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陌伊忌日

陌伊忌日

晨起的露華宮很是靜谧。

汐裳縮在被窩裏,陽光照射在她惺忪的睡眼上。

她迷離地眨眨眼,一把将正要起身的鳳傾芸拉回來,将腿和胳膊搭在她身上,然後又閉上了眼。

鳳傾芸幫她捋了捋睡得淩亂的頭發,柔聲道:“該起來了。”

汐裳一點不配合,嘟囔道:“起來做什麽。”

鳳傾芸問她:“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汐裳艱難地回想了一下:“不知道。”

“今天是四月二十四。”

“有什麽特殊的?”

眼看汐裳忘得一幹二淨,且又要睡過去,鳳傾芸提醒道:“今天是你上輩子的忌日。”

汐裳精神了些:“是不是有什麽祭祀?”

“是。”

汐裳立馬彈坐起來:“在哪在哪?”

鳳傾芸也坐起來:“你怎麽有點興奮?”

“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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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傾芸幽幽瞥了她一眼,答道:“忘川不遠處,有人給你修了一座地上陵墓,還立了一個衣冠冢。每年祭祀便在那裏。”

汐裳好奇地問:“你每年都會去嗎?”

“不一定。”鳳傾芸頓了頓,“我并不喜歡那裏。”

“那你今年要去嗎?”

“去。你不是暫時不想暴露身份嗎,我去參加祭祀,可以模糊一下視線。”

汐裳眼珠滴溜滴溜轉。

鳳傾芸産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果然汐裳道:“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麽?”

“看看我的衣冠冢。”

鳳傾芸默,提醒她:“你見了墓碑怕是會生氣。”

“為什麽?”

鳳傾芸臉色沉了沉,道:“你親自去看吧。”

汐裳起了興致:“好,我親自去。”

她托腮思索片刻,道:“我們分開去,你先走。”

鳳傾芸走後,汐裳将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換上一條妖冶的大紅長裙。

她對着銅鏡上下打量,不禁滿意地點點頭。

這副皮相着實好極了,多一分則矯揉造作,少一分則減了妖媚。

明明未施粉黛,卻好似化了豔麗的濃妝。

掐着時間,趕在祭祀快要開始的時辰,汐裳到了忘川附近。

眼前突兀地立起了一座高大肅殺的殿宇。

忘川附近本就凄清,素白的磚瓦更添幾分悄怆。

周圍一片安靜,來來往往之人都放輕了腳步,神态嚴肅莊重。

他們大多身着黑衣,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裝飾。

汐裳想起鳳傾芸方才也換了一件黑衣,不過珊瑚玉簪還別在頭上。

在這片區域內,汐裳一襲耀目的紅衣,惹眼的不得了。

她隐約聽見了議論聲。

回頭時,正瞧見幾個書生模樣之人,對她指指點點。

汐裳懶得理會,徑直入了殿內。

甫一進入,她就被一個摸着胡須侃侃而談的老頭吸引了。

她悄悄混入了圍在老頭身邊的人群中——雖然依舊很顯眼。那老頭一眼就看見了她,當即吹胡子瞪眼想把她攆出去。

只是他的演說未完,只好兀自忍耐着。

他繼續講道:“當年妖獸梼杌禍亂人間,陌伊仙尊宅心仁厚……”

汐裳被口水嗆得咳嗽幾聲,成功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她好像什麽也沒發生,視線直直地盯着那個胡說八道的老頭,似乎在很專心地聽故事。

老頭不高興地橫她一眼,繼續道:“……當機立斷出手相助,從梼杌口中挽救了小興村二百五十一口人的性命!”

他适時停下,圍在他身邊的人們開始交口稱贊。

“高風亮節!”

“一代宗師!”

“舉世無雙!”

汐裳:“……什麽玩意?”

老頭繼續講述:“陌伊仙尊匡扶正義,為人世間除去了數不盡的妖獸邪物。”

汐裳忍不住嘟囔道:“哪有的事?”

“陌伊仙尊心懷天下蒼生,又和藹可親,

經常幫助修為低下的修士,并鼓勵他們。”

汐裳心想這一聽就不是她能幹出來的事,面上也忍不住吐槽一句:“我怎麽不知道?”

“陌伊仙尊舍己為人,凡事都以他人為先,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利益性命。”

汐裳搜腸刮肚想半天,也實在記不得還有這等事。她扶額道:“這不瞎說嗎?”

她沒有刻意壓着聲音,是以殿內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話。

老頭氣得臉通紅,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罵一通。其他人也各自面露愠色。

汐裳一無所覺。

或者說,她還是懶得理會。

對于這些遠遠偏離事實的美化,她實在聽不下去了。

大感沒趣的汐裳袅袅娜娜地站起來,慢慢悠悠地在殿內其餘處溜達着。

殿內擺着各類祭品,以及四海仙者留下的悼文。

汐裳一個接一個看過去,一時竟覺得頗有趣味。

她在一處高大的石碑前停下,抱着胳膊念着上頭刻的詩句。

“陌上花開緩緩歸,伊人生在水一方。

身輕步捷影難訪,形渺蹤秘歲不詳。

姽婳那堪深閨藏,巾帼何需須眉讓。

灼灼彼岸眉間炙,熠熠長笛身前響。

穎悟過人驚四方,倨傲不羁藐八荒。

三千弱水依調起,一襲紅衣随風揚。

群玉山冷玉肌隐,露華宮暖嬌容盎。

淩波徙轉世間時,傾倒三千俊逸郎。

萬般殷勤毫不睬,卻付癡心白羽凰。

初理紅妝春盈面,甘作易儡情滿腔。

一朝禍亂憑空降,邪靈招搖忘川上。

高風亮節不自顧,清平袅袅世絕唱。

獨平靈亂遍鱗傷,紅裙原是泣血裳。

青笛永墜身長隕,桃眼靜阖魂久喪。

不朽功德無可量,千古傳頌永流芳。”

依汐裳來看,這篇詩文前半段寫得還将就,起碼半真半假的。

至于後半段,根本純屬胡編亂造。

首先她的死和靈亂關系不大,其次她平定靈亂不是為了勞什子的天下蒼生。

怎麽人人都這麽覺得?

第一個傳揚的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汐裳正要離去,方主意到末尾還有一行小字,寫着“江寧汐氏景祭獻陌伊仙尊”。

她想起來了,這不是她這輩子那個倒黴催的祖先嗎?

據說,當年靈亂之際,汐景一介凡人,不知怎麽跑到忘川附近了。

在他險些喪命于惡靈手下時,是陌伊突然出現,救了他的性命。

自此之後,他開始修行,并始終銘記陌伊的恩情,要求子孫後代時時供奉。

即便他的香火少了,也不能短了陌伊的。

如今千年已過,汐氏已算得上一方大族,這個規矩不但沒改,反而越發嚴苛。

作為千年來唯一一個不遵守規矩的“不肖女”,汐裳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她一點都不記得汐景這麽個人。

就算她救過他,也應該只是巧合順手。

……真的真的不至于這樣。

汐裳抹了把不存在的汗,神色複雜地離開了。

她沒再看其餘那些文采飛揚、感情豐沛的祭文,直接來到殿後,打算瞧瞧自己那所謂的衣冠冢,就回露華宮了。

殿後人煙稀少很多。

縱然收拾得很幹淨整潔,但卻仍有一股破敗荒涼之感。

汐裳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立起的墓碑。

她慢慢悠悠地踱到幾個正上香的修士前,繞着墓碑轉了一圈。

對于別人的呵斥聲,她直接假裝沒聽見,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墓碑上刻的文字上。

很簡潔的一段文字,記述了陌伊的生平。

但這卻又不同于汐裳在詭夢中得見的那本冊子。

在汐氏祠堂關于陌伊的記錄裏,“鳳傾芸”這個名字出現不止一次,占着極大的位置,充分凸現了她在陌伊的一生裏無人可比的地位。

但此處的墓碑截然不同。

其上沒有一絲一毫有關鳳傾芸的記載。

反而幾個字眼看得汐裳怒火中燒。

上面直白地寫着陌伊與鳳青琰多麽郎才女貌,多麽佳偶天成,多麽伉俪情深。最後的生離死別又是何等的凄婉動人。

汐裳被氣笑了。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那她這個死人的一生,是由哪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活人書寫的?

有人在指責汐裳的不敬,呵斥她快些離開。

她沒吭聲,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她緩緩轉過身,狐貍似的眸子裏仿佛結了厚厚的寒冰,冷得讓人不禁直打哆嗦。

她掃視着周圍低語的人群,對上他們憤懑不平的眼神。

那一刻,她覺得一切不過是一場滔天的笑話罷了。

是那群虛僞做作之人營造出的笑話。

汐裳輕輕勾起了一抹笑,輕啓紅唇,喚道:“井儀。”

銀色長弓驟然出現在她微微擡起的左手裏。

周圍的嘈雜消失了一瞬,随後越發吵鬧。

汐裳冷眼看着方才拔劍指着她的男子不禁後退了一步。

她把井儀拿起到面前,撫摸上面精致的花紋,眼眸低垂着。

她想起先前鳳傾芸曾言,她不喜歡這裏。

她只知道汐氏的記載中承認了鳳傾芸和陌伊的關系。

但她不知道,千年來多少人提及陌伊時,費盡心思地祛除鳳傾芸的存在。

她以為鳳傾芸如今修為高深,不會再有人欺壓她。

但其實,一直以來,世人對白羽之凰的避之唯恐不及從未停止。

汐裳冷笑一聲,取出了鳳傾芸贈予她的羽箭。

轉身,搭弓,放箭,一氣呵成。

在任何人沒有反應過來之時,墓碑七零八散,成了一堆碎石塊。

有碎石崩落在汐裳身上。

她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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