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纖歌凝罷,誰解中苦?(上)

番纖歌凝罷,誰解中苦?(上)

我現下已不知自己活了多少年了,年少時的往事亦多數忘卻。

我記得那時鳳凰一族還人丁興旺。

我的父親是鳳族的王,他只我一個女兒。

在我出生前,他便向昭告天下,稱我會是鳳凰一族下一個王。

可是,當母親為生我而亡,當見着我渾身上下潔白無瑕的凰羽時,他悔了。

白羽,不祥之兆。他想重立嗣子,可天下皆知,為時已晚。

他糾結許久,最終決定賭上一把。白羽之凰,前世并無記載,是吉是兇,猶未可知。

十九年過去,我與他人并無不同。

父親也終于放下心來,許我外出。

他不曾想過,厄運此時才遲遲而來。

我在北域遇到了一個人,她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也是我見過的最愚笨的人。

她名喚纖歌。

第一次見她時,我便莫名一陣恍惚,甚至覺得心有些抽痛。

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喜歡她,這份感情來得有些突兀,卻又好像十分合理。

直到很多年後,我猶記得當年夜裏月光隐退,唯一的光亮便是她手中的一盞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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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抹光照射之下,我瞧見她認真地聽着我的一字一句剖白,嘴唇翕動,白淨的臉上滿是紅暈。

那是我此生最高興的一天。

我陪她在北域修行,她的修行之所在一處地宮內,應當是古時的門派舊址。

地宮極為玄妙,時間流逝與他處不同。地上一年,地下逾數十年,實乃修行上地。

只是外圍的迷宮很複雜。但奇怪的是,我們都沒有迷過路。

纖歌說,這地宮裏大約有什麽稀奇的寶貝。

我慫恿她去尋。我們尋了許久,雖一無所獲,然趣味頗多。

那時,日日夜夜我們同在一處,她愛笑,嘴角總是向上彎的。

我問她為何總是在笑。

她歪了歪頭:“不知道。我總覺得自己欠你許多的笑。”

我忍不住笑出聲。

如若一輩子這般過去,當真極好。

轉眼間到了我二十歲生辰,父親傳信讓我早日歸家。

她怏怏不樂,我許諾她會盡快回來。

生辰那日,我也迎來了此生第一次涅槃。

我向來勤修苦練,于涅槃并無懼意,只念着早些結束去尋她。

可孰料,涅槃的業火焚燒之下,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凡人,只能任由宰割。

我一刻也抵不住,險些當場喪命。

父親察覺出異常,強行中斷了我的涅槃。

這帶來的反噬令我昏迷數日,一日醒來,只聽見父親的嘆息之語。

我得知,我終究是不祥的,上天也要罰我,以至于我根本不能成功涅槃浴火重生。

父親想要棄了我這個累贅。

心灰意冷之下,我甚至不願再存于世間。

不想這時,纖歌竟前來尋我。

我告訴她,我活不了多久了,下次涅槃,我必然會死。即便再強行中斷涅槃,我也抵不住那帶來的反噬了。

她伏在我身上哭了許久,突然道:“你同我回北域地宮,可好?”

我知曉她是何意,地宮時間流逝慢于他處,我可多活一段時日。只是終歸有那麽一天,早些晚些又能如何?

她似看出我心中所想,懇求道:“你的天命如何我不管,我只信人定勝天,你給我些時間,我定能尋到法子改你的命格。”

我終被她閃爍的眼睛所迷惑,答應随她偷偷離開。

只是,我們被發現了。

父親看出了我們的關系和意圖。他痛罵我不知廉恥罔顧人倫,與我就此斷絕關系。

可在他氣憤地甩動衣袖轉過身時,我分明瞧見他松了一口氣。

我知道,他不想認我不是因着我不顧倫理喜歡女子,更多是因為他終于确認,他确确實實有一個不祥的女兒,他賭輸了。

回到北域之時,我的身體因為反噬虛弱極了。

我聽聞,父親昭告天下,言說我修為不精,死在涅槃中途。他欲擇賢良認為義子。

憶起父親那日的話,我更覺心痛萬分。

我每日如行屍走肉,怨天,怨命,怨己。

我恨天命不公,憑什麽我就生而不祥。

纖歌總是陪在我身邊,反複開導我,安慰我。我睡着時,她便瘋狂地翻閱典籍,為我尋所謂的改換命格之法。

我笑她太過單純,此乃我之天命,如何改得了?

她卻依然執拗。

一日一日過去,她仍無半點收獲,她幾乎不會笑了。有天夜裏,我聽見了她壓抑的哭聲。她哭了半夜,我看了她半夜。

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知道她哭了,她總是在我面前逞強的。

好幾次我好想摟住她,告訴她,別再為我這不值得的倒黴蛋難過。你還有上好的青春年華,何苦虛度在我的身上?

我當不起,配不起,更……還不起。

我行将就木之軀,怎答卿不渝之情?

那之後,我不再郁郁寡歡,我如從前一般與她玩笑、撒嬌。

既然一切終成定局,那麽我只盼着,她記住的是我的笑容,而非一張死氣沉沉的臉。

又過了許久,她道她要出一次遠門,或可尋得法子替我改換命格。

她面色嚴肅,我擔憂此行危險,不願令她前往,她執意要去,我拗不過。我竟不知她何時那般能言善辯。

她走了,未曾告訴我去了何處。

那日天氣很好,可我冷得徹骨。

我等了一個月,才等到滿身是血的她回來。

她傷得極重。我為她敷藥時發現,她的傷盡數為業火焚燒而來。

“你究竟去了何處!”

她頗有些心虛地答:“鳳族禁地。”

鳳族禁地,裏面藏有無數秘術典籍,然而其中火相玄澧令會釋放業火。所有擅闖者,據我所知,無一生還。

我深深吸了口氣,看着她滿身的傷口,後怕極了。

我哭着罵她傻,什麽地方都敢去,竟還擅作主張不告訴我。

她不吭聲,安靜地聽我數落。

哭得我口幹舌燥後,我有些期盼地問她可找到了那法子。

她古怪地看了看我,似有些糾結:“未曾。”

我雖說失望,但更多為她不值,還有一絲釋然。

想來她應該放棄了吧。

從此放棄她的改命想法,也放棄我罷。

如此,才是正道。

如此,我才不會誤她一生。

她歸來後,托詞療傷,每日在靜室閉關,不許我進入。

很快,我預感到下一次涅槃——也就是我的忌日将近。

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故心中并無甚惶惶。

只是,我舍不得她。

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在我這短暫的生命中都占不了多少,何況是還有漫長壽命的她。

她天資卓越,修為甚高,想必至少要比我這短命鬼多活好幾百年。

如此漫長的光陰,她能記住我多久呢?

不過,忘了我也好,我帶給她的痛苦已經遠大于快樂了。

我不值得存在于她的記憶裏。

可無論如何,眼下我只想她能多陪陪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告訴她我涅槃之日将至後,她反而閉關更久了。

甚至于,我連續好幾天見不到她的影子。

可分明她的傷該好了。

她為何還不肯見我?

我想了一夜,想通了。

何必再同一個将死之人相處呢?留下的記憶越多,失去時便越發難過。倒不如,從現在開始割舍。

我甚至想,她對我的情義,是不是已經消散了。

不然,她如何舍得讓我獨自等待死亡,連看都不願多看我一眼。

嗯,沒錯,這樣才對。

面對一個注定活不久的人,及時止損,長痛不如短痛,這才是正常人的選擇。

我又沒有什麽多好的地方,沒什麽值得她不舍的。

她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能陪一生的人。

她真正的良人。

後來的日子裏,我每日安靜地望着她所在靜室的門,候着她何時願意出來望一眼我。

我涅槃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出來的時間越來越短。

涅槃前一日,望着緊閉的門,我想,大概她今天不會再出來了。

若是她願意見我最後一面該多好。

正想着,門開了,她闊步走出,看起來格外輕松,可臉色甚差,不知有多久沒睡了。

她笑着喚我:“阿凝。”

我愣愣地向她走過去,她擡手輕輕蹭過我的臉,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落了淚。

那天,她同我對弈,給我講話本,我給她做了她最喜歡的梅花酥。我們為彼此梳上婦人的發髻。

她随口說我還欠她一身嫁衣,以後要記得還。

我心裏疼痛,面上卻鄭重應了。

如果下輩子能再遇到你,我一定補給你。

她笑着點頭,我許久未見她這麽高興地笑了。

夜裏,她主動湊到我身前,閉着眼吻我。

我看見她眼角有淚滑下。

她褪了衣物,緊緊擁着我,不斷地喚着“阿凝”。

從前她矜持守禮,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

她昏睡過去之前,一直緊緊盯着我,好像生怕我會突然消失一般。

第二日清晨,我醒後她仍睡着。涅槃的時辰将至,她無半點要醒來的預兆。

這樣也好,她看不到我那般狼狽的一面了。

火光中,我隐隐瞥見她嘴角有紅色的液體留下。我慌了神,顧不得周身業火,幾乎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

我摔倒在地,望着她蒼白無血色的臉,只怨自己太過無能。只能這般無用離去,連她是否有傷未愈都無從得知。

恨恨中,我閉上了眼。

我似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從幼年時被父親拘在房中修行不許外出,再到北域第一次見她的驚鴻一瞥。

夢裏,我們為彼此穿上了鮮紅的嫁衣。她将蓋頭扔在一旁,攬着我的脖子吻我。

她貼在我耳後低語:“阿凝,我日後都會陪在你身邊,直到灰飛煙滅。”

轉過頭,我看見她笑着,可臉色異常蒼白。

她忽地吐出一口血來,身子委頓下來,虛弱地不成樣子。

我着急地喚她:“纖歌,纖歌!”

她還笑着,卻沒有回答我。

模糊的視線裏,我瞧見,她阖上了眼。

——似再不會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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