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一)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一)
風硯現在唯一想不通的一點就是:陶蕪為什麽要聲稱江則不喜歡她,還要說是她殺了江則也殺了她自己?
不過他就這麽看着淩想,突然想明白了。
害死一個愛自己的人當然比害死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更痛苦了。
他這麽想着,淩想就慢慢的消失在他面前了。
他沒有恐懼,也沒有害怕,反而很新奇。
因為他現在看見的,可能是許多年前的淩想。
忘川河宮一步一景,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桃源仙境就變成了陰森鬼城。
松林裏時不時地冒出幾只鬼影來,飄過來,飄過去。
風硯覺得,有趣極了。
他盯着那鬼影,目不轉睛。
然後,他打了個哈欠。
也不知過了多久。
有風聲傳進他的耳朵,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朦胧間,有一團鬼火閃了閃。鬼火背後,映出一個漆黑的背影。
風硯向前幾步,那鬼卻突然撩開了頭發。
風硯被吓了一跳,然後道歉:“對不起,這位姑娘,我以為你背對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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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當然聽不見他說話,她向前飄,穿過了風硯的身體。
與她一同穿過風硯的,還有——昭雪劍。
昭雪劍的劍鳴,就像長絕山上的風,一樣的呼嘯。
風硯莫名覺得,有點兒冷。
“放肆,把輪回鎖還回來!”不喜神追了上來。
“神君,你放我去吧,我想見他。”
“憑什麽讓你去,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地方,要是人人都能帶着記憶回到過去,這地府與人間豈不是亂套了嗎?”
“可是,可是,為什麽他能回去?”
“那是輪回出了差錯,冥王有令,若是在人間遇見,即刻帶回地府,若是不從,殺無赦。”
“神君,我真的放不下,我不放不下他。”她淚流滿面。
不喜神眼晴向上,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沒看着她:“有些人對你好,是因為他人很好,而不是他喜歡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對你好,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也會不自覺對他好的人,那樣的人才有可能是你的正緣,輪回去吧。”
“我還能再次遇見他嗎?
不喜神不答反問:“你說呢?你說他會想見到你嗎?假若我将輪回鎖贈你,你又同時遇見兩個人,一個你心悅之,卻不喜你;一個心悅于你,你卻厭他,你會選誰?從前你選了前者,如今呢?”
“我……我選擇喜歡我的。”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一如不喜神的心情:“選什麽選,有什麽好選的,他不喜你,
便勿糾纏,你不愛他,就別傷害。難道就沒有第三種情況,就不能‘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嗎?”
他的聲音此刻透着極重的戾氣,登時風起,雨急。
“可是,神君,我現在喜歡他了,我放不下他,那輪回轉來轉去,遇見的都是不同的人,如果相愛的人不能相守,那麽輪回有何意義?受生生世世的苦嗎?”
不喜神一句都不想聽:“如果你覺得輪回沒有意義,那麽你就去廢了輪回,你糾纏我作甚,我是你的誰啊,我憑什麽要幫你?”
風硯不自覺地笑了。
“我……”
“另外,你怎麽會認為你回到過去,就一定能改變過去啊,你以為你是誰?
你突然表現的那麽喜歡他,你猜他會不會覺得你對他別有圖謀,而對你百般刁難?
等他對你卸下了防備,你又覺得他不愛你了而疏遠他。
這就是你想要的?
不過,說來,從前的你也是那麽對他的啊。”
“不會的,不會的。”
風硯已經無法分辨出她臉上流的是淚還是雨了。
不喜神接着道:“要不然怎麽說天道好輪回呢,剛才說得太殘忍了,我們換一個更殘忍的。假如,你能回到他喜歡你的時候,不過,很不巧,曾經的傷害的都造成了,你猜,他會不會覺得,你只是可憐他,你只是在別人那裏受了情傷,才轉來他這裏尋求安慰的呢?”
風硯看着他,心裏一陣着急。他身上魔氣太盛了。這魔氣會漸漸侵蝕他,讓他的眼裏只看得見惡,看不見善,他會逐漸地迷失自己,為心魔所控。他說的話,對那位姑娘來說,或許是醒世良言,但于他自己,卻是刮骨鋼刀。
那女鬼停了哭泣,她把輪回鎖放在了自己面前:“原來古今書讀遍,還是天地一愚人。”
她跪了下去,然後天地之間就再也沒有了她的影子。
不喜神把輪回鎖撿了起來,然後,風止雨停,松林也有了綠意,原來,是天亮了。
這鬼地方的風霜雨雪大抵都是随着阿想的心情來的。
他似乎是累了,想要坐下,松林裏立刻就出現了一座涼亭。
不喜神坐了下去,他看看手中的鎖:“總有一天,我要這行蒿裏,千裏孤魂盡滅,萬世魔障皆消。”
他的眸中早已一片清明,沒有半分異色。
風硯心中的思緒越來越清淅。
他暈倒在淩想身上的時候,好像是碰到了一個鑰匙形狀的法器。
那把鑰匙,就是輪回鎖了。
輪回鎖雖然帶他來到了淩想的過去,但他卻無法參與他的過去。
要麽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麽追溯過去的法術,要麽就是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再或者,天道所限,不允許有人回到過去,就算回去了,也只能就這麽看着。
行蒿裏的風霜雨雪皆随心而換,阿想心情好,桃源仙境即在眼前。他心情不好,這裏便是霜雪連天。
此前,風硯一直有個疑問。阿想身上的魔氣如此精純,而神力衰微,卻并未入魔,這實在不合常理。或許,他早就入了魔。
只是尋常人入魔沒有感覺,而他,他清醒着入魔。
這是所有魔相中最難拔除的——清明魔相。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盛。
他看見的雖都是別人的苦,卻也經不住日久天長。
很多年,一個人,千種的情,萬般的恨,要他來度。
他找不到理由,一個活着的理由。
于他而言,忘記,是一種解脫。
風硯閉上了眼晴,轉過了身。
“我不能再看你了,再多看你一眼,我就看不清事實的真相了。阿想,你等我,我一定帶你出去。”
他把手放在輪回鎖上,嘴上振振有詞。
破此夢境,得先找到這夢因何而生。
瞬息之間,他窺見了一場死生。
三百年前,忘川河岸。
當年他在輪轉殿翻了三天三夜的凡人命簿,曾聽幾個鬼差說過,有個生魂被勾回之後,走到奈何橋上便憑空消失了。
那道生魂,便是阿想。
靈魂歸位之後,鳳凰神力已經不能帶他走出忘川。
他在人間,生老病死都經過,求不得苦,愛別離苦,因着風硯的緣故也嘗過,怨憎會源于所厭之人,五陰熾盛源于自身。
然後,他入了魔。
風硯看見,他把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要!”風硯正要去攔。
刀傷深可見骨,昭雪劍染上了紅。
風硯抓了個空。
淩想的身上死氣與魔氣混在一處,就連刀口上都冒着黑氣。
電光火石間,有一束藤蔓纏住了他的腿。
那樣的生機勃勃,把他從死地拉了回來。
他的傷幾乎是頃刻就愈合了。
死氣與魔氣一并被壓了回去。
他的眼晴恢複了清明。
他坐在地上,看看虛空,就好像是見到了想見的人,他道:“阿硯,你好耀眼啊。”
風硯站在他面前,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枝藤蔓,就是風硯放在他墓前的那枝。他在人間的時候,從風硯身上沾染的靈氣,令他的傷口愈合了。
淩想把自己的靈魂封在了行蒿裏,連同河中萬千魂魄一起。
他的身影幾乎是頃刻間便消失了。
風硯跪坐在地上,手不自覺地發顫,竟把輪回鎖的咒語也念錯了。
那是淩想将輪回鎖交給他之時,一并出現在他腦海裏的。
念錯的後果就是,排山倒海的輪回記憶朝他壓過去。
無論是忘川初生,還是青州小城,抑或是行蒿夢境,他都看了個幹幹淨淨。
“小神仙,你是怎麽進來的?”這道聲音非常熟悉。
風硯擡頭去看。
“我剛剛一不小心從忘川跌進來的。”風硯彼時的眼神還有些迷離。
他不記得我了,風硯想。
淩想伸手去扶他起來:“哦,那他現在還好吧。”
“他很好。”風硯道。
淩想的神色透着深重的愁:“你一但進來,可就出不去了,怎麽這麽不小心啊,我沒有辦法送你出去……”
“我不出去,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淩想莫名奇妙,轉身走了。
風硯注視着他離開的背影,腦海中浮現出一些往事來。
逐北神君長什麽樣,一千年過去,他真的忘了。
但逐北神君奔赴戰場之前,曾經叮囑他們兄妹一定要記得的話,他還有些印象。
你們兩個記住:“既見簪,天子劍,紅弦琴,輪回鎖,度妄鈴,靜女釵,将軍槍,逐日弓,悲喜扇,六合鼓。這十樣神器,于你們一同現世,只可惜在現世之時,便散于十方天地了,若是将來有機會,找到它們。”
淩想回頭看他:“還不跟上。”
“師兄,等等我。”風硯很快就收斂了情緒。
淩想更加不解:“你叫我,師兄?”
“師兄,可還記得曾在忘川河畔見過的那只鳳凰?”
淩想停下腳步,搖了搖頭:“你從前,認識我?”
何止認識啊。
“我是你最愛的小師弟呀,師兄,你居然把我忘了……”風硯作出幾道哭聲。
“放開,你先放開,你抱得太緊了。”
拉扯間,輪回鎖一不小心被他掉在了地上。
風硯把它撿了起來。
“這是什麽東西?”
“師兄,你喜歡,我送給你啊。”這話說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聽,着實輕佻。
“你這個人,是聽不懂我說話嗎?”雲思妄的語氣冷冷淡淡,或許令人氣憤,但也毫無破綻。
風硯:“……”
風硯跳上了他的背,緊緊地箍着人的腰:“哥哥,你就收下吧,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他說完之後,兩眼一閉,說睡就睡。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睡。
淩想試圖叫醒他無果,只得把手伸進了他的腿彎。
風硯盡力保持着清醒,艱難地抵抗着身體裏那股想讓他沉沉睡去的力量。
阿想,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