蘇将軍恃才傲物,又戍守邊疆,擁兵自重,屢犯天威,恐将反。”
上以此由召牧禮,牧禮仍未回。
只複一信,內容不祥。
後二年,上再未提及牧禮一分一毫,百官察邊疆無異動,事遂了。
又一年,白月來犯,牧禮以打草驚蛇之策,聲東擊西之法,調虎離山之術,邀擊異族,掩殺于祈年之野。
上欲論功行賞,親往之,白月之亂定,然之後不久,牧禮行蹤成謎。
杳無音訊,蓋因死也。
餘問上曰:“朕不至于剜心剔骨,自毀長城。”
上未為其定谥,未行喪禮。
丞相從,無怨言,餘問之,丞相曰:“将軍戰于沙場,君王死于社稷,固當然也,亦黎民之福祉耳,必将活之千秋萬代。”
将軍居邊關六歲,無子,絕。
終年二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