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心不同難歸一意

兩心不同難歸一意

江則緩緩道:“我幾年前進京趕考時,雖未考取功名,卻意外在京郊破廟救了端王殿下一命,他曾允過我一個願望。

我今日來時,已經将你種種罪狀盡數陳于紙上,你若不将陶蕪喚來,這封信即刻就會送到端王殿下手上。到那個時候,你猜你身後的人保不保得住你?”

“大膽!你敢威脅本官,來人,把它給我拖出去斬了!”

立在他左手的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攔住了他,在他身邊耳語了片刻。

吳行德總算擺出一副好臉色來,但語氣還是那般惡劣:“來,來兩個人,去陶府把陶蕪給我叫過來。”

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吳行德想來很有閑心,他偷偷溜去吃了個飯,回來的時候還能瞥見他嘴角的點點油光。

陶蕪來時,神色有些迷茫。她第二次來這公堂,見那狗官,根本跪都不想跪。

但她看見江則跪在那裏,便也随他一塊跪了。

她有十分的不解,百般的疑惑要同江則講,但江則目視前方,并未看她。

“端王殿下駕到——”這道聲音尖尖細細,還拖了一個長音,像是太監。

吳行德當即變了臉色:“你他奶奶的,狗/操的東西,居然敢暗算老子!”

“哎喲喂,老爺,快別說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吳行德當場便被人拽走了。

“去把內個叫什麽沒德行的東西給我抓回來!”段書的聲音從後方傳進江則的耳朵,讓他惴惴不安的心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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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

府裏留下的衙役,後方觀審的百姓,跪倒了一大片。

直到段書把江則扶起:“都平身吧。”

江則的腿跪了太久已經發麻,沒有吃飯更使他眼前一陣眩暈。

他站在原地緩了許久,這才發現端王還帶了一個婦人來。

江則匆匆瞥了一眼,這位想必就是端王妃莫之琴了。

莫之琴差使身旁的侍女攙起陶蕪:“這位就是弟妹了吧,看着可真乖巧,真招人喜歡。”

她轉向江則:“曾聽我家王爺說起過你,我今日是特意跟來謝你救命之恩的。”

“王妃言重了。”

“還要多謝弟妹寄出的書信,我今日才能及時趕到這裏啊。”段書這句是對着陶蕪說的。

陶蕪沒有說話,她沒由來的覺得渾身冰冷。

“殿下,您當年的諾言已然兌現,臣鬥膽再求一願。”江則再次跪了下去。

段書攙扶着莫之琴,讓她坐在堂上主位,站在她身側:“你說。”

“臣要狀告陶通之女陶蕪,趁我不備,下藥與我,毀我清白,致我夫妻反目,妻離子散。”江則重複了一遍他問過吳行德的問題。

“陶蕪是誰?”段書和莫之琴對視一眼,發出了同樣的疑問。

“我身側之人。”

良久的沉默。

陶蕪看着江則,心中一片冰涼……他不是愛我的嗎?他難道一點兒都不愛我嗎?

“阿則啊,你該知道,凡事皆有法度,古往今來,并未有此先例,我需要請示父皇再行判決。

另外,你需要拿出證據來,證明确實是她下的藥,而不是你毀了她的清白。

何時,何地,因何而下,你都必須說清楚。

這件事情說來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傳出去難免會被人說道。

說官府貪贓枉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若官府失信于民,那種後果,不會是你想看到的。

另外,我與你有故交,不宜做此案主審,或許,暫且收押,容後再議?”段書說了很長的一段話。

“多謝殿下提點。”江則叩了三叩。

江則轉向陶蕪,抱住了她。

證據?我有什麽證據?江則勾了勾嘴角。

沒有證據。

事态的發展完全不在段書與莫之琴的意料之中。

莫之琴側頭看向段書,滿臉的不解。

段書對此也是疑惑。

我真的錯了嗎?他喜歡我嗎?之前種種盡是虛情假意?他在陶府我事事都看着他,他究竟是如何避過我,向京城裏的人傳信呢?等等,方雨蓮,是她,一定是她!陶蕪恍惚着想。

“阿則,你喜歡我嗎?”陶蕪問。

江則沒回,他道:“你看,縱使清官難斷家務事,你我之間的糾葛,縱是放在幾百年之後,也不一定有人能斷得清楚,既然如此,那就我由來斷。”

江則放開她,看着她的眼晴:“我心自有法與度,不随他人短和長。怨女癡男……終作古,你又何必亂我心。”

他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來。

雖然官府明令禁止攜帶兵器進入公堂,但你說吳行德掌管的公堂,那叫公堂嗎?

“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如此,倒也公平。”

他吻她的唇,面無表情,眼中卻落下淚來,然後一刀捅向了她的後背。

段書從背後捂住了莫之琴的眼晴。

陶蕪全程都怔怔地,沒有一點兒的反抗。

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她想:“求不得的人難道一生都求不得嗎?他現在這個模樣,可一點兒都不溫柔,如果他從來都不溫柔,我還會喜歡他嗎?

我求的,到底是什麽?”

江則抽出鮮血淋漓的匕首,就要往自己心上捅去。

段書适時叫住了他:“阿則,那方姑娘呢?”

“我與她已和離。”江則淡淡地回。

段書見他神色不對,快速吩咐道:“王妃有孕,情緒不宜大動,快扶她到後堂休息!”

“遵命。”

“抱歉,我不知道嫂嫂有孕。”

“沒關系,阿則,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想想……”

然而,江則半分也沒聽進去,那刀霎時就捅進了胸膛。

“你的孩兒。”段書厄自補完了他沒說完的話。

刀插得位置偏了,沒捅到心,不過沒什麽大問題,死得了,江則把刀拔了出去,然後緩緩地躺在了地上。

血一直在流,江則沒去捂。

他這個地方,把外面觀審的百姓的鞋子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眼就晃見了一雙繡着粉色蓮花的繡鞋。

雨蓮啊,我突然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麽會喜歡你了。

是父母之命?還是媒妁之言?

他讓自己平躺在地上,死之前一直凝望的,是衙門上的匾額。

上書:正大光明。

情之一字,實在難解,他話裏句句怨怼,卻也藏了個“我不怨你”的頭。

他二人死在了公堂之上,後來仵作驗屍,驗出陶蕪死前懷有身孕,月份不大,只流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血塊。

但或許就是這個誰都不知道的孩子,就能讓他們的結局,天翻地覆呢?

段書與莫之琴在望州留了一個月,平了不少冤假錯案,連同陶通一案,樁樁都窺見了天光。

從前官不究,民不舉,如今一查,什麽蛇蟲鼠蟻就都竄出來了。

吳行德被斬首示衆之後,望州的梅雨天便過去了,日光照耀,隐去了所有的腌臜。

段書曾獨自前去拜訪過方雨蓮,詢問過事情原委。

方雨蓮遞給他一封信。

當年蓮花池,相親宴,

父母雙親皆擠眉,姊妹弟兄全弄眼。

遂得和合。

今,我行不端,為不軌;你性溫柔,情剛強。

兩心不同,難歸一意。

錢財子女皆予你。

從此,前緣盡斷,後事無關。

江則,書。

段書盯着那句“父母雙親皆擠眉,姊妹弟兄全弄眼”看了很久。

他把信紙翻過來,發現了後面從前方根本看不見的字。

那字藏于筆墨間,極小,蒼蠅頭似的。

你權把此信當作我給我的休書吧,畢竟沒有問過你的意見,稱不上是和離。

若你還顧念夫妻之情,麻煩将這信封拆開,把夾層中的信譽抄一道,送至端王殿下那裏。

我告訴過你,端王的信物放在哪裏。

段書把信遞還給她。

方雨蓮突然出聲:“你說,他那樣一個人,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呢?

“如果你想了這麽久都想不明白為什麽,那麽或許……他從來都沒有做過。”段書回她。

方雨蓮沉默。

“方姑娘,告辭。”

“恭送端王殿下。”

其實按理說當日公堂之上旁觀的百姓并不少,知道真相的人應該很多。為什麽到現在方雨蓮都不知道呢?

很簡單,因為大街小巷裏流傳的都是虛言。

他們編了一出蕩氣回腸的愛恨情仇。

他們說江則其實不姓江,他姓段。

他是端王的弟弟,皇帝的皇子。他不戀權貴,只愛美人,風流無度,強搶民女,無惡不作。只因帝王指婚的女子有些霸道,他就逃婚逃到了望州。

他彼時身無分文,方府的方小姐收留了他。他為了錢,恬不知恥地留在那裏做了上門女婿。

但江山不改,本性難移,他好色的本性慢慢暴露。

但他眼光大概不好,看上的雖是一等一的美人,但那陶蕪是個瘋子。

他瞞着方雨蓮在陶府與人私會,然後事情敗露,方雨蓮要與他和離,他不肯。

端王殿下追至這裏要拿他回去,皇家規矩森嚴,他不想回去。他在公堂上做戲,把自己裝的十分深情的樣子,但最後還是殺了陶蕪,連同她肚子裏的孩子。

是個十足的僞君子。

幸好端王英明,大義滅親,将他當場斬殺。

他說的那四句話廣為流傳。此後凡是有人分手,一定要把它拎出來吟一吟。

雖然這個故事漏洞百出,但架不住有人信啊。

後世亦有人評他。

千古卑鄙第一,古今下流無雙。看君定是真君子,不料原是……好戲優。

“他可真是有臉啊,連‘給我下藥,毀我清白’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真真是丢盡了我們男人的臉!”方老爺一拍桌子道。

“哎喲,老爺,消消氣,別氣壞了身子。”方夫人勸解道。

“氣氣氣,能不氣嗎?哦,就他清白,就他君子,男人哪裏來得清白,這事兒就算傳到後世也要叫人笑掉大牙!”

方夫人平素還是非常喜歡她的女婿的,她忍不住打抱不平道:“那你也不能讓人那麽寫他啊,都把親家公氣病了。”

“父親……你說什麽?”方雨蓮從門後走出來,難以置信。

方老爺沒搭理她,繼續對他的夫人道:“他江家不嫌丢人,我嫌!”

方夫人抹了抹淚,委屈地走了。

“父親……”

“是……是我讓人這麽說的!怎麽了嗎?那才是對的!對我方家,他江家,都好。”

方雨蓮泣不成聲……原來是我錯怪了你。

……是我錯怪了你。

方老爺的聲音還在繼續:“行了,哭哭啼啼地像什麽樣子,反正你在家也不能幹什麽,趁着你還年輕,剛好從前有個叫什麽……嗯……反正挺有錢的……我看他對你還不錯,你準備準備,再嫁吧。”

方雨蓮平生第一次“忤逆”父親:“我這一生只會有他一個丈夫,絕不再嫁。”

方老爺陰陽怪氣道:“哎喲,我還得去縣衙申請給你立個貞節牌坊是吧。裝什麽一女不待二夫呢,現在不興這個了,知道吧,現在時興改嫁……這叫自由婚配!”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知道啊。”方雨蓮大笑道,眼中的淚還再流。

“行了……回去待着吧,沒必要,當年我讓你嫁給他,你不也是乖乖地嫁了嗎?現在裝什麽貞節烈女。”

方雨蓮依舊道:“便縱是真立一個,我也擔得起。我會帶着君兒去江府住,從今以後,我與父親再無瓜葛。”

“你……不孝的東西!白養你到這麽大了。”

方雨蓮堅定轉身……不孝嗎?

是,我不孝。

三年後。

“娘親。”江子君哭着跑進方雨蓮懷裏。

“怎麽了?今天夫子講了什麽?”

“他們都笑話我,還說我的爹爹。”

“罵回去了嗎?”

“罵了。江子君撇撇嘴。

“那就好。”方雨蓮溫柔地笑。

“可是……爹爹為什麽要離開我們?還要……親陶蕪那個壞女人。”江子君越說越委屈。

“因為你爹爹喜歡她。”

方雨蓮直白地令人不解……她居然在平靜地陳述她孩子的父親喜歡別人的事實。

江子君的反應同樣令人錯愕:“我是問……

娘親你為什麽……”

不恨。

母子同心,方雨蓮懂他:“其實你爹爹送我的那封休書,是娘親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情書呢!”

“沒大沒小,不過,也差不多。”

差很多,小子君不敢說。

世上有哪個女人會把休書當情書的呢?

“你知道嗎?他那封休書……全了我一生的自由。”

“什……什麽?”小子君疑感歪頭。

“我的父親根本就不把我當人,他連那個男子叫什麽都忘了,就要把嫁給他。

你爹爹寫的休書裏說‘全當這是我給他的休書’,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小子君搖頭:“不知道。”

“他從來都知道我父親的性格,他在給我退路,既然是‘我’寫的休書,那麽只要我願意‘原諒’他,還念着夫妻感情,我就可以不承認,我就可以随時住進夫家,永遠不再受結婚生子的煩擾。”

“爹爹好聰明哦。”

“不然呢,他要是不願意,我怎麽敢住在他家裏。”

“哎喲喲喲,還‘他’——家裏呢。”

“我怎麽敢呢,我只敢說‘你爹爹’,再也不敢說‘我的夫君’了。”

“酸死我了,酸死我了。”小子君嘟囊道。

“我嫁他的時候不愛他,他娶我的時候也不愛我。

可是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

反正都是要成婚的,跟誰不一樣?

反正都是要生孩子的,早點兒生完早點兒完事兒麽。

愛不愛的,都沒差了。”

“好了,我有作業要寫,不聽了,不聽了。”江子君捂住耳朵,快速地跑遠了。

方雨蓮還在說:“但他人很好,那三年,我們也算是相敬如賓。

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年,第二年生得你,他待我一直很好,娘親那個時候很習慣,沒能發覺自己的心意,可能是因為娘親一直知道——

他親我,就跟親咱們家的貓一樣吧。

他都愛,可是都不是那種愛。

我不敢去愛他,好像愛上他,我就輸了。

只是如今,

娘親很後悔……當年看到那一幕時,沒有沖上去拉開她,把你爹爹抱在懷裏,大聲地告訴她,這是我的男人,誰允許你……碰他的。

娘親很後悔……沒有早一點愛上他。

怎麽偏偏等到他是別人的了,才清醒,才開始愛他。

這世上已經沒有藥能治我的相思了。

我的藥,不在了。

我情願一直做一個失敗者,這樣,也就算是至死不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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