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鶴仙

鶴仙

花朝節的花宴,成了花葬。

這樣的事,過于血腥和殘忍,讓我不敢告訴茶茶。

更何況,她尚在關閉修煉的緊要階段,若是知曉,只怕會大悲,導致走火入魔就大為不妙了。

再加上我那一次外出遇險,雖在二師兄的及時趕來下救下,但到底還是觸及門規,未得命,就私自下山。

因此,回去的第二天,我便受罰于淬歷洞中苦修。

可能是怕我道心不堅,二師兄竟親自将我送入洞內,他走時,在洞口布了道十年的禁制,直言讓我不到五十年不能出來。

淬歷洞位于天山北麓,毗鄰大師兄曾經閉關的落幡澐雲洞,是個冬暖夏涼的好山洞。

卻是我第一次來到此間,亦是第一次在洞府中修煉。

洞中開闊、溫暖幹燥,有一方小床似的石臺,及擺着諸多功法秘典的石案,像是一個簡易的生活居所。

石案上還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盒子。

我打開一看,只見盒子裏裝着一顆靈丹。

自我來天山之後,從小便被師父師兄們厚待。

為給我驅除天生纏繞在周身的鬼氣,各類靈丹妙藥猶如不要錢似的,喂進了我的嘴裏。

靈丹于我而言,形同家常便飯。

但眼前這顆,較之以往的都不太相同,顯然是顆突破修為的進階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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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既沒有對我說任何鼓舞勉勵之言,也沒下任何出關之時必需精進的嚴苛指令,卻留下這樣一件貴重之物給我。

此間意義,無需多言。

我摸了摸頸上戴着的如意玉墜,下定決心一定要練出個高低來,才對得起他将我拉扯大的不易和辛勞教導。

常言道“山中無歲月”,洞中這五十年日升月落,于我而言,不過瞬息。

興許是這顆靈丹的奇異效果,興許是隔壁落幡澐洞的祥瑞仙氣,又或許是我的決心所致。總之這五十年之期已至,等我出關時,我果然不負二師兄所望,修為精進了一層。

看東西都覺得眼睛明亮了不少。

我探了探洞口的結界,并未受到任何阻擋,于是出了淬歷洞,迫不及待想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二師兄。

騰雲回去的時候,恰好有兩個人從正廳出來。

确切來說,是一雙仙氣騰騰、辨不出雌雄的少年仙童。

二人皆是紮着雙髻,着寶相紋紫衣,頸帶八寶項圈,眉心一顆朱砂痣,雙手交疊在腹前。

裝扮相同,面容也有些相同。

這模樣,不由教我想起了,幼時在道觀的壁畫上見過的神仙坐下童子。

天山一帶,位處人界西北,常年寒冷,杳無人跡。

但卻是不少半仙、地仙、精怪的修行之所。

各方各派之間,偶有往來、論法切磋也是常事。

但步虛峰這裏,卻是極少有同行前來。

原因無他,只因掌事的二師兄不喜熱鬧,不通人情,他自是不會踏足別處;也正是因為他在,旁人也不敢靠近分毫。

從前也有不少女修、仙子打着切磋讨教的名義前來,但是都被不通人情、不懂憐香惜玉的二師兄,毫無放水、毫不手軟的一通正正經經的比試之後,給氣跑了。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登門。

諾大個天山,唯有我們這塊地方,方圓百裏,冷冷清清,沒有左鄰右舍。

為此,我還一度嘆惋過,有這麽個冰山二師兄在,怪不得生長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我,從小就沒啥朋友。

如今難得見到同道中人出現在此,我滿心驚奇,駐足立在一旁,對二位仙人拜了一拜,欣然朝那兩人露出一個自覺和善的笑臉。

其中一位少年見到我之後,本就不高興的臉,立馬變得氣洶洶,經過我身旁時,更是莫名其妙的瞪了我一眼,憤憤不平地嘀咕:“都怪你!君上才一直滞留人界……”

這不大不小的聲音,我聽了個清楚,但我不明其中何意,不解地皺眉:“啊?”

“福元,不可妄言。”是時,他身旁的少女急忙開口,阻止了他後面的話,并朝我稍顯歉意地淡淡一笑,“仙子勿怪,他素來就是這樣的性子。”

這沒頭沒尾的話,說的好沒道理,也越發令我困惑。

我又想再問清楚些,那名為福元的少年卻是又氣惱地瞪了我一眼,而後拉着身旁的少女,頭也不回地化成白鶴,展翅飛走了。

竟然是一雙鶴仙。

這等上乘品貌,想必是長于靈力極盛的仙鄉福地。

我還望着天空那兩道消失于雲端的鶴影,思緒信馬由缰。

想起福元那句莫名其妙的話,結合他們的仙身,與二師兄滅花魔時那不俗的能力,我心中隐約有了一個猜測。

興許二師兄早就已臻仙道,可他沒有如大師兄那樣立即飛升。

而是出于什麽緣由,一直留在凡間。

這雙仙童,不知是否是來催他歸位的仙使。

片刻後,忽然聽見廳內的二師兄喊我:“辟邪,進來。”

“是。”

我立馬跑了進去,有些忐忑地問二師兄,方才出去的鶴仙是哪路仙家的童子。

“他們對你說了什麽?”辟寒盤腿坐在案前,不知在整理什麽信箋。

我忽然什麽都不想知道了,遂隐去了事情,輕松地回道:“他們應該要和我說些什麽嗎?”

他沒吱聲,随後便問我這五十載的修行狀況。

我欣然地朝他報備我的成果,“多謝二師兄的靈丹,為辟邪此次修煉提供了不少助益。”

二師兄聽見我這樣說,沒多說什麽,當下便一揮衣袖出招考核了起來。

眼前一道紅光突然擊來,我下意識聚起靈力,築起一道結界擋在身前,擋住了這一擊。

我看着紋絲未動的結界,也感到一絲驚喜。

五十年前我還苦于沒有通過結界的考核,現在輕輕松松便會了。

我心中高興的緊,不由溢于言表,沖二師兄一笑,滿懷期待地等着他的誇贊:“還請二師兄指教。”

他似乎是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我甚至沒太看清楚這絲笑意,他就恢複了平常的神情,雲淡風輕地點評了幾個字,“防守迅速,應變敏捷,稍有進步。”

幸好此間沒有同行,不然聽得我五十年才會布結界,還能被誇,定會笑掉大牙。

“都是二師兄教得好。”我歡快地應聲,狗腿般倒了一杯茶遞給他。

他不為所動,接過淺抿一口,“防守可護得了你一時,難以護你一世,若要立于不危之地,還需增強進擊的能力。你雖早已築仙基,有了半仙之軀,但你體內靈力薄弱,還不足以支撐你練此道。天山靈氣稀薄,更不足成為你日後的修行之所,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我送你離開此地。”

“離開?”我着實沒想到,他竟然還給我規劃好了修行之路,于是滿腹疑慮問道,“二師兄,那我們要去哪裏?”

“西方淨土,靈山腳下。”

“西方靈山……梵、梵界?”

霎時,我被這地方吓得花容失色,生怕他是要棄了我,故要将我送往靈山剃發成為比丘尼。

畢竟上一次被父母抛棄,便是被他們找借口帶到了這天山。

時隔多年,我只覺得這兩方場景,兩種言論,何其相似。

心中的惶然不斷攀升,我慌得一頭栽倒在石案上,不慎撞翻了那壺水。

水灑了一桌子,不知有沒有水灑到二師兄身上。

但我此刻顯然顧不上去收拾那壺水,連忙慌慌張張爬了起來,比出三根手指,發誓道:“二師兄,我定會好好修煉不拖你後腿的,你不要送我去出家為尼。”

“瞎想什麽。”他擡眼稍顯怪異地瞧了眼我,不容置疑地繼續交代,“趁今天還有時間,速去同你的朋友道個別。”

我顫巍巍地挪了過去,锲而不舍道:“二師兄,可不可以不去靈山了,別送我去靈山,天山挺好的,我們就待在天山,好不好?”

我沒怎麽注意到,幾句話說下來,使得我近乎泣不成聲。

但辟寒好像并不理解我為何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他見到我如此,聲音略沉:“辟邪,不要胡鬧。靈山是多少仙者夢寐難求的修行之地。唯有此處,才能利你修行,早日鑄成一幅真真正正的仙骨金身,跳出六道之外,你明不明白?”

“我、我明白,可是二師兄,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其實我并未完全聽進去他說了什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不能讓他将我棄之。

于是順着他最後的反問,囫囵應答,不覺将心中所想也道了出來。

這時候,他才聽出來我的不對勁,及時擡手注入一道赤色光芒點在我的眉心,讓處于崩潰的我霎時平靜了下來。

與此同時,我也感知到二師兄順勢探入了我的靈識之中,在一片猶如汪洋的信息中搜尋我方才到底在想些什麽,才會如此失常。

片刻之後,我聽到辟寒試探地喊着我的名字。

“辟邪。”

他連喚了兩遍,我才醒神,茫然地擡眸望向他。

在辟寒深沉凜然的黑眸中,我看到浮現出的一絲關切。

他探過身來扶住我,而後猶如承諾般正色道:“我不是他們,任何時候都不會将你丢下。”

略微一頓,他又道:“從前不會,如今不會,以後也不會。”

這句帶着分量的安撫,我聽懂了。

不由眼眶一熱,愣愣的點頭。

我知道他看見了什麽。

那是藏在我心裏,印在兒時的記憶深處最為隐秘,和難以釋懷的一段記憶,也是那時着了花魔的道的原因。

深到即便過了百餘年,即便抛棄我的父母早已離世輪回,即便我已經跳脫出凡人的‘生’、‘老’、‘病’,也放不下、看不破的七情之一的‘懼’。

是觸及一點,便會令我無法避免會恐懼的一樁舊事。

這麽多年,我刻意不去想這樁事,從不對任何人說起。

是的,我極度害怕再度被身邊的親厚之人抛棄。

這種恐懼,猶如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将我打回原形。

這種恐懼,人類将之稱為‘心病’,修仙者将之稱為‘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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