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魔
心魔
“我道你仙緣為何屢屢受阻,不想竟是也有這個的緣由。”
忽然之間,隔着衣袖,二師兄的手覆上我的手腕,輕輕握住,他道:“随我去個地方。”
瞬息之間,畫面一轉,我倆就置身在一片寂靜山谷之中。
入目是藍天白雲,遠處有延綿雪山,峥嵘聳立。
腳下的青草地旁,流着一道汩汩清澗。
更別提那一棵繁茂參天的百年流蘇樹,和樹下一方寬可坐人的天然岩石。
此為何地,看一眼便知。
在天山多年,曾經有過一段采藥的日子,為求奇珍,我踏遍天山一脈的三十二座峰嶺。
雪山之巅,幽深之谷,四方山麓,各處洞府。
不論是多麽險峻的峭壁,還是危機重重的懸崖,都曾留下我的腳印。
但我唯獨不會來此地。
我心中驚悸異常,下意識地要掙脫二師兄的手,只想趕緊離開此地。
無奈我越是掙紮,腕間的力道越發加重。
我試圖用另一只手去掰開他的手,試圖用靈力術法,去脫離他的桎梏,但都無濟于事。
我只好放棄,哆哆嗦嗦地開口詢問:“二、二師兄,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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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情未斷,心有束縛,阻你修行,”辟寒牢牢扣住我的手腕,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你越怕什麽,便要越敢于面對,辟邪,你在這待上一晚,試着突破內心的恐懼。”
他說的如此輕松,可于我而言,其可怕程度卻是不啻于下地獄。
我拼命搖頭,堅決表示我不行,“不行,二師兄我們回去,不要在這裏。”
然而我的二師兄,絲毫不為所動,掌中力道不減,拉着我就往石塊走去。
步步逼近,步步驚心。
這方岩石離我越來越近。
近到我能清楚的看見,它雖歷經百年風雨,仍與當年無甚區別。
唯一與當年不同的是,那日積雪未融,要拂開雪沫才可坐人。
而今上面沒有積雪,只有從樹上飄下的白色流蘇花,純美異常,淨白無瑕,層層疊疊,厚厚的鋪在上面。
方才離得遠,遠遠處望去,倒也是一片潔白。
此刻越發臨近,自知躲不過去,我緊張到閉上眼睛,不敢在看周遭一絲一毫的景象,腦中千思萬緒,雜亂無章,任由他将我按在岩石上坐下。
二師兄就這樣守在我身側,讓我“放空思想,摒棄雜念,凝神入定”。
箭在弦上,被逼到此處,既然不能離開,我便不得不照做。
一片忐忑躁動中,耳畔傳來熟悉的帶着微涼的聲音,我聽見二師兄說:“不要怕,我陪你。”
這六個字,清透有力。
落入耳中,比我謄抄過的任何佛經道法,都要使我心中平和安定。
我不由依言調息。
盤腿打坐後沒多久,各種惶然以及當年所遭受的一切恐懼,如影随來。
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從靈臺之內擴張開來,一寸一寸,慢慢的侵蝕我的每一處肌骨和血脈。
如墜深淵,黑雲壓頂,不見日光。
當年的場景,如同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生出了個掃把星呀,搞得家裏黴運連連……”祖母整日哀嘆。
“小掃把星,快快走開,別靠近我們。”巷子裏的左鄰右舍見了我,總會露出嫌棄的眼神。
小孩們見了我,必要先往我身上扔石頭。
第一次被送去尼姑庵裏,爹娘對我說:“甜甜,爹娘要出遠門經商,把你寄養在城郊的寺廟裏一陣子,等過年了,爹娘就來接你回家哈。”
尼姑收了家中的錢財,當着他們的面時,對我百般慈和,當他們一走,便對我開始了無休止的欺辱。
“把這些都洗了,洗不完就沒飯吃,廟裏可不養閑人。”
“一桶水也打不起來,真真是位嬌養的小娘子,這裏不是你的高門大戶,更沒有你的錦衣深閨,不賣力氣怎麽能行呢。”
馊掉的吃食,洗不完的衣物和惡臭的恭桶……
驚懼之中,随之産生的是各種異樣的陰暗情緒:
有那麽一瞬,我對這些傷害我的人,誕生了怨念,對遺棄我的父母,生出一股埋恨。
恨他們為何對我如此惡毒,怨我的父母為何要将我生下,既然生下為何不養;恨他們的所作所為,恨他們為何不直接将我殺死,也好過讓我受盡白眼欺辱,及鬼魅邪祟活活生吞之苦。
這些積怨已久的恨意,驟然覺醒,如山岩一瞬爆發,頃刻間占據我的靈臺。
驚懼不再,随後誕生的是極其強烈,和邪惡的想報複所有、想毀滅一切的滔天魔障。
就在這時,混沌之中,我好像看見一道身影閃現,他周身萦繞着精純的赤金色仙光,威儀逼人,負手而立。
那人的面容隐匿在仙光之下,極其模糊。
他向我緩緩走來,二話不說,一揮衣袖,便想将我周圍的一切怨念恨意和驚懼,連根收走。
雖看不清臉,但那甩袖的動作與氣勢,和二師兄極為相像。
然而此間的我意識被心魔占據,一切都受心魔所控,接下來的一言一行皆不由我。
見他闖進‘我’的地盤,還妄圖毀掉我的東西,當下便擋住他那一招,護住這些新生的邪念之氣,緊接着回以一擊。
“不知二師兄是哪路仙君,既然來了,何必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
魔氣還未近他身,就已被他輕輕松松化去。
他依舊沉默不語,手中招式不減,一道道赤金光芒再度向我攻來。
這連招來勢洶洶,‘我’匆匆歪頭旋開身子避了避,堪堪躲過,摸上險些被打到的臉,我不禁啓唇,帶了嗔意:“二師兄,我是辟邪啊,你幹嘛打人家,打得我好痛啊。”
不想,這樣的蠱惑,竟對他毫無用處。
他依舊不言不語,靜靜立着。
“我是辟邪啊,你的小師妹,二師兄你好好看看我。”‘我’貼了上去,湊到他的眼前,呵氣如蘭道,“二師兄好生無情,竟舍得打我這麽如花似玉的漂亮臉蛋。”
半晌,他終于有了反應,開口是冷冰冰的話語,“從她身上滾出去。”
聞言,‘我’仰天大笑,笑得難以自抑,“我便是自她靈臺化生出來的,我與她同根同源,同生共死,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在我的靈識之中,任你多麽神通廣大,也休想敵過這空間的主人。”
他毫不在意,吐露帶着涼薄的譏诮,“是嗎?”
對于這樣的蔑視,‘我’甚至更為意洋洋地移動至他身前,在他身旁尋釁又妖嬈的轉了一圈,咬唇道:“仙君盡管試試,這百年來,正好我寂寞的很。”
他冷淡地吐出兩個字:“狂妄。”旋即再次動手攻擊,掌上聚起一點紅芒。
與‘我’想的不同,他聚集靈力,也并未被我靈識之內的魔氣影響分毫,即使身處在我所掌控的空間,也一丁點都奈何不了他。
思緒的間隙,只見他掌上紅芒大盛,形成一道熾紅的烈烈真火。
‘我’臉色一變,驚惶住。
真火可焚世間各類邪魔。
然這真火,也絕非普通等閑仙家所能擁有。
“不是仙,你不是仙……”
……
不知過了多久,清醒過來,我只覺頭疼欲裂。
一睜眼,我就見到繁星璀璨的廣大蒼穹。
已至深夜。
剛來這裏的時候,時辰還不到日中。
我起身才發現本是盤腿打坐的自己,不知幾時變成了躺卧在岩石上,身上還蓋着一件靛藍色的外袍。
外袍上落了不少絲絲縷縷的流蘇花瓣。
可見,我睡的時間不太短。
前方想起一道聲音,“你醒了。”
循聲望去,我見到站在流蘇樹下的二師兄。
他着靛藍長袍,長身而立,負手在背,仿佛一直都在密切關注着我的方向,問道:“感覺如何?”
我略微調息,只覺靈臺清明,心神寧靜,體內的靈力似乎也豐沛了不少。
心間的那些陰郁,消失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我搖了搖頭,不覺開口,“我挺好的,不僅沒事,還覺得靈力漲了不少。對了,二師兄,我怎麽睡着了?”
“你的心魔并非一朝而成,它在你體內蟄伏了近百年,平常不聲不響吸附掉你修行的一半靈力。是以,你每每修行總是事倍功半。清除之後,那些靈力回歸你的本體。但突然湧入太多靈力,以至你的身體一時适應不了,便昏睡了。”
我聽得愣愣的。
原來如此。
方才做夢似的那些畫面,原來就是心魔爆發出來。
理解之後,我問道:“那以後我修煉,就不會如此艱難了是吧。”
“嗯。”
我抖掉蓋在身上的外袍上的花,起身交還給辟寒,“二師兄,我剛才好像夢到你了。”
他沒有接過去,而是動了動手指,淩空将衣袍披在我的肩頭,“夜涼,你披着。”
随後糾正道:“那不是夢,是我潛入了你的靈識,把那魔物拔除。”
聞之,我臉上陡然一熱燒了起來,只覺得萬分羞赧。
關于‘夢境’中的那段,我記得的畫面并不完全。
但那心魔用着我的意識,頂着我的臉,用極其輕佻的神情,用我的聲音說着放蕩不羁的話,不知死活的各種撩撥二師兄的樣子,我卻難堪到無法忘卻。
一時之間,我只恨不得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
更怨自己,又為什麽要主動提及。
如此尴尬的場景,我迅速幹巴巴地用道謝來轉移,絕不敢多說什麽。
我側眸悄悄打量身旁的二師兄,他微微仰着頭,眼睛盯着天幕,似在觀星。
他的臉上始終如天山山頂終年不化的凍雪,并無任何多餘的神情。但此時渡了一層月光,使得面容多了分柔和。
那半張輪廓深邃的側臉,劍眉入鬓,鼻梁高挺如山,人中長短适中,唇線分明,下颌也是尤其完美,蜿蜒連接着瓷白的脖頸,再往下是微聳的喉骨,乃至沒入衣襟之中肌膚……
我看的出神,忽然聽他道:“回吧。”
“回?二師兄你不是說陪我在此處待上一晚嗎?”
他不知何時收回目光,視線停在我的臉上,“你的心魔已除,還留在這做什麽。”
“哦,是哦……”
此時此刻,集天時地利人和,我竟然有些舍不得離開。
跟在他身後,我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才想出這樣一句:“二師兄,今夜星光不錯,如此美景,明日我們離開天山,就看不到了,不如我們效仿人間的文人雅士,踏夜步行,一路觀星觀月,豈不妙哉?”
“踏夜步行,觀星觀月,”走在前頭的辟寒腳下一頓,俄而,他回首道:“那你跟緊點,別走丢了。”
這是應允的意思。
我當下跟了上去,歡快又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拉着你,這樣就不會跟丢了。”
二師兄微微一滞,随後,他輕輕反握住我的手腕,“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